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八章 谁家兄弟阋于墙 ...
-
“是阴阳咒印发了!”盖聂扶着昏倒的天明惊呼。与此同时,王徽也扶住了天明,触手之时,只觉一边滚烫一边冰凉,隔着衣裳尚且透了出来,澈儿以身相受,其中苦痛必定更是难熬。等等,澈儿?王徽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瞧向盖聂,那盖聂也正盯着他,四目相对,王徽突然觉得脑袋一疼,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徽努力睁开眼睛,但是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恐怖的黑暗。他试着动动手脚,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束缚,只是颇为酸麻,八成是被人点了穴道,过了这么久自己解开的。究竟出了什么事了?只记得在寝殿见到了盖聂和澈儿,然后澈儿的阴阳咒印发作了,再然后……再然后想不起来了。我当时是在想什么来着?对,我是怎么一眼认出他是澈儿的?澈儿离宫时是四岁还是五岁,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我还能一眼认出他?……嘶——王徽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了,一定是有人对我施加心理暗示,所以才让我脱口就叫出澈儿。他奶奶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居然在这么个小阴沟里翻了船。王徽暗骂自己就是个傻缺,这么没智商的招数也看不破,不过多想想也是,当时先看到的盖聂,自然而然就把他旁边的那个当成是澈儿了,哪里想到会是别人假扮的?可是话说回来,会这种“催眠”手法的大概也只有阴阳家的人吧,那我现在岂不是羊入虎口?
“陛下醒了么?”一个空冥飘忽的声音问道。耳熟!是兰池的那个“林先生”,照澹台云梦所说,是他们阴阳家的教主东皇太一。王徽屏息静气,尽量将自己的呼吸降到最缓,以减少一呼一吸之间带来的干扰,好判断那人所在的位置,但四下却寂静得如同黎明前的黑暗,完全听不出“林先生”的所在。正当王徽懊丧之时,只听那“林先生”又道:“用这种办法把陛下带到骊山,是林溯失礼了。”原来他叫林溯啊,名字倒是雅致,可惜为人嘛,当时在兰池还觉得他挺好的,但自从知道他是阴阳家教主后,王徽对林溯的印象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个神棍!王徽心里骂了一句,但还是不发出半点声音。林溯接着道:“陛下,我知道你醒了。你要继续装睡也行,但是我想你如果知道两件事后,只怕就睡不着了。第一,蜃楼沉了,但是云中君安然无恙。”王徽忍不住一个哆嗦。“蜃楼计划”的本来目的之一就是叫云中君葬身鱼腹,折掉他阴阳家一员大将,倘若云中君没死,那么作为内线的水扬波就是白白牺牲,打狗不成,反倒丢了个肉包子。对了,如果云中君没死,那么阿婉……王徽的思路很快就被林溯打断:“第二,你的澈儿确实就在我手里。”王徽急道:“先别说澈儿,阿婉呢,她怎么样?”“她?”黑暗中传来林溯的冷笑声,“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你什么意思?”王徽心中一凛。林溯这句话可以理解成两个意思,一是苏婉现在就在骊山,他们很快就能见面,二嘛,那就是他所不希望的,去阴曹地府见她。
“你很想见她吗?”那个空冥飘忽的声音道。“当然!”王徽脱口而出。妈的哪怕是阴曹地府,老子也也要闯上一闯,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人挡杀人,仙挡诛仙!
