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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真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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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真理
过了清明仍不见雨水,狂风呼啸卷着黄沙,刮得昏天暗地,呜呜地往耳朵眼里灌,将结亲的长队吹得歪歪扭扭,像一只通体殷虹的蚯蚓在荒芜的山坡上蠕动,横飞的衣摆猎猎地拽着人走。
可这样的风沙也堵不住程咬金的嘴,他一边啐沙子,一边骂咧咧,这他妈谁选的黄道吉日,谁选的就问候谁家的祖宗。
尤俊达捂着嘴巴,叹了口气:“有违天意啊。”
“横刀夺爱,天理难容。”程咬金又啐了一口沙子。
尤俊达笑了笑,手遮去了笑容里的那一丁点苦涩。
恶劣的天气对这群经常以天为被地为席的土匪来说,也就是忍一忍的事,可那位司令官的儿子可受不了,样子十分痛苦。
老程看着他乐:“怎么着,给你找一盖头去?”
罗成拿眼睛在他身上戳窟窿眼。
“啧,跟你说啊,这盖巾子,还有那花轿里头,都是一股馊臭。”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们想啊,这新娘子别管春夏秋冬,都得穿着小袄,轿子里这么一捂,满身的汗,头晕眼花。轿夫使个坏,猛颠蹬,能给折腾吐了。”
尤俊达笑道:“哥哥,你这是哪听来的呀?”
程咬金说:“我有个哥哥以前当过轿夫。”
“哟,怎么没听你说过呀?”
“咳,”程咬金摇摇头,“说什么呀?见不着喽,人家当县长去啦。”
众人哄他吹牛,程咬金也不介意,扭头看见罗成撕了一段绑彩礼的红绸,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忽然说:“诶,这么一裹,你还是那会那模样。”看见罗成死瞪着他,老程才发觉说溜了嘴,鼓着腮帮子眨巴着眼。
罗成的余光瞥见秦叔宝似乎回了下头,可视线追过去只看见宽阔的脊背,悠然地随着马儿摇晃。他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又转头看看程咬金。
程咬金也瞧瞧秦叔宝的背影,冲他摇摇头:“没事,这风往后头刮,声音往后头传,他没听见。”
罗成将信将疑地点头,忽然眼里进了沙子,低头揉了揉,刺激得眼圈发红,沙粒随着一滴眼泪滚了出来。
尤俊达也被风沙逼出了眼泪,嘿嘿一笑说:“得,真成了哭嫁了。”
众人一听,七嘴八舌地接了下去。
“哭什么嫁呀,新郎官都不在。”
“没听说过。新郎官在也不能叫哭嫁呀。”
“谁哭了?怎么了?”
“谁也没哭,有什么好哭的呀。”
众人在议论纷纷中来到了虹霓寨的辛家大宅,如今这大宅已改姓了东方。门口的主人家丁蹚将个个满面堆笑,腰里别着的家伙却比笑容更加耀眼,好像涂着油一样闪亮。众人短暂地交换了眼神,这寡妇改嫁还真是百无禁忌,要不是男方坚持,恐怕连拜堂都省了就直接圆房了。
众人来到喜堂入了座,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喜堂外面围着许多村民和蹚将,在窗户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里面则是女方的亲友,众人看了一圈,多少也明白了玉梅为何看上王伯当。
那玉梅的哥哥东方白说:“我这个妹子,从小就喜欢那些绿林故事,做事有些跳脱,不按规矩来,还请诸位见谅。”
秦叔宝笑得温文尔雅,十分通情达理地回道:“这人也不能总是循规蹈矩,要是处处讲礼教,讲规矩操守,那、”他愣了愣,发觉自己犯了错误,只好面不改色硬着头皮说,“那人人不就都一个样了。”
众人听得眉头蚂蚱似的乱跳,心想二哥怎么回事,被风吹坏了脑子?状态如此不好,词都记串了行。
秦叔宝昨晚上的确睡得十分不好,恍恍惚惚要入梦乡时,罗成忽然跟他摊了牌,说是北平府罗司令的儿子。他半睡半醒地应了一声,回道,司令官的儿子,果然留不住啊,要是再不送你走,你爹的大炮可要轰过来喽。他闭着眼睛说完,等了好一会才恢复了睡意,却听见营帐另一头,罗成开始迷迷糊糊地说梦话,说得沙哑低回旖旎缠绵,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叔宝睡意又减了几分,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忽然猛地清醒过来,这北平的罗司令和自己有何渊源,左思右想种种猜测不得解。早上起来想要问,却一直忙忙碌碌地找不到机会。
