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路番外]江洋大盗改》老爷子

3、星星的秘密

　　三、星星的秘密

　　秦叔宝在围子里只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便回到斑鸠镇，找驻扎在那的李世民拿报酬，再回村寨已经是十天之后。他同李渊的女婿柴绍一块，押着几车的枪支弹药烟草布匹往山里走。经过田地的时候，老乡们亲切地向他挥手，奔走相告，秦二哥回来啦。
　　围子里几天前就已得了消息，兄弟们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地迎接秦二哥的归来。兄弟八个人合计了一下，鸡不够吃，正是春耕的时分，宰牛又不舍得，要不宰一头猪吧。

　　这一天天气晴好春暖花开，兄弟们吃过午饭就开始忙碌了。
　　徐懋功点了几只香，对天比划了一阵，对地泼了一碗酒，嘴里又念叨了几句，双掌一拍：“无量天尊，善哉善哉，可以开始了。”
　　一个汉子一手拍着嘴，噜噜噜地叫唤，一手挥着一根狗尾巴草，赶着一头粉白粉白的大老猪在院子里跑圈。
　　这个时候，徐懋功以外的其余七个人就都离开了院子。
　　他们那一次的会议，除了宰猪这一点之外，再没有达成任何共识。此刻他们都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私心绞尽脑汁，不停地绕着厨房打转。

　　单雄信在厨房外面溜达，往每一个出来进去的厨子手里塞铜钱，反复地叮咛，一定要发挥他们最好的实力，不留遗憾，拿这一餐当做他们人生的最后一餐来对待。厨子们虽然觉得这个说法不大吉利，却败给了闪光的铜钱和单庄主殷切的眼神。他们揣着钱走开，单庄主又在他们身后补了一句，记得洗手。

　　就在厨子们感到无比烦躁的时候，王君可王庄主也来到了厨房门口，看样子是来找单老五的，他拱了拱手说：“五哥，忙着那？”
　　“咳，瞎忙。”单雄信的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窘，“这不是二哥回来了嘛，借个由头，大伙打打牙祭。”
　　“那都准备了什么呀？”
　　“六弟呀，咱们原来在庄子里，每天一桌子大鱼大肉，吃得都没有味道了。现在做了蹚将，日子不比当年，才明白过来，这餐桌上最精髓的，还得是这主食。所以啊我就准备了些老戏码，刀削面呗。”
　　王君可的笑容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窘：“五哥，除了面，咱还有没有点干货啊？”
　　单雄信微微一皱眉，随即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你的心头所爱。只是这春耕的时候，驴啊牛啊都在地里头，咱这只有一头猪，就给你将馒头烤一烤，凑活夹着肉吃，你看行不行？”
　　王君可心想，谢天谢地，笑着说：“行，行得很。要么五哥多烤些吧，据我所知啊，好几个兄弟也都好这一口。”
　　单雄信叹了口气：“哎，这没经历过从大鱼大肉到食不果腹的人那，是不知道汤水浇头的美啊。得啦，我再去厨房跟他们说叨说叨吧。”
　　“多谢五哥啦。”王君可任务完成，步伐轻快地离开了厨房门口。

　　后院宰猪放血，传来凄厉的哀嚎，从高昂到衰竭，漫长而幽怨。单雄信听进心里去，不禁凄然。无论是什么样的生命，都有一个尽头。他望着山间灿烂的春色，想到几个月以后，它们又将凋零，归于尘土，可再过几个月，又会如此的繁茂。花开花谢，日出日落，潮涨潮退，春去春回，人来人往，相聚离别，周而复始，生生不已。旧必去，新必来，生命并非永恒，有生便有死，说不定这生死的更迭才是永恒，万事万物每一刻的兴衰变化，才是永恒。
　　单雄信摇着头笑了笑。
　　他的思考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变化、永恒，都太过抽象，也许一生都不会有答案，可是没有关系，心灵无边无际，容得下这些疑问。

