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尉]田园将芜》飞鸟樱桃

24、乘化

　　人又没死，有什么好哭的。
　　裴东来试着活动四肢，软骨散的药力还没有过去，他无力地靠在尉迟真金的身上，开口时几乎是诱供时的温软音调，“阿兄，你哭什么？”
　　尉迟真金自己也觉得太没面子了，但是就是忍不住。他努力地压抑自己的哽咽，抱起裴东来走进里屋，不愿回答小裴的问题。
　　结果本来是小裴被灌了毒药绑在这里等死，却成了尉迟哭得像自己才是那个刚被救出来的人一样。裴东来觉得好气又好笑，不过他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不过是微微地歪歪嘴，“再哭天就要亮了。”
　　尉迟真金将小裴放在靠东的墙边上，自己坐在他的身边，哭够以后就想起正事了，“你们见到王溥了？”
　　裴东来有气无力的说：“王溥大夫说，金龟毒目前似乎无药可解。”他顿了顿，“阿兄，你也不怕我身上有毒液沾到你身上。”
　　尉迟一时愕然，裴东来已经扑哧笑了，“没事，要能一个传一个这么毒死，我和狄仁杰怕是早就死了不知几回，也轮不到现在来祸害你。”
　　“你找到了线索，凶手要灭你的口。”尉迟真金说，拿袖子擦擦脸，觉得眼睛刺痛，不由皱眉，“这么说，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裴东来勉强扭过头看着尉迟真金，却又想：说出来的话，他会不会再哭一场？
　　但他们二人之间是从不隐瞒的。
　　裴东来说：“沙陀忠。”
　　尉迟真金微微怔然，自己所怀疑的事情变成真相，一个他不愿面对的残酷丑陋的现实。他站起身来，“那样的话，我也得布置一下。”
　　裴东来问：“布置什么？”
　　“狄仁杰怀疑我是吧？”尉迟真金说，“他到无极观只能扑空。如果他能活着进去（没有人怀疑狄仁杰的本事），就会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暗室也没有人迹。”
　　裴东来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尉迟真金弯身揉揉他的脑袋，“抱歉，东来，我应该留在大理寺，然后和你一起去贾府。”
　　“沙陀说，要将每个人给他的都还回去。”裴东来说，“他想用倒塌的大佛压垮明堂。”
　　尉迟并不回答他，只是走到荷池边上，捞起了淹得只剩下一口气的黑衣刺客：“沙陀本来想让谁杀了你，狄仁杰吗？”他将那个人重新绑在木架上，赤手拧死了铁链，照原样披好连着钢线的黑布，扭紧机关，看看发白的天际，冷笑了一声，“他想找狄仁杰，但是他又不愿不敢自己坦白，就想让狄仁杰找出线索，从而找上他。为了这件事，他真是不择手段。”
　　裴东来说：“那，阿兄你打算如何？去大佛那里找他么？”
　　“天后明天才登基，今天我打算睡一觉。”尉迟说，“我们不回大理寺了，我记得这个客馆有个腌咸菜的地窖。有什么话想留给狄仁杰吗？”
　　裴东来伸手摸出那颗临战仓促摘下的马缰扣，他的气力渐渐恢复，“但是这边还有刺客吗？”
　　尉迟真金笑而不语，掀开盖布，将那马缰扣塞在黑衣刺客的衣襟里。
　　“说起来，等一会我还要清理一下战场。”
　　结果草草地把死尸和坏掉的阑干全踢到池子里也就罢了。
　　那时候每个膳房附近都有地窖，这样规格的客馆，地窖也不小，尉迟先下去探了探，确定没有腐气，再把小裴也拉进来，他把小裴拽到角落里，也不顾地上尘土，直接就躺倒了。
　　尉迟在地窖里的那一觉睡得极为不安。他似乎梦见火光与烟雾，梦见裴东来在他的眼前变成燃烧的火炬，听见呼号与惨叫，他一个激灵醒过来，远处气窗底下有一块光斑，小裴正坐在他的身侧，静静地看着他。