这焦躁感直至此刻依然缠绕不去,太阳穴如小鸡破壳一样突突发胀。他自知这番话有失水准,可事到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众人心领神会,也就不再关注着他,各自在心中倒腾自己那点台词。
魏征徐懋功近日来观天象有异,总觉得世界要有大变化,商量好从今往后少做缺德损阴的事,为的是多活几年观天下。二人假公济私,将自己的台词减到最少,只剩下些“无量天尊”“阿弥陀佛”“苍天啊大地”之类虚张声势的语助词。
程咬金与尤俊达在此方面天赋秉异,扫过一眼就胸有成竹,台词丢一旁。此刻二人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喜堂,而是奔去了程母老佛爷的跟前,编排着另一场大戏。
单雄信眼观鼻鼻观心,嘴唇不易察觉地张合,活像个备考的学生。
他身旁的王君可更是一脸的沉静,缓缓地捋着胡子,捋到胡梢手掌一翻,瞟一眼掌心的小抄。
谢映登的眼神虚无缥缈,目光寻寻觅觅却无处落脚,众人见他这副欲乘风归去羽化登仙的模样,也就没有给他安排什么。
那东方白仔细琢磨了一会秦叔宝的话,兴奋地说道:“我这个妹子的确与众不同,一向看不起礼教规矩,说那都是吃人的魔鬼。”
众人一听,都想,这礼教规矩是不能再提了。合着那玉梅是女中豪杰,反而是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夹着蛋做人,扭扭捏捏。
秦叔宝垂眼一笑,刮着手里的茶碗,慢悠悠地说:“玉梅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兄弟们都是很佩服的,和我们伯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说起来还真是一段孽缘,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知那日伯当为何杀了辛文礼老爷子,也不知辛家的诸位还怨不怨恨他啊?”
女方亲友听他的话话中带刺,呼啦啦全站了起来。众人一看对面如此,也都站起来,一时间剑拔弩张。
东方白招呼众人落座,又冲秦叔宝拱了拱手:“秦二哥,这大喜之日,那些旧恩怨便不要提了吧。”
秦叔宝恍然大悟似的起身拱手揖道:“得罪得罪,玉梅姑娘与辛家诸位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化干戈为玉帛,秦某代伯当在此谢过了。”他笑容温和,目光清澈,语气诚恳,实在无懈可击。那辛家旧人与东方家的人不能真和他翻脸,只得又起身还礼。
几番折腾,终于等来吉时到,门外噼噼啪啪响鞭炮,大风刮得鞭炮横飞。红绸两端,新郎官牵着新娘子徐徐慢慢地走进来。
王伯当除了胸前那团红绣球,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血色。谢映登看见他,忍不住迈上一步,真真是一别三日如隔一万年。二人长久地凝望,一步也挪不动,屋里屋外的人也都屏息凝视着二人。直到屋外的长鞭炮崩了最后两声零星的响,王伯当回过了神,心想我这多拖一刻,他便多受一刻的罪。当下一甩手里的红绸,带着手上镣铐叮当乱叫,他冲新娘子和众来宾行了个礼,说道:“夫人,我不能与你成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女方亲友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好你个出尔反尔的王伯当!
东方家的人喊:“我们玉梅哪里配不上你?!”
辛家的人喊:“今日便叫你给辛老爷子偿命!”
男方亲友也都一头雾水,心说我们还没暖场,您怎么就唱上压轴了呢。饶是程咬金杀伐决断英明神武,呔一声大喝,王伯当,还我妻来!举起椅子猛砸过去。
王伯当举手相迎,哗啦一声木头削纷飞,椅子震了个粉碎,直震得二人手上发麻,可那镣铐却丝毫不见松动。二人眼神一错,各自跳开一步。
程咬金又是一声大喝,还我妻来!
尤俊达扑上去拦腰抱住,哥哥!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何出此言啊?
魏征与徐懋功一个呜呼一个哀哉,拂尘一抖双指一挑,定是那辛文礼的冤魂附在我四弟身上,来找伯当讨债啦!
秦叔宝手中碗茶碎在地上,哎呀,这要如何是好?
只见单雄信鹰眸一瞪,挡在王伯当身前,指着程咬金道,辛文礼!你出言不逊在先,技不如人在后,还有什么脸面敢来讨债!
