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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斑鸠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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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斑鸠镇
冬末春初的清晨时分,斑鸠镇外几千亩刚犁好的田地里,几十个农民面朝地、背朝天地忙着播种。大蒜的播期严格,他们要赶在春分之前将几万头种蒜埋好,这样才能种出头大瓣肥、分瓣明显的良品。
那年他们的确感到时节不是很好,土质与往年不同,却没有料到会有那样的大旱。
阳光透过了薄薄的晨雾,人们辛勤地忙碌着,很快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冻僵的脸庞恢复了知觉,开始说说笑笑起来,说了一阵就盼着媳妇娃娃送午饭过来。
一个老农忍不住直起身子瞧瞧村路,“咦”了一声。他踮着脚,睁了睁眼,眯了眯,又揉了揉。他身旁的汉子见他这样,也跟着踮起脚来看。
只见那苍茫的山野间,一队人马穿过渺渺的晨雾,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沿着村路走来。
老农们不懂马,可见那一匹匹膘肥体壮,毛皮锃亮,千里无尘,也知道来的不是等闲之辈,赶紧往田里缩了缩身子,眼睛却忍不住跟着马走。
马行得快,眨眼便来到身前,老农们一看马上的人,先都张大了嘴,又赶紧低头,有的捂着嘴巴嘻嘻轻笑,有的瞪着眼睛,无声地喔喔狼嚎。
一行十三人。为首的这位公子爷,白衣白马一尘不染,英姿飒爽一表人才。身后跟着十二位年轻的军官,一个个也都很威武端正的样子。
公子爷冷着个脸,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另外十二个人也都神色凝重,匆匆地便走过了这片田地。
老农们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白脸,聚在一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俏、俏丽。”
“俊(zun)。”
“嫩(nwun)。”
老农们摇着头,撬破脑壳也找不找个恰当的词汇来。
这时候从村路那头跑来一个小姑娘,冲着他们喊“阿爹”。姑娘迎着那队人马过来,开始还在路边的草地上矫健地跑着,看清了这队人,哧溜一下就滑进路边的浅沟里了,踉跄地跑到老农们跟前,拍着胸口说:
“这这这,二郎神下凡来了?”
刚才还很兴奋的老农们,这个时候却表现得很不屑:“女娃娃家,么羞么臊。”
“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哪是什么神仙?”
女娃娃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只说:“镇上来了好些人,可热闹了,还摆了擂台那,阿爹阿伯去不去看看?”
几个老汉一开始还嫌她没见过市面,可又听她眉飞色舞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就都动了心,看了看这剩下的种蒜,一合计,今天少干点,明天多干点,也是一样。就收拾了农具,跟着小姑娘往镇上走。
走到一个岔路口,就看见林子里面晃悠悠地又来了一队人马,中间夹着个八人抬的大轿。
老农们一看,不知是哪来的贵人,就垂首站在路边跟人家让路。
大轿经过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轿帘一撩,里面的人用温和又急切的声音问他们:“老乡,跟你打听个路,这斑鸠镇是往那边走吗?”
老农们一听,这口音像是西边来的,微微抬眼睛一看,轿子里的人是个员外的打扮,方正的国字脸,神态也和他的声音一样温和,却又十分的威严。
老农们给他指了路。
那员外谢过他们,赏了一把铜钱,一行人匆匆起了轿,向斑鸠镇赶去。
老农们从没见过这么和善的员外爷,目瞪口呆,互相看看。
“大、大方。”
“富。”
“……xuan。”
小姑娘一跺脚,嘴里喊,还不快点。
老农们一拍腿,也都向着镇上跑去。
除了收获的时节,斑鸠镇上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从衙门外的大街到市集口的广场,杂耍卖艺小商小贩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快到正午,广场上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皮酥肉嫩的旋饼,回味无穷的脱骨扒鸡,丰盛的酥锅,爽口的春饼,数不胜数。
卖煎饼熟梨这些香味不那么浓郁的,趁着那些熟食摊主忙活的时候,玩命地吆喝,推着小车在茶社间晃来晃去。
茶社那正说着一出《武松打虎》,唱者被这几声吆喝一打岔,险些断了词,紧打了两下鸳鸯板,运了口气,小伙子嘴皮子利索,一声比一声唱得响亮。
茶客看得兴奋,也都跟着叫好,挥舞着拳头,隔空打虎。
一时间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你娘的!”
忽听茶社外一声大吼,震天动地。惊得那唱快书的小伙子一个激灵,铜板啪啪掉在地上。
各路看官都向那声音瞧去,只见一个满脸大红胡子的壮汉,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插着两筐筢子。怒发冲冠,一双虎目,瞪着眼前的几个老农民。
老农民原本不怕这些做小买卖的,可这一位生得好像那衙门口的石狮子,十分可怕,唬得他们倒退了几步,哆嗦着说:“咋、咋啦?”
