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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成仁取义又何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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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双目圆睁,呆呆地盯着房梁。那房梁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原木,没有作画,没有上漆,还因为年深日久长了不少污斑,看上去颇为丑陋。回想昔日的雕梁画栋,玉楼金阙,剥去了彩画朱漆,和这根房梁有什么区别?想我卫庄,鬼谷先生,流沙之首,没了这两根拇指,没了让我俾倪天下的武功,成了一介废人,不正和这房梁一样?贼老天啊贼老天,你让我死了便罢,为何又要叫我卫庄这样不死不活的耗着!偏要叫我看人脸色,受人白眼,仰人鼻息么!生已无趣,不如一死了之,偏偏求死也不能。
咚咚两声敲门声,苏婉端了药进来,道:“大人,该吃药了。”卫庄把脑袋往边上歪歪,闷声道:“不吃。”他喉头并无损伤,虽然短了半截舌头,吐字颇不清楚,但恢复了这些天,还是勉强能听得懂的。
“不吃不行啦,要乖乖吃药伤才会好的。来,就吃一点。”苏婉这口气完全是把卫庄当成小孩子来哄,就和她以前哄弟弟吃药一个样。卫庄嚣张跋扈了这么多年,何曾被人当成小孩子过,心里更气,手一挥,竟把药碗扫翻,药汁洒了一地,碗也碎了。苏婉长叹一声,这还不如昏迷的时候呢,那时候多少还能灌进一点药,现在一滴都到不了嘴里。
“好啦,不吃药也罢,赤练姐姐新熬了粥,我给你盛点。”“不吃。”卫庄冷然道。苏婉扶额:“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我们一群人围着你团团转,好不容易把你给救活了,你药也不吃粥也不吃,这样怎么会好呢?”“我生无可恋,唯求速死。你若有心,便助我一死。”卫庄声音淡漠,果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苏婉冷哼一声:“要死自己死去,我可不干这种缺德事。我说卫庄,你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吧,不就是废了武功吗,用得着这样要死要活的吗?”卫庄漠然道:“我武功在时,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吗?”
“呵呵,也是,连我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何况是别人?”苏婉冷笑道,“可是你倒是看看,你受伤以后这么久了,谁又曾欺负过你了?从赤练姐姐往下,哪个不是在尽心尽力的照顾你,盼着你早点好起来?我们若要是欺你辱你害你,早就动手了,何必再等到现在?”苏婉突然上前一步,抓起卫庄残缺的手硬拉到他眼前,厉声喝道:“你看清楚,你缺的只是两根手指,不是两只手,更不是脑袋!你武功废了,拿不了剑了,那你以前学过的那些东西呢,难道也全忘了?卫庄我告诉你,我从来就看不起你。以前看不起你,是因为你仗着一身武功横行霸道,没半点风度;现在看不起你,是因为你为了一点小事就自暴自弃,没半点骨头!你要还是个男人,还有点血性,你就给我站起来,证明给我看,卫庄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压不垮放不倒折不断,就算没有武功,也照样是天下第一!”
她顿了顿,忽地眼皮低垂,泫然欲泣:“你以为自己很惨,是不是?你当别人就有多好过了?你身边至少还有赤练姐姐,还有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部下,我呢?孤零零一个,家也回不去,唯一的亲人也不要我了,所谓的朋友还在利用我,我的处境又比你好多少了?可是我不管这些,无论多苦多难,我至少都要先活下去,只要比我那些对头都命长,我就赢了。”她自伤身世,说到这里终究忍不住,倚着墙哀哀哭泣。
卫庄望着她的纤长背影,轻轻一叹,道:“我饿啦。”苏婉忙拿手背擦擦眼睛,道:“我给你盛粥去。对了,别告诉别人我哭了。”卫庄一笑:“知道。”
退得出来,在门外守候已久的赤练白凤无双隐蝠黑麒麟等人忙拉苏婉到僻静处,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苏婉嫣然一笑:“知道饿,也会笑,应该没事了。”众人都大舒了一口气。赤练先是一笑,膝盖一弯就要给苏婉跪下,唬得苏婉连忙拉住她:“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赤练道:“卫庄心气最高,若没人点破,必定还会寻死。我们追随他多年,正是因为太熟悉了,有些话才更不能说,多亏有你……”苏婉笑道:“只要姐姐别再给我下什么毒,蝙蝠大叔别再想着吸我的血就好。”赤练呵呵然道:“我没问题,隐蝠嘛……”隐蝠嘿嘿两声:“再说咯。”
卫庄心气虽高,但着实是个明白人,只要解开心结,就绝不会再寻死觅活的。原先他自暴自弃,不肯吃药,想通以后则开始主动要求治疗,加上原先的底子就好,所以恢复得比较快,但折断的手指终究不可能再安上,咬断的舌头也不可能再长出来,至于内力,重伤之后折损大半,若是没有奇遇,有生之年大概不可能再练到原先的程度了。还是苏婉脑子转得快,不能实践了可以搞理论嘛,卫庄原先那么高的武功,一定有足够的武学理论作为基础,如果能把这些理论总结出来,也是一大贡献,将来必能在武学界青史留名,到时候被后人奉为武学界的至圣先师也未必不可能啊。以后别人说武圣,也许就是卫庄了呢?
