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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燕南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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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立春,但齐鲁之地依旧春寒料峭,离开桑海城,天气愈发的寒冷起来,两人骑马并行,却一路无语。并非无话,满腹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端木蓉朝盖聂瞟去,只见他也正朝自己望过来,欲言又止,两人又将头掉了回去,只剩下两匹马儿偶尔鼻息的声音。端木蓉攥着缰绳的手快要失去了知觉,她本不是娇弱不堪之人,但大病初愈,身体更易受寒气侵蚀,她忍不住将手缩到嘴边,哈了几口热气。
“端木姑娘,若是冷,就披上这件斗篷,这件是我在刚才的集市上买的。”看她的包袱,就知道她没有带上足以御寒的衣物,盖聂勒住缰绳,递过来一件天青色的衣物。端木蓉迟疑着伸出冻红的手接了过来。表面是天青色极为丝滑的锦缎,内里却是洁白如雪无一根杂色的皮毛。他是什么时候买的,自己竟全然不知。展开来裹在身上,顿觉暖和不少,也不知是身还是心。“谢谢你,盖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更愿意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盖先生,好像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不是远远地看着他孑然而立的背影,而他……
看着侧畔低头沉思的女子,一身青蓝,极为素雅,雪白皮毛映着她有些发红的两颊和鼻尖,为沉默的她又添了一丝俏皮。中午路过的集市虽不大,但也热闹,她与他一样,惯是不喜欢凑热闹的,但也被一些待售的草药吸引了,那是一些北方特有的草药,有几种她只在医书上见过,她随即牵马凑了过去。而他则看见了旁边的这件斗篷。“客官好眼力,这可是上好的雪狐皮毛,要整整五只才能缝制一件,可是给娘子买的?”货商顺着盖聂的目光看向蹲在旁边药材摊前的端木蓉:“您娘子看起来体弱,天寒穿这件那是极保暖的……”
日头还斜挂在天边,道旁四周便已升起了暮霭,若是待到入夜,则更是冷的刺骨,这里不比桑海,有海水环顾,盖聂深知这点。“端木姑娘,前面约莫六七里有个小镇,名叫烟庄,我们今晚就在那里投宿吧。”他向她投去讯问的目光。“你决定吧,我近些年甚少出门,你对外面是更清楚一些的。”端木蓉柔声答道。其实若是盖聂一人,他在旷地中生活待上一晚也行,但蓉姑娘体弱,他不敢冒险,她是那些墨家兄弟的希望,也是……也是自己想守护的希望。“端木姑娘,入住客栈可能也有一定的风险,在下有一事相请,但……”,盖聂双眉微皱,停了下来,不知如何继续。“在我答应你的请求前,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端木蓉直视他的眼睛。盖聂微微有些讶异:“端木姑娘有何事?盖某一定尽力办到。”“你一定办得到,” 端木蓉微微一笑:“我和你相识时间虽不长,但也算一起出生入死过,不知这样可算是朋友?”“能与墨家兄弟一起,共抗嬴政暴行,此乃人生一大快事,在盖某心中,你们早就是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既是朋友,可否不要再唤我端木姑娘,你我皆直呼其名便罢。”“这……”盖聂却未曾想到是这样一件事情,迟疑着,斟酌着,“如此在下便得罪了,蓉姑娘。”这一声叫的很轻,但却如洪钟一般撞击着端木蓉的耳膜,为了掩饰心中的汹涌,她故作镇定地问道:“那你的是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了。”“这里尚属齐鲁之地,罗网的爪牙遍布,为防万一,我必须时刻在你左右,所以投宿时我们,我们就订一间客房,对外以夫妻相称,但蓉姑娘请放心,盖某只在屋中静坐,绝不敢冒犯。”“我已经说过了,出门在外的事情你来决定,既是朋友,若是我的决定,你会不相信我么?” 端木蓉反问道。这一问,倒着实让盖聂在心中喟叹自己竟不若这女子的胸怀。
“二位客官里边请,请问是住店还是吃饭?”小二殷勤地从二人手中接过缰绳,招过一个八九岁摸样的男孩:“二蛋,把客官的马牵到马棚,好好招呼着。”“我们吃饭加住店。”盖聂缓缓说道。“好咧!不如二位先稍作安顿,洗把脸,再下来用餐,如何?”地方虽小,这小二倒是热心周到。“也好!”端木蓉回应盖聂的询问目光。“二位是要一间还是两间房?”虽然这一对男女看起来极般配,男的英姿挺拔,女子恬静秀美,脸上都显着一种从容的神色,但还是不要弄错了闹笑话的好。“一间,我娘子喜静,替我们找间不面街的。”盖聂抬眼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好嘞,二位随我上楼,天字二号房一间!”后面的话自然是对账房先生喊的。
关上房门,端木蓉扫了眼屋内的陈设,虽简洁,倒也还干净,拧起小二送来的水壶,向面盆里倒了些水,蒸气立刻在屋内弥漫开来,和旷野中的暮霭一般,和着摇曳的灯火,在其笼罩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擦把脸吧。”端木蓉递过汗巾。“蓉姑娘,还是让在下自己来吧。”盖聂连忙站起身来。“别忘了,此刻,你该称呼我什么。”端木蓉指指门外,嘴角带着一丝戏谑,几乎没有看到过他慌乱的样子呢。