“好,你过来吧,走到我这里,你就能见到你想见到的。”林溯话音落时,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闪烁开了一点一点细细弱弱的荧亮,宛如星光。点点荧光抛珠洒玉,汇成浩瀚星海,一个个星座浮现在穹顶之上,似乎是模拟的星空。当时天文学的主流是浑天说和盖天说,都有其最具代表性的模拟仪器,如浑天说的“浑天仪”,盖天说的“蚁在磨盘”,但是这星空穹顶,却是闻所未闻。但听得林溯解释道:“此乃星栈,源自宣夜说。”故弟林洄的一生心血,都凝聚在了这“星栈”当中。迷宫内壁与穹顶皆标注有群星列宿,必须依据星宿运动判断迷宫星空此刻对应的时间和方位,沿太阳运动方向往前走,才能走过迷宫,否则就会永远迷失在这茫茫星海之中。因为只有一条路是正确的,犹如栈道一般,得了“星栈”之名。这星栈原本只有图画,与林洄发明的魔方一同装在了锦盒之中。林洄的遗愿是将锦盒深埋地下,等到有一天锦盒再度出世,便是他的传人到来之时。林溯却将盒内的星图取出,只埋下了魔方。后来林溯将阴阳家总坛迁至骊山,差人依照星图一斧一刀凿出来星栈,又依照图样在穹顶上镶嵌了夜明珠,耗资不可胜数,才有这惟妙惟肖完美无瑕的星栈。
“你在哪里?看不到我怎么走过去?”王徽问道。林溯淡淡道:“沿着太阳的轨迹,就可以走到我面前。小心了,不要迷失在这漫漫星空之中。要知道,只有很少的人才能走过这条路。”
呵,观星可是我的强项!王徽手一撑,站了起来。
沿着太阳的轨迹,也就是沿着黄道带,这个简单,找出十二星座就好了。西方把黄道带分为十二星座,在中国古代则分为十二星次,即星纪、玄枵、诹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它们是按赤道经度等分的,并和二十四节气相联系,如星纪次的起点为大雪节气,中点为冬至中气,其余以此类推。而另一种更为通俗的划分方法则是二十八星宿,即东方青龙: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些王徽即使听说过也记不住,索性就按照十二星座来走,反正道理是一样的。
他头顶正上方是白羊座,也就意味着出发的地点应该是春分点。21世纪时的春分点已经偏移到了双鱼座,而在两千多年前的秦朝,春分点还在白羊座。谢天谢地,这星栈标的是秦朝的星空,不然黄道十二宫里还要插进一个蛇夫座,那就不知道该怎么算了。从白羊座出发,依次经金牛、双子、巨蟹、狮子、处女、天秤、天蝎、射手、摩羯、水瓶、双鱼,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走到了林溯面前,比林溯原先预想的快得多。林溯倒不是很诧异的模样,声线平缓如常:“只有很少的人才可以站在你现在的位置,你明白吗?”王徽呵呵然道:“这有什么难的了?”林溯问道:“看得出来,你对此并不陌生。有人曾经教过你,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吧。”那些天文书籍也是人编的嘛。
王徽没有耐心东拉西扯,林溯叫他走过来,他做到了,那么接下来就轮到林溯履行承诺了:“阿婉呢?我要见她!”
“先别急,我要你先见另一个人。”林溯打了个响指,原本漆黑一片的大殿突然灯火通明。王徽看到一个浑身裹在黑袍当中的高大人形站在自己眼前,接着,那个人缓缓摘下面罩,露出一张颇为白净的面庞,剑眉入鬓,下颌微尖,蓄有短短胡须。王徽一时竟看得愣住了。
要说这林溯的相貌,确实丰神朗朗,但算不上十足的英俊潇洒,也没有王徽原先想象的威严庄重,但是……但是……
为什么他和我原先的相貌这般相似?
王徽对着林溯的本来面目发愣,不在于他究竟长得如何,而在于林溯与王徽的真身竟生得有六七分相似。王徽敢说,如果自己在21世纪平平安安活到四十几岁,可能还会与他更加相像。这是幻术吗?
“不是幻术。”林溯似乎看穿了王徽心中所想,“这就是我的真面目。欢迎回来,阿洄。”
阿洄?王徽冷笑一声:“朕是嬴政。”却见林溯含笑摇头:“不,你是我弟弟,林洄。我们是亲兄弟,自然是相像的。”
又是林洄吗?这人怎么这般阴魂不散!“我说,你们阴阳家的人怎么都奇奇怪怪的,每个人都说我是林洄,林洄不是早就死了吗?少废话,阿婉呢?我要见她!”王徽恶声恶气地道。“好。”林溯微一点头,又是一个响指,走出两个人来,先一个峨冠博带,脚着木屐,是云中君徐福,后一个身量纤长,青衫隐隐,却是王徽念兹在兹,为她肝肠寸断的苏婉!