“上天关了门,一定还会给你留一扇窗户的。大人,我们走窗户吧!”小丫头笑嘻嘻地道。
后来卫庄果然在赤练等人的协助之下,总结出了一部武功秘笈,名唤《论武》,被后人称为可以和儒家经典《论语》媲美的武学典籍,卫庄也被后人尊称为卫庄子,更是作为身残志坚的典范,被后人一代代传颂。
细雨如丝,东风似剪,绣红了桃花,裁绿了柳叶,归来了燕子,惊醒了蛰虫。小圣贤庄是自成一格的富贵清雅,但一年当中最美的时节也不过惊蛰到清明的那一个月,天朗气清,和风润意,最宜邀三五好友,围坐树下,抚琴执书,温酒论道。
今日正是上巳节,又名社日节,是自夏朝就流传下来的节日,自周以后多规定立春后第五个甲日为社日。每逢此时,人们便在大树下搭起席棚,宰牲酿酒,先祭社神(土地神),然后聚餐。《墨子明鬼》中说“燕之有祖泽,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指的就是上巳节。《国语鲁语》中还记载了鲁庄公对上巳节男女相会之举的好奇,亲自到齐国观看社日活动的故事。后来上巳节传入士大夫阶级,逐渐从男女相会的节日演变成祭祀土地神的典礼节,不免乏味了许多。
上巳节中最有趣最风雅的活动莫过于流觞曲水之戏。齐鲁三杰并苏婉、陈盈五人聚在溪边,选了一段弯曲的流水,将盛酒的杯子浮在水面上,借水流传杯,杯到谁处就由谁取饮。当然光喝酒肯定不行,总要说上几句,或笑话,或趣闻,再或者唱个小曲儿。
第一杯酒正巧漂到伏念面前,张良、苏婉、陈盈都拍手大笑,说五人之中伏念最长,合该他先饮。伏念微然一笑,取了酒杯一饮而尽,道:“要我说笑话,那可是难为我了。子房你替我说一个吧。”张良笑道:“不行不行,掌门师兄一定要以身作则,不可破例。”“就是就是,伏叔叔,你就随便讲一个吧!”陈盈也在一旁帮腔。伏念知道颜路肯定不会强人所难,便瞧瞧苏婉,如果她肯放一马,那就不用讲笑话了。苏婉看他神情,便猜中了七七八八,坏笑道:“伏先生不说笑话也行,那就唱曲,一首曲子抵一个笑话。”“好!”张良和陈盈立即表示同意。伏念只好转向颜路:“无繇……”颜路嘴角轻勾:“我支持苏姑娘。”伏念无奈,只得胡乱唱了两句充数。
礼尚往来,第二杯酒伏念想办法递到了苏婉面前。苏婉慢慢喝完,已经想好了布鲁诺被烧死的故事,讲了一遍。陈盈皱眉道:“这个故事不好听,太吓人了。苏姐姐换一个吧。”她与苏婉相处日久,渐渐的不那么排斥她了。苏婉嫣然笑道:“那可不行,这杯酒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要不然下次到你时,我再替你讲一个。”陈盈撅起嘴道:“不要,这个故事我要自己讲。”她眼波盈盈,偷偷地望向伏念。
又传了两杯,到第五杯时终于传到陈盈面前。陈盈急忙捞起酒杯,大口喝干,却被酒水呛到,咳了好一阵,方缓过气来,道:“我要讲了。唔,这个故事和伏叔叔也有关系。伏叔叔……”她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急匆匆奔来的儒家弟子打断:“师尊、师公,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伏念忙问。那弟子答道:“听说是有两儒生妄议朝政,惹怒了皇帝,他们为了将功折罪,又咬出了其他几人的不敬之言,先后共有四百六十余人牵涉其中。皇帝已经下旨,要将这些人全部……全部坑杀。”
“什么!”苏婉是第一个跳起来的,“他怎么会这么狠心?”她不相信,绝对不相信!她认识的那个王徽,看到蜘蛛都会吓得大呼小叫,绝对绝对做不出这种一口气坑杀四百六十余人的事情。张良冷哼道:“苏姑娘,识人易,知人难。你的丈夫或许不会在你眼前杀人,但咱们的始皇帝陛下就未必了。”依稀间他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韩王宫的大火,又听到了火场里众人的呼喊哭号。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秦王所赐,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更不会原谅。