王君可站在他身边,也指着程咬金道,辛老爷子,这门亲事乃是尊夫人的主意,我等不曾逼迫半分,何来夺妻之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尤俊达死死抱着程咬金的腰,疾呼道,哥哥哟,你快醒醒,可不能被这等冤魂夺了身子。你想想他啊,身体还没凉透就顶上了绿帽,带着见阎王,下辈子都摘不掉哟!
魏征徐懋功无量天尊善哉善哉地念起了经。
程咬金张牙舞爪,冲着人群一声狮吼,老子养你们这群鳖孙何用,还不快把狗男女拿下?!
单雄信与他过了一回拳头,哼了一声,辛文礼!你睁开眼看看清楚,你已是众叛亲离,你这辛家大宅早已改朝换代,姓了东方啦!
秦叔宝在那头叫道,五弟!不可伤你四哥!
王君可分开了缠斗的二人,好言相劝道,辛老爷子,俗话说,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您历尽苦难,如今已摆脱一身烦恼,莫要纠缠,速速去吧!
徐魏二人超度之声犹盛。
程咬金被发佯狂,不迭声地破口大骂辛家人胆小如鼠,东方家人忘恩负义。
秦叔宝推波助澜,拱手连连,诸位,这大喜之日,不提旧恩怨,可不能听一个疯子挑拨离间,伤了和气。
众人又是车轱辘话往来几个回合,挑得辛家人与东方家人打骂了起来,满堂的红彩七零八落,杯盏板凳炸了一地,却仍砸不断王伯当的镣铐,都有些心急。
这时候只听一声女子的怒喝,清脆透亮好似一支利箭,划破了这一室的喧嚣。啪啪连声,喜堂的大门如抖折扇那般依次关上,屋外的人影好似扇面一般投影在红白相间的窗纸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方玉梅一把扯下了盖头,露出一张娇丽凄绝的脸孔,她泛红的双眼缓缓扫了一圈众人,最终停在王伯当的脸上。她咬咬牙,一字一顿地问道:“王伯当,我诚心诚意待你,你为何如此对我?”
若换了旁人,被这美人含泪一问,多少有些心软。可叹是这王伯当情有独钟,早已心有所属,眼里再容不下第二个人,满眼遍是萝卜白菜。他晃着手中镣铐,叮叮当当狂响,冷冷地答道:“夫人的诚心诚意,倒是与众不同。”
东方玉梅哼了一声,手一挥,女方亲友全调转了家伙,细枪口黑洞洞,大片刀白晃晃,将瓦岗众人围在八卦阵中。
玉梅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个在这装神弄鬼、装疯卖傻、阴阳怪气、卑鄙无耻,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又对王伯当说,“既然你我无缘,也没有什么恩义可谈。你们把我的场子闹得天翻地覆,我也给你们来一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慢着!”王伯当喝止众人,“夫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我间的仇怨与我兄弟无关。”
玉梅冷笑道:“王伯当,你可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的规矩,可由不得你。”
秦叔宝说:“夫人,冤家宜解不宜结,谁也不想闹得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夫人有何规矩,不妨说来听听。”
“你倒是识时务,只可惜,晚啦!王伯当若老老实实与我成亲,我自然不会为难众位,这虹霓寨与瓦岗结连理,便送你们做一处哨岗。只是你们已当众羞辱了我,可再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王伯当就是跪在地上求我,这虹霓寨我也不送了,还要你们二十箱军火,见不到东西,一个人都别想走。”
程咬金怒道:“放屁!伯当,不必多说,兄弟们是来救你的,不是来害你的。咱们早发过誓同生共死,今日就和他们拼了。”说完一掀衣摆,众人仓朗朗齐亮家伙。
王伯当向众人摆了摆手,行了一礼,说道:“众兄弟的情谊伯当一生牢记,永世不忘。这事情因我一人所起,不能连累旁人。夫人,这一条命,王伯当在此还给你吧!”说完双掌一震,照着胸口狠命拍去,一口鲜血如礼花绽放,染得东方玉梅喜服上的花儿又多了几瓣。
这一口血喷得满座皆惊,正要围上去,却见人群中闪出一个人影,扶着王伯当慢慢地倒下,将他抱在怀里。
王伯当一看见谢映登,神情就全变了,眼中映出鲜艳的虹彩,忍不住要微笑,这一微笑,口里就忍不住滚出血来,滚在前襟的绸缎上留不住,噼噼啪啪雨点般落在地毯上。谢映登抹着他脸颊和下巴上的血,他靠着谢映登仰面躺着,呼出口气,握住谢映登血红的手,短短的几十年人生,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现。王伯当嘴唇上的颜色很快地淡去,谢映登就沾着血又帮他涂红。两人都笑了。
众人见谢映登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返场,都有些应变不及,直愣愣地看着。
谢映登站起身,扯下新娘子礼服上的红绣球绑在胸前,又跪下来扶正了王伯当的身子。王伯当摇摇欲坠,只能靠着谢映登,无限柔情地笑着说:“真傻。你我何须如此?”
