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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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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福宁原本没想去看望霍焉,可方才在和吴子坤的谈话中得知珣王和霍焉交恶竟是为了一个女人,这就太让人好奇了。
她活了两世,霍焉在她看来一直是禁欲般的存在,从没听过霍焉看上哪个女人,更鲜少见他流连花街柳巷,单论生活作风,霍焉干净得宛若稚子。
而那如今的霍夫人,恰好江福宁还认识,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邹侍郎之女邹宣仪。
邹宣仪追求霍焉的事早年在整个蓟都是逸谈,谁不知道邹宣仪她爹是明晃晃的太.子党,这邹家大小姐为人又骄横,素为珣王党所不喜,当年她拽着自家香姨娘大剌剌上了霍焉和珣王的游船,足足两日未归,没能收服霍焉,反倒成就了楼香雪和珣王的一段孽缘,换句话说,若不是邹宣仪数年孜孜不倦地倒追,兴许如今楼香雪还能在邹府里清闲太平地生活。
而如今香雪香消玉殒,珣王又死于江福宁之手,反倒是邹宣仪和霍焉成了佳偶天成的一对,命运弄人不过如此。
江福宁越想越叹息,便在侯府屋顶,静静看着府中的纷杂人事。
武延侯府没了各色高手门客,如今对她来说有如入无人之境,不过江福宁也没别的意思,她与霍焉这一世交情甚薄,不便贸然打扰,尤其像霍焉那样疑神疑鬼的性子,只怕又要怀疑她是娄少陵派来的探子。
所以,在房顶瞧上一眼就走,便是江福宁今日的行动目标。
她的马绑在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下,天气又阴又冷,枣红马精心保养的毛发沾了湿气,在树下不自在地踏足,所幸骄而不燥的血统让它始终保持着安静,没有忽然嚎叫一声给江福宁捣乱。
江福宁看了一阵,心下忽然生疑。
东边精致院子里正走出一个丫鬟,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神色鬼鬼祟祟的,避开了有守卫的院门,竟是从一边羊肠小路绕去了后院,江福宁对侯府结构十分熟悉,知道后院荒僻冷清,平日们下人们都不会去,更何况看那孩子的打扮还是个小少爷。
小少爷……想到此处,江福宁恍然道,霍焉没什么兄弟姐妹,是霍家这一支的独子,所以那小孩子,该不会是他和邹宣仪的儿子吧?!
江福宁起身,在屋顶间跳窜,盯着那鬼祟丫鬟紧跟了上去。
她没有猜错,这丫鬟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天色渐暗,四下无人,丫鬟抱着熟睡的小少爷进了后院,停在了一口枯井前,竟是想将这不到两岁的孩子活生生扔进井里,不想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房檐上掠下一个黛色的身影,一把抓住丫鬟将要松开的右手,将孩子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丫鬟没想到自己被人抓个正着,一时哆嗦着声音问,“你、你是何人?!”
江福宁反问,“你与霍家有什么仇怨,连个孩子也不放过?”
怀中孩子睡得甚熟,她二人这番吵闹居然都没吵醒他,似乎感觉到冷,肉乎乎的小脸往江福宁怀里钻了钻,一对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安心闭着,粉红的唇角微微上翘,虽然不过两岁,可相貌活脱脱已经是个小霍焉了。
江福宁见孩子可爱,越发觉得丫鬟可恶,“走,我带你去见霍小侯爷。”
却在此时,院门前忽然火光大亮,不知多少家丁丫鬟举着灯火涌入后院,见江福宁和丫鬟正僵持的模样,纷纷奔走相告,“小侯爷,夫人,小少爷找到了,在这儿呢!小少爷被人绑架了!”
江福宁,“……”
霍焉很快就到了。
依然是那副高崖冷峻的模样,已为人父的他多了几分成熟的气质,可骨子里的清傲却是变不了的,霍焉冷冷看了一眼在火把下神色略带尴尬的江福宁,视线挪向旁边抖如筛子的丫鬟,“素儿,把少爷带到后院来做什么?”
江福宁心头不由一松,还好,霍小侯爷目光如炬,并没有对她的出现产生什么恶意的误会。
不过,转眼便听霍焉后面又接了一句,语气依然很不客气,“还有,你怎么在这儿?”