“你们几个老鳖孙,走路不长眼睛,爷爷我给你们挤得没地方啦。”红胡子浑浑噩噩毫不讲理,又长长地打了一个酒嗝。
大街上推推攮攮本就稀松平常,何况这是一个醉汉对付几个糟老头子,一边倒的局,众看官还没聚起就散去了,铜板声响起,接着打老虎。
几个老农民挥着手驱散这酒气。那壮汉忽然又打了一个酒嗝,两眼一闭,直挺挺地栽倒,醉过去了。
就在几个老农面面相觑的时候,一声颤悠悠的“哥哥哟”拨开了人群,一个乡绅打扮的人挤了过来,抱着在醉汉的肩,拍拍他的脸。
这个乡绅眉眼弯弯,长得笑模笑样,很是亲切,与他那位“哥哥”简直是天差地别。几个老农心里嘀咕,这样的兄弟,定是一个极像爹,一个极像娘。这个穷壮汉那,肯定是被那乡绅家的上一辈赶出了家门,而这位亲切和蔼的乡绅经过千难万险,终于在斑鸠镇寻到了他的哥哥。
红胡子哥哥睁开醉眼,眯了一条缝,说:“你谁呀?”
几位老农得意地互看了一眼,看吧,认亲来喽。
乡绅却和几位老农不同,嘴角微微地抽了一下,好脾气地说:“哥哥呀,我错啦。”
红胡子坐了起来,仍对乡绅爱答不理的样子:“你怎么来了啊?”
老农们心想,你还真是给脸不要脸,端起架子来了。
乡绅不仅不生气,反而担心地说:“我能不来吗?你都来了,我肯定得跟来啊。”
几位老农一听,更敬佩这为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乡绅了。
红胡子似乎也很满意,嘿嘿一笑,握住了乡绅的手:“哥哥我就知道你仗义。”
这么着,两人算是言归于好,拉着手站起来,奔着旁边的酒馆小聚小叙去了。乡绅的家丁们抬走了红胡子的扁担,剩下一大块地方,和几个感慨的老农。
怎么俺们就没这么好的命,赶上这么个弟弟呢?
这边快书唱毕,对面戏台上一声锣响,战鼓频催。
老农们身边的小姑娘“呵呀”一声,双颊绯红,忙用两手捂着脸。
只见那台上的白面小生,宛转蛾眉,风流倜傥,真真是人界的韦驮,还阳的潘安,直看得台下小媳妇小姑娘们心鹿乱撞,两只眼睛不知往哪里放。
老农们戳了戳小姑娘的脑袋:“这点出息,见着小白脸就发痴。”
那小生“唗”地一亮嗓:
“俺本是大丈夫英雄志量,岂容你□□婢卖弄癫狂。金枪举管教你顷刻命丧,方显得男儿汉志勇刚强。”将那东方氏打了个落花流水,也激起姑娘们的心湖荡漾。
那小生不禁容貌出众,武打、工架、表演也很传神。唯一美中不足,鸡蛋里挑骨头,便是他百忙之中,视线时不时往台下飘。
细心的小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禁又捂着脸“呵呀”一声。
牵着他视线那一头,是一个给人看病诊脉的摊子,排着长长的队。
给人看病的是两个道士。岁数大些的看病,年轻的写方子。
那年轻道士面如傅粉,吹弹可破,生得眉清目秀,嘴唇左上一颗隐约的红痣,当真如仙人一般。他一抬眼便是戏台,若恰与那小生视线相对,便浅浅地一笑。
小姑娘看得满脸通红,似懂非懂,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忧伤,一颗心缠绵悱恻,飘来荡去,好似织网。
不一会又走过来一个道士,比那岁数大的小,比岁数小的大,似与二人相识,彼此招呼了一声。
排队的老乡们等了半天,看又来一位,便涌上去要排他的队。
那道士捻捻胡子,拂尘一扫:“无量天尊,贫道不看病,只看命。”
涌上来的百姓听了更是高兴,看命好哇,看病是看一次抵一次,看命可是看一次知一生,于是乎乌泱泱全涌了过来。
那不大不小中道士双眼一眯,又一捋胡须:“无量天尊,贫道看命只看祸,”指指那岁数大的道士,“贫道这位师兄只看福。”
话音刚落,人群哗啦啦分成两半。
就这么着,几位老农早上得来的铜板,分了两半归了这两个道士。
年轻的道士得了闲,便向戏台走去。他正要横穿过街,舞狮队敲锣打鼓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雄一雌两只大头狮眨巴着眼睛,憨态可掬,惟妙惟肖。翻来滚去,耍凳站桩,很是威武。
那位引狮郎一身绿袍,留着关公式的美长髯,相貌堂堂,身手不凡,一手持五彩绣球,一手握着一柄青龙刀,以刀弄球,以球戏狮,别出心裁,将众看官的视线全吸引过来。
人们正看得兴起的时候,衙门口传来几声锣响。
其实这几声锣与这吵闹的街市比,根本就不算响。可它一敲,别的敲锣打鼓唱戏吆喝的声音,就都歇下去了。一时间,这街市上除了那锣响的回声,再没别的声音。
伴着锣声的回响,衙门里走出来两排衙役。
人们默默将大街让出来,站在两旁候着。
长长的两队衙役之间夹着一辆囚车,车轮吱呀呀,缓缓地向前滚着。犯人身上的镣铐枷锁随着车身摆动,叮叮当当地乱响。