　　就像一个小小的鬼魂，不，现在小裴已经长高长大了，那个白色的幽灵一样的影子凑到他的身侧，静静地拥抱了他，“外面还亮着，阿兄，你没睡多久。”
　　尉迟真金也确实觉得这睡了又惊醒比没睡还累，“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你在这里等我。”
　　裴东来点点头：“空着肚子吃咸菜果然只会更饿……”
　　尉迟真金从地窖爬出去的时候觉得午后的太阳真晒，他的眼睛又肿又痛，被这阳光一刺，简直又要流出眼泪来。
　　他累了两天，方才睡得又不好，爬得就慢悠悠的。刚爬出地窖，本想去膳房弄点吃的，却听得不远处一声惨叫，然后是什么东西砸断铁链的声响。尉迟觉得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无情践踏了，翻墙过去，看见狄仁杰正对着一堆残灰碎骨发呆。
　　他总不会把那个人当成小裴吧。
　　还有，这烧的也真是太快了……
　　那种隐隐约约的后怕顺着他的脊梁骨冒上来，尉迟走到狄仁杰身后，看到狄仁杰梦游一般地转过身，见到他的时候，小眼睛瞪大了一圈，“怎么会是你……”
　　这个问题问得好熟悉。尉迟想，就面子上来说，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城。
　　“现在还不是喝茶聊天的时候。”尉迟真金说，“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个人胆敢对我动手，玩火自焚，当然值得这种下场。东来在地窖里等我找东西给他吃呢，你如果还伤心，就自己再哭哭吧。”他顿了顿，“不过，我觉得以你而言，伤心的事情还在后头，不必哭这么早。”
　　狄仁杰垫着衣襟拾起起地上烧得发黑的马缰扣，“你不打算直接告诉我答案？”
　　“没有事情能瞒过通天神探，”尉迟真金说，“但这是你必须独自解决的问题。”
　　“李宵对我说你是国师，然后他就死了。”狄仁杰意味深长地说，“王溥说金龟被藏在无极观的旧址，我去探查，结果赔上了上官静儿的性命，在这里又差点让东来遇难。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得帮忙。”
　　“那么，我就得问你了。”尉迟真金说，“如果我成为你的敌人，你该怎么办？”
　　狄仁杰有气无力地笑，“你不是一直都是吗？把我关进大牢重刑伺候的是你，诬陷我然后全城通缉的也是你，抛下你也同意强求的真理正义一去不返的还是你，尉迟，你还是假设一下，如果你不是我的敌人吧。”
　　尉迟真金也笑了，“你终究也不肯认输，难怪天后把你关那么多年。”
　　狄仁杰问，“那你认输了吗？”
　　尉迟说：“东来如果遇难，那是你唯一的线索。”他沉默片刻，终于决定不一拳打在狄仁杰的肚子上，毕竟现在不是雪上加霜的好时机，“当然，如果你找不到答案，我会先去破案的。”
　　他想小裴要等得急了也不好，就转了身，“但是，这个案子毕竟是你的，如果被我破了，你一定会后悔。”
　　尉迟想，如果狄仁杰还要拉着自己去帮忙，那也没办法了，好歹同僚一场，要去还是得去的，就是可能得看着两个人抱头痛哭什么，吵也要吵死。
　　但是狄仁杰并没有再开口，也没有挽留尉迟真金，他知道狄仁杰已经从这场对话之中得到了答案，有个人在等待狄仁杰，或许身上带着的不是鲜花而是利刃，或许初起的念头是杀戮而非欢迎，但是那毕竟是他们，那也毕竟是狄仁杰。
　　就像他会伸出双手拥抱小裴一样，他相信沙陀最终会伸出他那仅剩的手臂。
　　不过他还是打算半夜里去一趟，否则压塌明堂触怒武后（压死？怎么可能？），神都最能搞破坏的人的头衔就要落到别人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