　　“五哥，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单雄信抬头一看，这回来的人是尤俊达尤庄主。
　　“咳，还不是王伯当，最近老是唱些什么诗啊之类的。哎。”单雄信摆了摆手，“七弟你来厨房是有何贵干啊？也想特别的点个什么吃的？”
　　尤俊达微笑着说：“没有，我不挑嘴，就是看时候还早呢，想找哥哥喝两杯。”
　　单雄信被自己刚才的思考勾起了些酒兴，便同他一道往正屋去。
　　尤俊达不动声色地绕到他背后，快速地向身后做了个手势。
　　待二人一走，程咬金立刻从另一头蹿出来，跳进厨房里，瞪着眼睛问道：“醋缸在哪？”
　　厨子们往角落一指。
　　程咬金奔过去揭开缸上的木板，抄起半桶水倒进去，盖上木板用力晃了晃。回过头来扫了一眼众位厨子。厨子们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生火的生火，和面的和面。程咬金哈哈大笑：“一回生二回熟，大伙都挺伶俐的。”说完便扬长而去。
　　不知道是哪一个厨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一回生二回熟还记不住醋缸在哪。

　　秦叔宝在傍晚的时候回到了村寨，火红的夕阳映得他的笑容越发的迷人。
　　他与柴绍在村口下了马，徐懋功与单雄信领着人，将他带回来的东西入库记录。程咬金和尤俊达迎着他们二人去大院。
　　炊烟袅袅，满院子的饭菜香，催动着众人的脚步。
　　程咬金说：“今儿二哥回来，大伙高兴，就当过年了，敞开来喝，谁也别拦着。”
　　“好，当过年啦。”秦叔宝爽快地答应，一抬眼看见院门上崭新的一对门神，心里头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又往院子里有了两步，便看见名叫罗成的年轻人和几个小孩子蹲在一边玩拍石子。
　　罗成看着他走进院子，没有起身，脸上也没有表情。

　　秦叔宝十分困惑，脚步却没有停，在错开视线之后问程咬金：“他怎么还没有走？”
　　程咬金向尤俊达和柴绍示意一下，拉着秦叔宝到隔壁小屋里谈正事。他进了屋脱了鞋，往炕上一歪，说：“他好像是在北边有几个哥哥，家里派了个人来说了一回，没说通。”
　　“没说通？法场上你也看见了，他手底下有人，还带着盒子枪，这样的人家里头能不知道怎么赎个人？”
　　“二哥哟，这我可不知道。票房的事我又不管，他家里的人我也没见着。送信的人回来说，他给的那地址就是保定的一户普通的人家，家里有几个书生，不像能带枪出来的。”
　　“假地址？”
　　“信送过去，确实就有人来了，算不得假。徐老道说先不放人，搁眼皮底下看着。”
　　秦叔宝也往炕上一坐，拿着炕桌上的白铜水烟袋，一边捣鼓一边说：“派个人去查查底，没什么大不了就送走吧。我跟你说啊，咱们很快就得走啦。”
　　“又打啊？”
　　秦叔宝点了点头。
　　“打呗，不打也是闲着。”
　　“打之前先把这些来路不明的人都打发了，免得到时候出乱子。”
　　程咬金往枕头上一躺，很悠闲地说：“人是冲着二哥你来的，你拿主意。”
　　秦叔宝吸了一口烟，烟壶里发出鸟雀啼鸣一般悦耳的余音。
　　程咬金闭着眼睛，仿佛置身于燕语莺啼的御花园里，笑着说：“还是二哥弄出来的好听。”
　　秦叔宝也笑了：“这些老头老太太的玩意，年轻人可没有这个耐心。诶，这个罗成不在票房待着，怎么跑这来了？”
　　“咳，前几天劫了一出洋票，小白脸给当了一回翻译。”
　　秦叔宝一愣，心想你们还真是一天都闲不住，问：“洋人自己没带个翻译？”
　　“死路上了。”
　　“现在那些洋票呢？”
　　“都赎回去了。”
　　还真是雷厉风行只见踪不见影。秦叔宝这么琢磨的时候，程咬金打开炕上的箱子，从里面掏出两杆猎枪，一盒子弹，说：“小白脸跟洋人谈来的。”
　　秦叔宝皱着眉头盯着枪。
　　程咬金在他耳边说：“此人可用。”
　　秦叔宝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你就觉得可用，不觉得可疑？”
　　程咬金哈哈一笑：“可疑只对二哥你，对其他人，那只有可用。”
　　秦叔宝看了程咬金一眼，对这种命好得没有道理的人，他也从来不讲道理，只问：“那他现在跟着谁呢？”
　　“不是你让他跟着小谢的吗？”
　　“话说八道。”秦叔宝被他气得乐了，睁着眼睛说瞎话，分明是这一群撒手掌柜欺负谢映登脾气好。
　　程咬金将猎枪放在叔宝的手上，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说：“这杆枪就送给你，谢谢你替我治伤。”
　　秦叔宝终于绷不住劲地笑了出来，问道：“这个罗成你有没有印象？”
　　“我哪能有印象。人家只对二哥你有印象，对我老程可没有。”
　　“怎么你说话跟个媒婆似的。”
　　一听“媒婆”二字，程咬金仿佛遭了雷劈一般，痛苦地唉声叹气。
　　秦叔宝干脆大笑了出来：“干娘又找人给你说媒啦？”
　　“二哥！今晚上你哪也别去，你得跟我坚守阵地，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战。”
　　秦叔宝忍不住笑，非常不严肃地答应了。