谢映登也笑了笑:“是啊,可又情不自禁。”
二人抵了抵额头,旁若无人地相扶着拜了天地,又拜了众位兄弟,等到对拜过后,王伯当已是唇如白纸,口鼻冰凉,五官塌陷,再没有一丁点活人的模样。
谢映登紧紧搂着王伯当,脸贴着脸轻轻地蹭着,好像在追逐那最后一点脉搏。
众人觉得他这痴狂的样子十分可怜,都不忍心看,偏过头去,却听见他低低说了一句“等我”,待要阻拦已来不及,他已咬舌自尽,去阴曹地府找王伯当了。众人抢上前来,见二人当真没了呼吸,摸不到脉,双飞客成了两抷土,都是大惊失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女方的亲友见为了个情字当真闹出了人命,纷纷放下了手里的家伙,望着地上一双亡命新人摇头嗟叹。
东方玉梅盯着地上一簇簇的红,又恨又悲,恨的是她大喜之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悲的是真情意逼死了有情人,如此的郎君,今生怕是遇不到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底下的姻缘,都是真理,错不了,强求不得。她不胜唏嘘,心灰意冷,摘下腰里的一串钥匙丢在地上,夺门而去。
这东方家丧了婚婚了丧,是是非非不断,四面八方这么一传,不久便没落了。然这都是后话。
风势依旧,吹得人悲悲切切。瓦岗众人拿钥匙解了王伯当的镣铐,抬着两具血粼粼的尸体,哭哭啼啼地回瓦岗,没走出多远,尸体就还了魂。原来那罗成在等秦叔宝回村寨的日子里,一直与王谢二人厮混,没有做出任何贡献,却出于无聊,教给了二人闭气功。众人模仿着彼此在喜宴上的滑稽模样,顺便损了损话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的秦叔宝。他们这群兄弟早过了彼此恭恭敬敬、互相唧唧歪歪的岁数,不会放过任何使绊子逗乐的机会。众人嬉笑怒骂一路顺风,很快就回了寨里。
众人这一回用尽了缺德损阴的招数才化险为夷,决定摆宴祭天地拜祖宗,一是为了这次死里逃生,二是为了下一次出征,三为了贺一对新人,四也为罗成老弟送行。
傍晚的时候风小了许多,夕阳在云彩间流连。尤俊达坐在程母老太太的屋外望着晚霞发呆,一条忧伤的老狗朝他吠了几声,他才转回视线,又望着那老狗发呆。
忽然他听见屋里头一声巨响,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程母高呼一声。程咬金连连应道:“娘啊!娘诶,您别、您、您别生气……”
“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生什么气啊?”
“嘘——娘,嘘——”
这几声“嘘”好像一道门,将程母的声音隔得小了,却仍从门缝中露出几声尖利的尾音,听得出来她说得很痛苦:“你要我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啊?”
又是同样一声巨响,似乎是刚捡起来的东西又摔在了地上。
尤俊达靠着墙,一串辣椒一串大蒜一左一右搭在脸颊两边,辛辣味熏得眼睛疼,又吹了一天风沙,实在有些吃不消。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很快泪水就润泽了干涩的双眼。过了好一会,感觉程咬金拽了拽他的衣袖,尤俊达睁开了眼,眼中又都干了。
他跟着程咬金进了屋,慢慢地走着,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幽暗,才抬起头来看看程母。老太太盘腿坐在里屋的炕上,背后靠着一排窗子,窗外亮得发白,老太太的轮廓很鲜明,神情却隐藏在黑暗中。她手边有一个小铜盆,盆里有个针线包,还有两件补到一半的程咬金的旧衣裳,刚才就是这个玩意,摔了捡捡了摔,敲锣般地热闹。
尤俊达嗓子眼和眼睛一样发干,叫了一声“干娘”,叫完就跪了下去。
程咬金陪着他一道跪下去。
“老七啊……”程母叹了一声,扭头对着程咬金说,“儿啊,你出去。”
“娘?”程咬金看看老太太,又看看尤俊达,跪着没动。
“叫你出去!”老太太鲜明的轮廓鲜明地向前弯了弯。
尤俊达胳膊肘碰了碰程咬金,程咬金只好站起身来,慢慢往外挪着步:“娘啊,娘诶,有什么事您冲我来啊。”
“出去!”
