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颜重绽》云鸿相约处

6、亲情

　　“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朕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长子荣，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命，立为皇太子……”
　　刘荣承认，他接到这封诏书的时候，那一刻，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虽然他更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成为皇太子似乎并不那么容易，而从皇太子到皇帝，这条路更难走。他可是有史以来，史上第一位明文记载的倒在这条路上的皇太子啊。

　　然而，任凭内心是如何的波澜起伏，他还是得乖乖地去做该做的事。虽然尚未行册封典礼，但皇帝既然已经正式下了诏书，他的皇太子身份，已经确立了。他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各处行礼谢恩。
　　宣室殿里的皇帝陛下眼神深沉地看着他行大礼，温和的叫起，然后将长子叫到身边来。他注视了长子一会，从这张年轻的脸上，很容易发现他自己的影子。这是他的长子啊，血脉之亲。他把手放在长子的背上，堪称温柔。这一刻，他想起当初第一次抱起儿子时候内心涌上的欢乐。于是皇帝的声音更加温柔了：“阿荣，一晃眼你也长这么大啦。怪不得，为父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老了。”
　　刘荣一贯于对这位父亲的忌惮与提防也不由自主的消退下去：“孩儿年纪越长，越觉得，父母养我育我，恩泽深厚。”他奇怪地发现，自己说起这样肉麻的话，心里居然没有一丝抵触。
　　皇帝这时候的角色完全成了父亲，他握住儿子的手，一时间心潮起伏，忽然道：“若是你母亲活着，这时候该有多高兴。她向来如此，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表现得如此明显。”栗姬活着的时候，他也曾为栗姬的嫉妒骄纵头疼过，然而现在人毕竟去了，于是当日让人恼火的骄纵就慢慢变成了纯真坦率，嫉妒也变成了对他的爱和独占，于是本来一个已经慢慢失宠的女人，就渐渐变得越来越美好。这就是人的本性，失去的永远比拥有的美好。栗姬的突然死亡，让她在君王心里，永远都是年轻的，美丽的，天真的。
　　刘荣却在这一瞬间，心底里涌现的亲情，又慢慢的消失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果栗姬如今依然活着，慢慢地会得到怎样的下场。所以这一刻，这位帝王，在他心里又从一个父亲变成了一个随时可以把他摔下云端的命运的掌控者。
　　他一时间没法说话，只好低下头。

　　皇帝陛下眼里的长子，此刻眼圈泛红，讷讷的低着头，不发一言。这到底是个失去母亲不久的孩子啊。皇帝的心更柔软了，于是罕见的关心起别的儿子来：“阿荣，阏于可好？阿德呢，还是整天呆在书房吗？”
　　刘荣已经收拾好心情，慢慢地将弟弟们的情况禀告给皇帝。阿德一如既往的钻在书堆里不肯出来，阏于在长乐宫依祖母而居，身体好了很多。
　　一贯脾气急躁的皇帝今天特别有耐心，所以在宣室殿随侍的人看来，这是一幅多么和谐的天伦之乐的图画啊。看来，虽然栗姬虽然早逝，但却没有影响她的几个孩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呢。能够在宣室殿里做事的人，绝对都是聪明人，也绝对都是手眼通天的人。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会隐秘的传扬出去，然后慢慢地在未央宫里发酵，最后搅动着整个长安城乃至大汉天下的风云。

　　皇帝陛下的心情很好，好到在午膳时刻带着长子一起前往长乐宫。本来皇太子刘荣早就应该到长乐宫向两位太后行礼谢恩的，但谁叫皇帝今天话唠属性发作，拉着皇太子唠叨了半天呢？所以长乐宫的人，今天也就格外的有耐心了。

　　长乐宫里今天很热闹。准确的说，是长信殿里很热闹。窦太后虽然一贯待人冷淡，但对着儿孙们还是很温情的。刘阏于在祖母身边住了一段时间，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显得好了很多。看着父亲和长兄一起过来，立刻兴奋地跳起来，拉着大哥的手问长问短。
　　所以长公主揶揄地看着自家弟弟：“看来陛下也没太子殿下有魅力啊。”
　　刘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好转移话题：“阿娇好多了？”
　　长公主将手里的襁褓递给弟弟：“可不是，这小丫头可真是会折腾人。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丫头。”
　　皇帝在儿子们古怪的眼神里很是熟练地将外甥女接过来，没办法，从小就被长姐揪着耳朵教训，积威深重啊。但是儿子们好奇的眼神让他也有点受不了，只好低头打量外甥女。