　　果然晚上吃过了饭，撤了席，说媒的婆子就出现在了门口。其余的七位好兄弟都很识时务，瞬间就消失无踪，只剩下秦叔宝陪着程咬金坚守阵地。
　　程咬金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这么晚了，来干啥呀。
　　那婆子满脸堆笑，开门见山就把谁谁家的闺女吹得一个天花乱坠，宛如织女下凡。
　　程咬金乏味地听完，很不解地问，这么好的一个奇女子，为啥就给我说呢，这么多的兄弟，哪个不比我强啊。
　　婆子认真地回答道，哪能是个男的是个女的就往一块堆凑呢，这是要看生辰八字的。再说这万般的品德里面，孝字第一，就冲咬金你的孝顺，就值得好姑娘嫁。
　　秦叔宝眯着眼睛吸着水烟，听得津津有味。他瞥了一眼程咬金，插话说，我们这些兄弟里，命最好的就是咬金，好姑娘是该配给他。
　　程咬金赶紧向他使眼色，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吃里扒外自由发挥啊。
　　秦叔宝咬着烟壶嘴，冲他一眨眼，包了颗红皮花生，那意思是咱俩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程咬金明知道被他坑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与那婆子，我再想想、我自己看着办地拉扯。费了一番口舌，终于把婆子打发走了，程咬金身心疲惫，望着秦叔宝不说话。
　　叔宝收敛了笑容，拍了拍他的手，说：“你和老七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个事情也会有办法的。”
　　程咬金长长地叹了口气，惆怅地躺倒：“二哥呀二哥，你呀，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媒婆进屋的时候，尤俊达同众位兄弟一起来到院子里，很快众人就各自离去，剩下难得反应迟钝的他独自留在原地。他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感到酒有点上头，不自觉地有些晕眩，赶紧低下了头。
　　一低下头，就看见院子的角落里，那个叫罗成的年轻人点着一支蜡烛，一会看夜空，一会又在手里的本子上画着什么。
　　尤俊达想着回屋去也是一个人，有些无聊，就在罗成旁边坐下来，手虚扶着烛火取暖。他笑着问：“哪弄来这么一根蜡烛？”
　　“和小孩玩石子得的。”
　　尤俊达丝毫不介意年轻人冷淡的态度，横竖他也只是闲得无聊。他见罗成没有回避，便放肆地盯着他的本子，看见他拿着一支钢笔，笑了笑说：“要是十几年前，你带着这些东西来到这个地方，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啦。”
　　十几年前用洋货的都是二毛子三毛子，假洋鬼子，都不得好死，如今连真洋人大毛子都不用就地问斩，都能当人质换钱换枪啦。他不由得感慨道：“世道变化快啊。”
　　罗成没有理会他，只不断地在本子上划着。
　　尤俊达心想也对，十几年前的事情对这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十几年前这个世界如何与他根本就没有关系。
　　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他说：“你千方百计来我们的寨子里，就是为了来看星星的？”
　　罗成手上顿了顿，依旧没有回答他。
　　尤俊达看看他的本子上无数的点与线，问道：“你这是画什么呢？”
　　罗成拿笔指向夜空：“这几颗星连起来像一只狮子，这有一道曲线，而这一边是北斗七星。”
　　尤俊达花了一段时间才将本子上的线与天上的繁星对号入座，对上了之后，就看得有些入迷。
　　罗成也入迷地看着星空，喃喃地说道：“为什么星星这么明亮，却照不亮夜空呢？”
　　尤俊达在心中重复了几遍这个问题，无法回答，笑着说：“原来你是来研究星星的秘密的。”
　　罗成似乎也被他的笑容感染，脸上显出轻松的神情。
　　尤俊达指着几颗星，在空中画了朵牵牛花。
　　罗成说，要是一整个春天的夜晚都能找到这朵花，就证明这些星星确实连在一起。
　　尤俊达说：“哦，天上的星星，还不都是在一块的？”
　　“有些在一块，有些不在一块，有些看上去在一块，其实不在一块，有些看上去不在一块，其实在一块。”
　　罗成说完这番话，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傻气，对着夜空笑了。
　　沉默了一会，尤俊达忽然说：“人说对着流星许愿就能成真，你信吗？”
　　“不信。”
　　“我也不信。”
　　尤俊达望着遥远的星星，任由思绪在浩瀚的银河中徜徉。他想，人那，总觉得老天爷会这样会那样，总觉得虔诚地祈求就会成真，总觉得善恶会有报应。其实老天爷怎么想的，谁知道呢。自己的事情都想不过来，还有闲心为了老天爷操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于己来说，都不知是对是错，哪还有心思去揣度世间的对与错，天下的善与恶？
　　从十几年前的某一个夜里，程咬金为了摆脱官兵的追杀，跳进了他们家的后院开始，他就一直追随着这个大红胡子，在对与错间摇摇摆摆。抛家弃业、仗义疏财、杀人放火、劫富济贫，对的成了错的，错的成了对的，人生就像反穿的衣裳，善恶早已混为一谈。而这一回顶着一个不孝的名号，一个断子绝孙的下场，是非对错又该如何呢？
　　他喃喃自语地说：“放不下啊。”
　　他听见一边的罗成说：“放不下便不放，人又不是非要潇洒才能活着，何必自己看不起自己。”朦胧的烛光下年轻人的表情很模糊，视线似乎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尤俊达笑着说：“咱们俩自说自话，倒也能搭上戏。”
　　罗成淡然地回答道：“我说的就是你的事情。”
　　尤俊达不置可否地笑着，望着星空直到蜡烛燃尽，才回屋去了。