苏婉只觉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顿时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其他人又说了些什么,她竟一个字也听不到耳里。
伏念说的是要以儒家掌门的身份上书皇帝,恳求他放过那四百六十余个儒生。陈盈小姑娘自然没有主意,颜路和张良却齐齐说不可。
“师兄,你绝不可以上书,绝不可以!”颜路道,“这些人妄议朝政,确实罪不至死,但无论是谁为他们求情,都无异于引火烧身,只会惹皇帝更加愤怒。我小圣贤庄百年基业,绝不可以为了这几个儒生毁于一旦!”伏念重重地哼了一声:“无繇,我真是看错你了。你以为这四百六十余人只是区区几个吗?那时四百六十多条人命啊!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父母生养,师长教训,都是孔子的徒子徒孙!我身为儒家掌门,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儒家弟子去送死!”“掌门师兄你只想着那四百多个素不相识之人,就不念小圣贤庄中三百多师生吗?掌门师兄此举,非但救不了那些儒生,还会令秦王迁怒于我小圣贤庄,再赔上三百多条性命!请掌门师兄三思!”张良道。
伏念咬牙:“我意已决,虽成仁取义,亦往矣!”他一甩手,背转身体,抬头望向天上那一轮耀眼的太阳。他修长清瘦的背影在阳光的映照下竟显示出一种英雄气魄。
“师兄!”颜路急道,“你这又是何必!”伏念朗声吟哦:“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不可以眼睁睁看着儒家弟子送死,这就是他伏念的“所欲有甚于生者”,是他作为儒家掌门的底线。
“那师叔怎么办?子兴呢?”张良吼道。
“师叔……子兴……”伏念垂首低吟,片刻后道:“无繇,子房,你们立刻去遣散小圣贤庄所有弟子,让他们立刻回家,不许有片刻逗留。然后无繇保护师叔、子兴和苏、陈两位姑娘离开,子房转移藏书楼所有书籍。”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要忘记曲阜的那部分。”
“师兄你怎么办?”颜路和张良齐声问道。
伏念旷达一笑:“伏念誓与小圣贤庄共存亡!”
“伏叔叔!”陈盈忍不住哭了出来,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伏念冲她微微一笑,和声道:“陈姑娘,你伏叔叔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后来,伏念上了书,皇帝发了怒,不但要坑杀那写胡言乱语妄议朝政的儒生,还派兵要铲平小圣贤庄。
伏念独自一人站在藏书楼前,望着空荡荡的小圣贤庄,回想自己在这里的三十多年,有苦,有乐,有悲,有喜,而最终留下的却是一种如白水一般的淡然。
或许无繇他们是对的,我本不必去做这样一件不但徒劳无功,而且有害无利的事;我本可以放任那四百六十余人去死;我本不需要赔上整个小圣贤庄。可是,如果我真的见死不救,纵然苟全了性命,却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们儒家,如何看待孔孟之道?小圣贤庄毁了,还有机会重建;儒家成仁取义的精神若是丢了,那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秦兵快要来了,是时候了。
烟焰炎天,火光遍地。执戟持杖秦兵们看到的是一个修长清隽的人如雕像般伫立在火海之中,他是那样的沉静淡然,脸色无悲无喜,恍若遗世独立。
忽地,一声啼哭响起,一名少女挣脱旁边两人,哭喊着冲进火光中。
“伏叔叔!我和你一起死!”
“陈盈——”颜路和苏婉齐声呼喊。
“这个是颜路,抓住他!”一个黑甲将军喝道。
“谁敢!”苏婉一声怒喝,“哪个敢动小圣贤庄的人一根汗毛,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皇上一天不废她位分,她就还是苏夫人,除了王徽本人,谁都不敢动她。
颜路、苏婉,还有一众秦兵,就站在火场外,看着陈盈扑进伏念的怀里。炽焰之中,两人相视,相拥,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