这句是说给江福宁的没错了。
清丽纤细的姑娘弯了弯唇角,并不惊慌,“是这样的小侯爷,方才我路过你家院外,听到有不寻常的动静十分可疑,刚好见到这丫鬟要把孩子扔进井里,这才不得不翻墙过来出手相救,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霍焉眸色渐深,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人脸上烧出一个窟窿,“是这样么,素儿。”
那名叫素儿的丫鬟跪下了,慌慌张张道,“小侯爷,小侯爷明查,素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方才屋里不见小侯爷,素儿急得到处去找,一直找到了后院,却见、却见这贼人鬼鬼祟祟地抱着小少爷,不知道要对小少爷做什么,奴婢正在与她争执,您、您就到了……”
江福宁安安静静地站在灯火中央,并不辩解,她清楚霍焉的本事,更清楚霍焉做事的手段,谁是谁非很快就能查清楚,所以江福宁一点也不着急。
谁知方才一直“熟睡”的小少爷此时忽然睁了眼睛,大眼睛圆溜溜的,仰望着抱实了他的父亲,小手张开,“爹!”
脆生生的叫唤,让霍焉冰凝的俊容染上了一层暖色,“鲤儿醒了。”说着,便要将孩子交给在旁边因看护不利自责的奶娘。
“鲤儿没碎,”两岁的孩子口齿不是十分清晰,抱紧了爹爹的脖子不肯走,拼命发出声音,“鲤儿怕怕,闭眼睛,装作碎!”
“哦?”霍焉有一丝讶异,慢了语速鼓励鲤儿道,“那鲤儿,你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鲤儿胖胖的小脸立刻露出了惊叹的表情,“姨姨飞,姨姨会飞。”
会飞的姨,也只有江福宁了。
鲤儿看到江福宁从屋顶上飞下来,所以自然的,江福宁所说的是真话,而丫鬟素儿在撒谎。
原本还要费点功夫调查的事情,却在霍家小少爷几句童言童语中真相大白。
霍焉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掀起眼皮,瞧了问心无愧杵在院中的江福宁一眼。
很快鲤儿就被奶娘抱走哄睡觉了,丫鬟素儿也被先行关进了柴房,霍焉邀请江福宁在府上坐坐,以感谢她翻墙救子的恩情,江福宁愧然拒绝,“当初在长乐门前您救了我一回,这回换我救你儿子,咱们算是两不相欠了。”
霍焉笑了笑,“恩情和仇怨都只会越结越深,没什么两不相欠的道理。”
江福宁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但还是不便久留,刚好这时霍小夫人邹宣仪听闻消息赶过来了,她赶忙翻上了墙,瞧了一眼他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模样,便原路返回从另一头跳下去了。
枣红马早等得急不可耐,从鼻子里喷出灼热的气来。
江福宁连连道歉,“马兄弟,让你久等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一点月色穿过乌云,从浓重的夜幕间探出了头。
孤零零的石桥上,漫溢着河水冰凉的湿气。
空气中飘荡着似有似无的诡异的香气,不似花香那般清新,也不似脂粉那般馥郁,淡而绵长,像一缕情人悠远的哀思。
江福宁勒住马头,忽然看清了桥上撑伞的男人。
那人茕茕孑立,身姿修长,青丝吹乱在墨色长衫上,雪白的肤色宛如皓月,一对狭长的眸子却幽如毒蛇。
带着惊异,江福宁跳下了马,牵着马走上桥,“卫如晦?”
卫如晦站在原地,用一种平静而带着笑意的眼光看向她,“去了那么多地方,就不想着来看看老朋友?”
卫如晦自然是江福宁的朋友,不过听他用沉醇而熟稔的口吻说出“老朋友”三个字,却让江福宁感到一点怪异,“我以为你人在寿王府,便想着晚上再去找你。”
“是么,”卫如晦笑了笑,黑眸中闪过一丝顽劣的妖异,“可是王府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难道寿王殿下现在规矩多了,不让咱们半夜在灶房开火?”
卫如晦幽然一笑,“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若不是当初江福宁帮卫如晦给他娘亲做的那一顿早饭,兴许他们至今都只是一对不得不带着警惕相处的陌路人。
卫如晦站在桥上,星星点点的雨水落在他宽阔的肩头,他将伞收在一边,并不介意被淋湿的样子,“江福,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
江福宁大而化之道,“我受了重伤,不得不躲起来休养一阵子。”
“这件事,寿王殿下知道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如晦的手指似乎在微微发抖,江福宁想了想,道,“我猜他是知道的。”
“呵,是么,”听了此话,卫如晦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江福宁不解,只觉得他这笑既凄凉又可怜,不由担心的问,“卫如晦,你怎么了?”