　　阿娇确实已经好多了。她被父亲母亲也能坐在一起温存说话地场景震惊了，很多天都缓不过来神。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从来都是互不干扰的，以至于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这么彼此冷淡的夫妻，是怎么生出他们兄妹几人的。但现在发生在她眼前的事情太让人震惊了，而婴儿的体力也没法支撑她进行长时间的思考，何况她还闹着绝食来着，体力更是衰弱。所以在昏睡期间被强制性灌了很多饮食药物进去。以至于缓过来的阿娇无奈地表示，本来以为有个强势自傲的母亲已经够难过了，现在才知道其实看起来温厚地父亲更加难对付。她一次又一次地被父亲强制性地灌乳汁药水，到后来也就懒得抵抗了。

　　阿父啊，她后来被废不久，阿父也就去世了。她一辈子的命运，从来都难以自主，而她也从来没有试图接近过父亲，听听他心里想的什么。她一直被母亲、祖母乃至于刘彻控制着命运，即使是最无助的时候，也没有试图听听父亲的意见。很久以前，她是相信，父亲从来没有爱过她的，父亲爱的，是那些庶出的弟弟妹妹们。直到那一天，她一个人，在长门宫的时候，听到了父亲的死讯，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她想，她才慢慢地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但这一世，阿父，你是如此的，想要我活下去吗？其实，你比我所知道的，更加爱我，是吗？
　　从那以后，阿娇慢慢的不再抗拒。于是，也就慢慢的活下来了。只是，她特别的依恋着父亲，以至于长公主都有些吃味。

　　此时阿娇在皇帝陛下的手里，对着盯着她的皇帝舅舅，无奈地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你好，皇帝舅舅，我可不打算再给你做儿媳妇啦。
　　刘启陛下愣了一下，奇道：“阿姐，你这个小女儿，可真的有点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婴儿，他总觉得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陛下，阿娇年幼，又到进食的时候了。还是臣抱着吧。”
　　陈午也有些无奈，皇帝的眼神更奇怪了，但还是把阿娇递给了陈午。
　　堂邑侯陈午顶着来自皇帝、皇太子、皇子们的好奇视线，镇定地接过来侍女们奉上的婴儿食品，给女儿一口一口的喂进去。

　　皇帝转头看姐姐：“看来堂邑侯的魅力，远远胜过馆陶长公主啊。”
　　长公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和窦太后说话。
　　七皇子刘阏于不厚道地笑出声来，被两位哥哥一人一只手捂住嘴巴成功消音。

　　在长信殿用完热闹的午饭，皇帝转回宣室殿，刘荣则还得去长秋殿向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年老体弱又多病，依旧很久不接见外人了。
　　但是皇太子刘荣进入长秋殿的时候，却觉得，太皇太后的身体状况未必有传言中的那么坏。
　　此时的太皇太后，虽然头发早已经雪白，皮肤也满是皱纹，但对着刘荣的时候，还是神采奕奕。
　　正式地行礼问安之后，太皇太后便挥退了侍女们，只留下一个服色鲜亮的少女侍立在一侧。
　　刘荣发现自己在面对太皇太后的时候，远比他想象的要镇定。

　　太皇太后仿佛是一个最慈爱的长辈，对着重孙嘘寒问暖。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刘荣身前的几案上已经摆满了果盘。
　　而唯一留下来的少女，更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各种指示，不断来回，不一会就有些气喘，额上更是香汗微微。
　　到了这种时候，刘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暗忖，薄氏估计是真的不行了，他就不信薄皇后当初要这么曲线救国才能当上太子妃。这也是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吧，外戚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
　　薄太后一直眯着眼睛，看着刘荣的反应。此时她摆摆手：“雅风，我跟阿荣说说话，你下去吧。”

　　名叫雅风的少女退入重重的帷帐之后，不一回儿，悠悠地琴声响起。
　　但刘荣却不得不来打破这么美好的气氛，他很是没有眼色地拱手行礼：“不知太皇太后有什么话要说？”
　　太皇太后愣了下：“把琴听完再说吧。”话虽然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没心情玩玄虚了，只好接着问：“阏于如今都在长信殿？”
　　刘荣回道：“是的，阏于身体不好，祖母垂恩，眷顾与他，阿荣深感庆幸。”
　　太皇太后沉吟道：“皇太后乃失明之人，恐有不便。阿荣若尽早娶妻，内治有人，想必太子妃会为你照顾好弱弟的。”
　　刘荣叹口气：“祖父圣灵未远，我身为长孙，祖父生前多有爱重。三年之丧，我是必要守完的，方不负皇祖垂爱。”
　　这个回答实在太官方了，也实在不可反驳了。太皇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虚弱了很多。她勉强道：“阿荣至孝。”
　　幽幽的琴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