　　罗成收起了本子往谢映登的屋子走，快到门口听见屋里传来土琵琶的声音，继而又响起了轻柔的歌声，浓情蜜意的唱词一声声地钻进耳朵里。
　　他转身往院子外走，偶尔遇上巡夜的老乡，借着零星的火把彼此认一认对方的脸孔。
　　他一路走到河边，星光点缀着河面。他脱下鞋袜踩进冰凉的河水里，小心翼翼地避开湿滑的苔藓，脚下传来的凉意让他感到无比的真实，远比他的处境要真实得多。

　　十年前的一场短暂而混乱的相逢，让他记住了秦叔宝的名字。
　　十年的时光匆匆，但对他这个岁数的人来说却是人生很重要的部分。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承认自己陷入了一场漫长而荒唐的恋爱，对着萍水相逢的青年产生各式各样的幻想，时而在梦中，时而在现实中忍不住地想。想到他的身体的线条，皮肤的温度，当年就不曾认真体会，记忆更是模糊，却总觉得充满神秘的魅力。青年的温柔与善良，他长大了一些才明白，一旦明白过来，就禁不住将他与世间的一切美好联系起来，美酒、美景、美丽的繁星、美妙的乐曲，感到美的时候就会想到他。
　　如今懵懂青年已经退去青春的外衣，变得优雅从容，推翻了他的许多想象，却别有一种诱惑。

　　罗成想起王伯当唱的那些歌词，那些没有理由的喜欢与忘我的爱情，不断地撩动着他的心。
　　他自知不应该继续留在这个陌生的村子，却又舍不得走。他的恋爱有些无望，有些愚蠢，有些寂寞，有些一厢情愿，酸楚而又甜蜜，一点一点填充着匆匆而过的岁月。

　　河面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回过神来。
　　他听见水面上传来响动，借着依稀的星光，看见一个人在水中自在地游泳，渐渐地向他靠近。
　　一道道的水波冲向他的脚面，流走又涌来，银色的水光蜜液一般地划过水中人身子，从指尖到手臂、到肩膀、脊背、腰间、臀部、双腿到脚尖，画出了一条漫长的曲线。起起伏伏，时隐时现。
　　罗成的心随着那银色的蜜液流淌，身体无法动弹。
　　水中的人靠过来，半个身子露出水面，湿漉漉地望着他。而他依然动弹不得，眼中只有无数花瓣似的水珠顺着脸庞和身体的曲线缤纷地滑落。
　　河水安安静静，风也很轻。
　　星光下面秦叔宝的神情显得那么的温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