卫如晦一动不动的,可连他的声音都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没什么,我……我有点累了。”他已经在这条通往寿王府的必经之路上等太久了,所以现在,毒入骨髓的身子有些撑不住了。
眼看着卫如晦站不稳了,江福宁吓得大惊失色,立刻从后面扶住了他,这才感觉到卫如晦后背早就被汗浸湿了,“你中毒了……?!你中了什么毒,解药在哪里,我这就去找!”她赶忙扶着老朋友靠着石桥坐下了,四下安静极了,河水在脚下欢快流淌着,这份诡异的安静却让江福宁无比心慌。
“不用了。”卫如晦还是笑着的,仿佛根本没将中毒的事放在心上,见江福宁吓得脸色苍白,他不禁伸出手,碰触她净如清瓷的面容,卫如晦的手同样是冰凉的,江福宁这才发现他的手早不像从前那么白皙无暇,反倒多了许多细细密密刀割的伤口,看他这副样子,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
卫如晦却收回了手,在苍白如纸的唇前,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声一点。”
江福宁急疯了,压低了声音叫他,“卫如晦!”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卫如晦安慰她,“我知道的太多了,死,是必然的结局,可是福宁,我本来只想自己静悄悄的死去,我,没有想过要让你可怜……”
河水深深,照着月亮。
卫如晦语气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可我听说,你回来了,我不甘心,我多想在死前,见见你……”
江福宁不明白,卫如晦一直是娄少陵信赖的手下,他怎么会被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谁处心积虑地想要毒杀他,又是谁有本事毒杀这天下排名第一的毒师?!
气愤、惶恐、焦急、悲伤,许多种情绪的作用下,江福宁猛然间想到了一个人,她哆嗦着手指,想要将卫如晦扶上马,“我知道了,有一个人一定能救你,卫东,卫东,咱们这就去找卫东!”
卫如晦摇摇头,从江福宁的拉扯中挣脱了,他的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幸福而餍足的弧度。
就在这一刻,他已经爱上身下沉默的石桥了,是它让他观赏了今夜雨意纷纷的月色,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姑娘,他已经决定了,死就要死在这座石桥上,就要让一切痛苦和折磨在今夜梦境一般的幸福中终止。
惨白的肤色上显出一点兴奋的潮红,“听我说,福宁,”卫如晦抓着自己的衣襟,万虫啃噬的痛苦令人恨不得立刻死去,可他忍受住了,他还有些话必须要对面前的人说,“别难过,我有今天的下场,全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要像我一样,被利用,你,离开娄少陵,他……绝非你的良配……”
惨淡的语气预示着大限将至,卫如晦使出了全身力气,小心地抱住了面前纤细而惊慌的姑娘,喉咙里已经溢出咸腥的血,他没有松开她,悄悄用袖子抹去了,不想弄脏了她干净的衣裳,“很奇怪吧……我、我这样的人,怎么,也会爱上一个人……”
随着这一句话,虚弱的呼气声戛然而止,卫如晦没有温度的手垂落在湿润的石桥上,江福宁一动不动地抱着他,一汪眼泪蓄在眼眶里,她拼命忍着不想流下来,好像只要不流泪,就不用承认卫如晦已经死了的事实。
雨色靡靡,冰冷的雨水将卫如晦身上独有的幽然香气全吹散了,而江福宁熟悉的令人惊悸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忽然逼近,转眼间,就将小小的石桥包围。
有人翻身下马,将江福宁整个拥住,从卫如晦身边撕扯开了,她不愿松手,手执拗地抠紧了卫如晦的衣襟,那人只得用言语将她打醒,“他已经死了。”
熟悉的低沉而优越的声音。
江福宁转了转眼珠,猛然惊醒似的,看向近在咫尺的娄少陵。
今日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寿王殿下依然一袭红衫,俊美容颜上挂着淡淡的空有其表的哀伤,耀耀黑眸中流淌的却是令人齿寒的冷漠,他看也没看卫如晦的尸首一眼,将江福宁从那尸首身上剥离开了,动作温柔却不容拒绝。
江福宁目光恐惧地看着他,“卫如晦究竟是怎么死的?”
四周都是娄少陵最亲信得力的护卫,已经奉命在城中找了江福宁两个时辰,可她通红的眼睛紧盯自己,却仿佛是在质问他:是不是他派人毒死了卫如晦。
娄少陵英气的眉头微微下沉,语气依然温和,“我会查清楚。”
打横将全身湿漉漉的江福宁抱起来,轻轻放在马上,娄少陵自己也利落地上了马,从身后牢牢禁锢住了她,江福宁精神深受打击,本就纤细的身子干脆缩成了一团,就一动不动地靠在他宽阔的肩上。
她瘦得像一缕尘埃。
娄少陵不由得心生怜悯,微微叹了口气,沉声命令手下,“把尸体抬回府,找仵作过来验尸。”
一队精锐人马,转眼就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仿佛只有一座空空的石桥,还记得曾发生过怎样生离死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