游街示众,闹市问斩,以儆效尤,告诫众人不要胆大包天,犯上作乱。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哪怕这大清朝走到了穷途末路,对付尔等这些百姓,也和捏蚂蚱一样简单。
囚车上这名囚犯与以往那些蓬头垢面的死刑犯不同,是一位很古典的美男子,淡金的面容很整洁,短发利落服帖,囚服也换了新的,里面有夹层,让他不至于冷得发抖,看样子是受到了一些优待。
他的脖子后面插着木板,远远地可以看见他的名字叫做秦叔宝,罪行写得密密麻麻,看不清楚。
镣铐箍着他浑身都不能动,只能说话,可他没有高喊“生又何欢死有何惧”为自己壮胆,也没有痛斥上天无德向世人喊冤诉苦。他很沉静,垂着眼睛,双眉舒展,嘴角微抿,好似观音庙里的菩萨,睨视着世间悲欢离合默默不语。
经过广场的时候,他抬起眼睛慢慢地环顾了一周,望着这个让他无言以对的世界,仿佛要记住人间最鲜活热闹的风景。过了广场,他又垂下了眼睛。
囚车过去不久,便是监斩官老爷的车马队。
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当中一个老头精神矍铄,顶戴珊瑚珠,独眼花翎,身着九蟒五爪袍,骑着高头大马,正是直隶总督杨林。
斑鸠镇的土老百姓,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这么大的官,只在脑子里幻想过,压根不知道是谁,就已经纷纷地如拜佛一般跪拜了下去。
县太爷出门一贯是坐轿子的,可赶上这么一位勇武威猛的总督大人,也只得歪歪扭扭地坐在马上,勉强又猥琐地跟着。他一脸的惶恐不安,心里头唉声叹气,好像他才是待斩的犯人。
其实这个杨林并非第一次到斑鸠镇,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还只是山东巡抚,那时候这位县太爷还不知道在哪,见过杨林的上一任县太爷如今埋在了土里。
斑鸠镇的百姓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时,镇外的世界天翻地覆,老山东巡抚镇压了维新派,受到洋人喜爱,住进了直隶总督府。这一回不知是一时兴起呢,还是真有什么事,故地重游,到这小镇上监个斩。
他皱着眉头,远远地望着囚车里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囚车停下来,犯人押到刑场中央,官爷高台上坐,百姓们围拢四方。
贩夫走卒、行商坐贾、男女老少,各色的人等,都对这场刑罚充满好奇,或许他们也害怕,可只要刽子手手未起刀未落,鲜血未喷洒出来,他们便只想到好奇,想不到害怕,想不到这是一场生死的表演。
看病算命的两外道士、红胡子大汉与笑脸的乡绅、富有的外乡员外爷,引狮的关老爷,英俊的小生与小道,全都来到了刑场外,混入了人群中。
犯人去了枷锁,只留下镣铐,反绑在木桩上,跪向着观邢的百姓。他的脸上仍是一副沉稳安然的菩萨模样。
他默默地抬起眼睛环顾了一周,这个对他来说每一寸都十分熟悉的斑鸠镇,仿佛在做最后的纪念。淡然而深邃的目光掠过人群,忽然定格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年轻漂亮,一身白色的西装,梳着爽利的短发,城里来的学生的打扮,却有着与学生不同的眼神,站在人群中有些突兀,可人们的视线集中在了刑场上,没有人注意到他。
犯人有些困惑,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来到这个平凡的小镇,观看一场司空见惯的斩首之刑呢。
在他思考的时候,一名官差来到他的身旁验明正身,很不舍地看了看他,险些哭了出来。
他垂着眼睛不去看那官差,嘴角轻轻地抿起,似笑非笑的样子。
县太爷问他可有冤情,他不说话。
一旁的杨林哼了一声,朗声道:“秦叔宝,你可知罪?”
他仍是一声不吭。
刽子手脱掉外衣,露出坚实的臂膀,甩着大刀挥舞了几下胳膊,又向着刀面喷了一口酒,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个叫秦叔宝的犯人从地面上看到了刀的反光,却好像一点也不害怕,身上没有一丝颤抖。
忽然间他又抬起眼睛,看去那个年轻学生的方向,可那人已不在原地,四面环视,不见人影。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心中更加困惑。若是来观邢,为何不看到最后。
就在他如此漫无目的地挥霍着人生的最后一缕光阴的时候,台上传来一声“时辰到”,官差抽去了他脖子后面的板子,丢在地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