《暝色》叶思

5、五

　　程晨和叶离在下午五时抵达江陵。程晨吸取教训，建议在旅馆歇一夜再上山。叶离说不必。“叶家在江陵尚有祖宅，我们可以去歇一晚。”
　　叶家的祖宅在青石镇。古老得有些年头的小镇，清浅的河边有妇人用力浆洗衣裳，也有少女淘米洗菜，孩童穿着粗陋的衣服嬉戏。
　　程晨照叶离的指点把车停在小巷一隅。不知转过几多岔道，终于在一座阴暗的宅子前停下来。叶离大力打门，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夕阳的余辉照进去，尘埃飞舞，露出半张娟秀的面孔，然后一声软语：“小姐回来了啊。”
　　程晨注意到她喊的是“小姐”而不是“大小姐”。？
　　叶离笑笑，不说话，一步就跨进去——在这个小镇，她比任何别处都更熟捻与自然。
　　晚上的时候月亮出来了，满如银盘，程晨透过雕花木窗向外看去，忽然就想起那个在月光下昏睡的女子，叶离一再形容她倔强的眉眼，可是叶眉，她的眼睛那么恬静呢。
　　他已经大致明白叶离与叶眉的关系——源于一个五岁孩子的嫉妒，叶离伤了叶眉的眼，叶氏夫妇在经济窘迫的情况下将叶离送回老家寄养，这件事是叶离心上永无法磨灭的阴影，再加上长期以来父母对叶眉的偏爱，叶眉在她的心里日益妖魔化——人人看到的都只是表面上贞静的大家闺秀叶莲，而在“铃兰”（叶离）的眼中，却分明是不折不扣的“阎罗萧七”，她幻想叶眉并不像表面那样沉静乖巧，所以才比她更讨父母的欢心。她努力地去做一个出色的孩子，但父母始终更怜宠一无所长的叶眉，她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大学期间她重伤了室友，结果却被送到国外去——以叶离的聪明，未必不知道这是为她好，可是因为前车之鉴，潜意识里固执地以为这是再一次遗弃。她开始幻想她不是叶氏亲生，所以不被父母珍视。
　　叶眉的死则进一步恶化了叶离心理上的痼疾——大概她是诅咒过妹妹的死亡的，可是到底手足，心理上的阴暗面与种种情感反复斗争，使她濒临崩溃，时而坚强自立，时而柔弱无助。
　　程晨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忽一只手横过来，月光下皓腕如玉，握一盏碧色小杯，杯中醇香，程晨接过，笑一声：“酒不醉人人自醉。”
　　叶离轻笑：“程医师明日当真要陪我上山？”
　　程晨举杯一饮而尽，道：“为什么不？”
　　叶离低眉，半晌，道：“我若是你，必是不去的。”
　　“因为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当然，无论我做了什么，小眉都不会知道了。”
　　“有人会知道，是不是？”程晨把玩着酒杯，转了话题：“什么年代的，路易十四？”
　　叶离“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亏你自称炎黄子孙！”
　　程晨看她在月色里笑靥如花，不由怔了一下。
　　“咚、咚、咚！”敲门声从身后传来，在静夜里响如钟鼓，叶离倏地转身去，喝道：“谁？”
　　“我，阿夏。”不疾不徐的回答：“小姐要的那本书阿夏帮小姐找到了，小姐现在要吗？”
　　“知道了，放我房里去。”叶离淡然道，毫不在意。
　　“好的。”门外静了下去，程晨以为阿夏已经走了，刚要开口，忽又听到门外传声：“姑爷早点睡啊，小姐熬不得夜的。”声音有点沉，不知道为什么，程晨觉得脚底微微麻了一下。
　　程晨向叶离看去，叶离侧耳听了一会儿，对程晨说：“只要是男子阿夏都叫姑爷——程医师别介意。阿夏说得不错，明天还要上山呢。程医师早点歇吧。”
　　就要转身，程晨忽然抢先做了一个动作——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到床栏上去，叶离顿住脚步。
　　程晨向她伸出手去，柔声唤道：“Linda。”
　　叶离只看着他，不动。眼里警惕和冰凉。
　　程晨道：“Linda，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吗？”
　　叶离略为沉吟，道：“程，你想听什么？”
　　程晨柔声道：“把你的梦说完给我听，好么？”
　　叶离微微怔了一下：“就这个吗？”
　　“那天十月初七，阴……”
　　“程，你睡了吗？程、程……”叶离连唤几声，地上的男子没有醒来的迹象，叶离蹲下去，纤长的手指慢慢抚过他英俊的面容，喃喃道：“程，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了。”
　　叶离带上门走了出去。万籁无声。
　　地上的男子听得脚步渐远，面上露出温柔的神色：“你……又何必亲自动手，Linda，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愿意的……”他支起身子，挣扎着向门口爬去，脚底的伤口渗出血来，终是不支，他仰面躺下去：“这样……不会有人怀疑你了吧……linda，你的催眠术总差一点点……”他轻轻地笑。
　　一夜的月光，凉了半阕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