“阿婉!”王徽大惊之下复又大喜,不管不顾地就要扑上去拥抱她,却被徐福抬手拦下。王徽看她脸色苍白,竟似没有活气一般,心里一个咯噔。她是被阴阳家监禁了吗?是下了毒、施了咒还是中了蛊?“阿婉!”他复叫了几声,苏婉却满脸都是迷茫木然,毫不理会。王徽脑袋猛地向后一转,面对林溯喝道:“你们对阿婉做了什么!”“没什么,只是封住了她的记忆,现在的她与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她所学的知识通通不记得了,她所认识的人同样也不认得了,包括你。”林溯声音不高,但字字振聋发聩。
好不容易再相逢,她却已视我为陌路了吗?王徽缓缓地转过头,呆呆地盯着苏婉。她曾经是那样的聪明灵慧,博闻广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些知识积累就被林溯一笔抹去了吗?他们曾经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点点滴滴,可歌可泣,这些经历就被林溯一键删除了吗?还有,她原本正直坚毅的个性人格,也被林溯消去了吗?这样的阿婉,岂不是只剩下了一具躯壳,一个行尸走肉?
忽地,苏婉的嘴角勾起一道新月似的弧度,她轻声对林溯道:“大哥,是我。”
时间似乎凝滞了。不知过了多久,林溯方颤声问道:“你是阿洄?”他原本只是白净的脸,现在却变作了死灰一般的颜色。
但见得苏婉微微一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林洄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阿洄的传人不是他,而是她么?林溯万万没有想到,林洄的真正传人,居然不是王徽,而是苏婉!
苏婉很老练地做了个捻须的动作,满脸似笑非笑:“大哥,从一开始你就错了。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有多恨你吗?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我出来,对不对?以你的武功,如果真想救我,我们完全可以一起逃出阴阳家,去另闯出一片天地。可是你没有,你放任我去死,在你眼里,权势比兄弟更加重要,为了达到这万人之上的抱负,你全然不顾一母同胞的情谊,眼睁睁看着七长老杀我,却无动于衷。所以,真正害死我的不是别人,就是你,我最亲、最信、最敬的大哥!”
“你……”林溯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勉强道:“我已替你报了仇了。”
“用星栈么?”林洄附体的苏婉冷笑道,“星栈是我的东西,你用来对付七长老,好得很呐。可是你觉得用我的东西去杀人,我会高兴吗?和变法一样,每一个新学说的创立都是要流血的,但是哪怕流血,我也希望流的是干净的血。你的所作所为,不但害死了我,还玷污了我的宣夜说,迷失在星空中的冤魂,让我恶心。”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我……”林溯无言以对,下意识地结了一个掌印,淡蓝色的火苗在掌心里轻轻跳蹿,却被林洄一眼识破:“怎么,要杀了我,好掩盖你那些卑劣的行为吗?好,你杀吧,你已经杀死了我一次,当然不在乎有第二次,更不在乎之后的百次千次。只是我要告诉你,我是干净的,宣夜说也是干净的,永远不要妄想用到肮脏的地方去。”
掌心里的火苗渐渐淡去,林溯原本有些激动的神情反倒恢复了平静,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你封印这位苏姑娘的记忆时。”林洄答道,“人的记忆分为知识记忆、经历记忆和人格记忆,我的这三种记忆其实一直潜伏在苏婉体内,只是由于她本身的精神意志太过强大,所以我无法苏醒。但是你趁她昏迷的时候封印了她的记忆,把她变成一具傀儡,我的记忆就醒过来了。这几个月来,我通过她的五官六感,看尽了你的所作所为。你再也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我很失望。”
这段话王徽比较能理解,简单的说就是林洄魂穿到了苏婉身上,但是被苏婉本身的精神压制,所以始终没有表现出来,后来苏婉自己的记忆被封,林洄的记忆才开始显露,于是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林洄先生!”王徽朝他行了个大礼,道:“我想知道,我和阿婉的穿越,是否也与先生有关。”林洄微微一笑:“算是吧。我潜伏苏婉体内多年,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就用你们的知识体系来解释一下好了。那个送你们穿越的魔方是我做的,可是魔方的核心里有一个虫洞。”