程咬金再不敢言语,老实巴交地退出去。屋外那只忧伤的老狗又一通乱吠。
老太太瞅着尤俊达,半天没有说话,她的轮廓随着她的呼吸悠悠地摇晃。“庄主啊,”她终于开了口,扭过身子双膝跪着,冲尤俊达扣了个头,“受我一拜。”
“干娘!”尤俊达赶紧站起来扶老太太,“使不得。”他跪了太久,猛一起身膝盖嘎嘣一声。
老太太由他扶着,苦笑着摇摇头:“你这身子骨哟。阿丑可还结实着那。”
尤俊达陪着一块苦笑。
“别跪着了,坐着说话。”老太太歪在炕上,眼望着尤俊达说,“我拜你这一回,是感激你救过阿丑的命,你是我们程家的大恩人。”
“干娘,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再说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还提那干啥。”
老太太摇了摇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举手之劳’,害得你抛家弃业,到头来一无所有。你这份恩情,我们程家一辈子也还不清。”
“您这话说的,我有娘,有哥哥,怎么是一无所有呢?”
老太太定定地看了一会尤俊达,点点头说:“你和阿丑都是我的儿子,你们哪一个难受,我都舍不得。” 老太太望着炕沿,低头沉思,她的轮廓在窗上形成一道黑白分明的界限,屋子里落灰有声。过了一会她说:“老婆子我是再也不懂年轻人的心思了。我听说老八和老九,嗯……”
后边的话她说不出口,尤俊达赶紧接过话来说:“是。”
老太太点点头:“你们这些兄弟里,太平郎的心眼最多,我看那,你的也不少。别看你整天嘻嘻哈哈,你有事从来都不跟人说,你自己心中有数。可有件事我一定要从你的口里问出来才放心。”
尤俊达心头一紧:“您说。”
“我只问你,为什么?”
尤俊达觉得困惑,在幽暗的阴影内捕捉着老太太的神情。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这话本不该问,可我既是阿丑的娘,也是你的娘,我不能不问。阿丑是我的心头肉,可在别人眼中,他无权无势,无德无才,也没个正经的营生。你……你为什么啊?”
尤俊达一听,忍不住笑起来,与他那一年到头挂在脸上的和善不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带着红热的鼓动,眉梢嘴角都牵动起来。
“干娘,人不能总是规规矩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都是犯上作乱才能当皇上的。 ”
老太太鼻子里笑了一声:“这话我听着耳熟,你别拿这个打岔。”
尤俊达实在不好意思,脸上头一次这么烫,躲着窗外照进来的光,脸埋进阴影里。他又拧不过老太太,只好小声说道:“我就喜欢他这犯上作乱无所畏惧的性子,我觉得跟他在一块,天高地阔,没有什么可怕的。”
老太太愣了一会,鼻子里连着哼笑了几声,笑得有些急,呛了口水,咳出了眼泪,眼泪一出,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程咬金听见母亲哭声,急急忙忙跑进屋来。
尤俊达见老太太忽然哭起来,也着了慌,同程咬金并排跪在地上。
“起来起来,都别跪着。”老太太话说得断断续续,她苦熬了这许多年,终于有人念她儿子的好,实则是喜极而泣,可一看见程咬金,又想起程咬金的爹,想起程家列祖列宗,心中悲苦,眼泪止不住。她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挑着铜盆里的针线活。
尤俊达拿起炕桌上的水烟袋,照着秦叔宝教的方法烧弄。
程咬金从老太太手里接过铜盆,劝道:“娘,您别忙活啦。”
“怎么着啊?你来做?”老太太泪眼里瞧瞧亲儿子,又瞅瞅干儿子,想到这辈子的针线活都得老太婆自己做了,心中又是一酸,双眉一拧又要大哭了。
三个人正要哭哭笑笑搂作一团的时候,就听屋外一个声音朗朗地叫“干娘”。
三个人一愣,赶紧手忙脚乱地抹泪痕。
老太太笑着应道:“哎哟,太平郎来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