“虫洞?”王徽大奇:怎么还和虫洞扯上关系了。虫洞是连接黑洞与白洞的特殊存在,物质从黑洞进入,经虫洞而从白洞流出,也就完成了一个穿越的过程。只听林洄解释道:“那个虫洞是怎么进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它确实连通了两个时空,所以把你们送到了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或许就是因为我在苏婉体内的缘故,所以她面对澹台云梦,始终发不出脾气,只因为她是蒹葭的女儿。”
听到澹台云梦的名字,徐福不自觉地红了眼眶。澹台云梦自尽,说来也有阴阳家的责任在里面,只是他自小由阴阳家收养长大,对门派的感情就如对父母一样,哪怕再疏狂的性子,提到“孝顺”也和那些孝子贤孙无异。
三人在这厢说话,林溯只一旁默默地听着。他面上寒霜薄罩,无悲无喜,心中亦是空空如无物。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为了爬上权力的巅峰,他见死不救,他步步为营,用他人的鲜血,为自己浇筑出了一条通天之路。要说对林洄,他固然有兄弟之间的友爱,可是也不乏嫉妒。曾经有那么几年,全阴阳家的人都夸赞林洄是不世出的天才,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但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林洄擅长星象历数,他就专攻武学,终于成为阴阳家内武功最高的人物,被前任的教主和长老们称为武学奇才。但是奇才终究是不及天才的,在外人看来,林洄半点武功都不会,但是于林洄,武功早已经是身外之物,一生一世,有宣夜说足矣。后来林洄因为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屡遭处罚,最终到了七长老联合动刑的程度,林溯几次想要救弟弟离开阴阳家,都因为那一点私心而放弃了。他还记得,林洄临终前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托付,所以这二十多年来,他才会用自己的方法,给弟弟报仇,为弟弟找传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林洄心里的恨意原来隐藏的这么深。
现在动手,杀了他们么?一个邪恶的声音对林溯说道。杀不了他的,林溯心中苦然。阴阳家武功分为“生、长、收、藏”四重境界,一般人都是要一重一重的慢慢修炼,自己修炼了三十多年,方才练到“收”境,已经算是罕见的武学奇才了。但是,奇才确实比不上天才,林洄看似不会武功,其实是跳过了前三重境界,直接到了“藏”境啊!“藏”境没有攻击性,却是天下间最强的守招,将自己隐匿于天地万物之间,只要造化无终,他就永远不会消亡。肉身毁坏了,他就会立刻找一个新的宿主,天地与其共生,万物与其为一。
二十多年的信念一朝坍塌,丹田里的那一股热气如洪水奔流,散在了四肢百骸,再也不能收回。林溯一身盖世神功,因为心底里的绝望,被自然地化去了。他颓然地倒在地上,慢慢阖上眼皮。
“教主……”徐福想去唤他,却被林洄阻止了:“让他睡吧。大哥只是走错路了,刚才说恨他时,我心里也很难过。陛下,拜托你一件事,给我大哥一个机会,不要对阴阳家赶尽杀绝。”
王徽重重点头:“朕答应你。只是,先生能不能恢复阿婉的记忆?”林洄微微一笑:“这事容易。我也觉得我不适合待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整天对着另一个男人,挺恐怖的。等我找到了一个新的宿主,自然就有办法恢复她的记忆。”“现成的不就有吗?”王徽指指地上的林溯。林洄脸色一变:“他是我大哥!不可以!”
“林洄哥,用我的躯壳吧。”徐福突然道。林洄愕然:“阿市,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我进入你的躯壳,你就要放弃你原有的一切记忆,也就是说,你从此就不再是你了。”徐福嘿嘿然笑道:“无妨无妨,我狷狂半生,比许多人的几辈子还要精彩,已经足够了。”何况澹台云梦既死,他留着自己记忆,徒惹伤心而已。
看他心意既定,林洄也不勉强,将自己的记忆从苏婉体内拔出,转渡到徐福身上,再解除苏婉的记忆封印。
苏婉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突然看到王徽,顿时满眼都是欢喜:“阿徽!”王徽连忙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在。阿婉,我们再不要分开。”苏婉嫣然一笑:“好。”
历尽艰辛,终得团聚,今后,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个,我提醒你们一句。”徐福——现在是林洄了,林洄道:“阴阳家里除了她,还有好几个也是记忆被封的,我解是不解啊?”王徽一笑:“随你。”他只要有苏婉就足够了。林洄亦笑道:“那我也不管了,等大哥醒来,他自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