“蓉姑……娘子可收拾好了,我们一同下去吧。”虽是自己提议入住后以夫妻相称,但话一出口,只怕是两人内心早已起了微澜。下得楼来,大堂中也已掌起了灯,许是远离官道的缘故,这镇上唯一的客栈此时也只有寥落几人在堂中落座。“客官,怠慢了,我们这的厨子生了病,所以只有我家婆娘做的这些家常菜,还请客官多包涵。”掌柜的赔笑道。“无妨,不过我夫君倒是嘴上很挑剔,不轻易吃旁人做的食物呢,我先替他尝尝。”端木蓉浅笑着从各个碗里夹了少许菜,送进了自己的嘴。“夫君,老板娘的手艺不错呢,吃吧。”端木蓉看向盖聂的目光颇有深意。原来她是在试饭菜有无毒性!盖聂的心猛然一紧,她怎么可以拿自己去试毒?“娘子,你……”话还未完,便被端木蓉打断:“夫君,你忘了,这本就是我驾轻就熟之事。”外人看来真是恩爱至极的两人,殊不知那驾轻就熟之事却是遍尝百草。
“蓉姑娘早些歇息吧。”盖聂压低声音说。“那你呢?”“在下已习惯打坐,静坐便可。”“那可不行,要不你就睡在那竹床之上吧。”进门时,端木蓉已注意到那竹床,定是给夏日里的旅人乘凉用的,冬日里用不上,所以立在了门后。端木蓉将竹床放平,又将一床被褥取来放于竹床之上铺平。“歇着吧。”在床幔之后换好衣服,端木蓉钻进被子,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未与男人在夜晚共处一室,可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反而只有安心。
烛火灭了,在天井透过的月光的照耀下,那一袭白衣仿佛镀上了银丝,越发清晰起来。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此间的两人,是否是咫尺天涯?端木蓉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叹。
盖聂听着这一声轻叹,心似被游丝牵得一痛,连呼吸也不由得暂时停滞。黑暗中他缓缓睁开眼,温柔如水的月光正泄在竹床前,此时却像一把剑,阻隔了她与他,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吧。这样一个为他舍命的女子,他怎会不懂?她的善良,她的勇敢,她的胸襟,她的隐忍正如鬼谷山下那一汪湖水,只有当他从头至尾被其淹没时,他才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可是,她应该被关心,被呵护,被捧在掌心之上,与爱她的人一起,或策马塞外,或悬壶济世,生儿育女,终老一生。而他又能给他什么?为爱放手,为她去改变这天地的命运,让她和她所悲悯的人们不再为这乱世所伤。盖聂紧紧闭上眼,似乎要将什么压抑在里面,纵然是深夜,纵然是她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也不敢让它流露,因为他已经明白,那种东西叫做爱。
一只手从黑暗之中伸了出来,向端木蓉逼近。“别过来,你是谁?”端木蓉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枯瘦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不能动弹,更没有办法拿出银针,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只有醒来,才能逃离。“端木姑娘,醒醒!”盖聂是被很轻的声音惊醒的,随后发觉声源来自端木蓉,掌起灯,便发现了她皱眉的表情,额头上已有细细的汗渗出,似乎在竭力逃避什么东西。“走开,别过来!”看来她是梦魇了。“蓉儿,醒醒!”儿时曾听娘讲过,自己也曾有过梦魇,娘便会轻轻唤着“聂儿”,如今娘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一声声“聂儿”却依稀仍在耳边,亲人的呼唤或许能赶走心中的恐惧。
“蓉儿,”是谁,好熟悉的声音,是师父么?师父,你不要走,我……我好害怕。从来不愿在外人甚至是师父面前流露出一丝怯懦,只因医者的宿命,在这纷纷乱世,医者是天下众生的守护神,我若怯懦,这天下苦难众生又该当如何,可是,师父,你可知道,蓉儿真的害怕过,看着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离自己而去,那种无力感让蓉儿几近窒息,我不怕医者的最终结局,我只怕不能继续守护他们,还有他。两滴清泪溢出眼眶,突然感觉手被一股热气包绕,好暖,师父,是你么?别丢下蓉儿!“蓉儿,快醒醒!”端木蓉蓦地从梦中惊醒,盖聂焦急的目光映入眼帘。方才是他在唤我么?还是我的梦?“蓉姑娘,你醒了?”盖聂看着端木蓉迷离的目光:“没事了,只是做梦!”语气倒像是父亲哄着孩子。
父亲?心头怎会冒出这样一个词,自打她记事开始,生命中便只有师父,病人,还有那终日相伴的草药,师父虽严肃,但也如慈母般照料着她,而父亲该是怎样的,她从无概念,直到看见他与天明。虽非父子,爱却厚重,深藏,才明白父爱当如斯。盖聂当然不知道端木蓉颔首之间的想法,只是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有点怪,只道她还恍惚在梦境中。现实中的温暖依旧包绕着她的手,原来梦中的温暖来源于他。
盖聂顺着端木蓉的目光,窘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握处。“蓉姑娘,在下一时情急,实非有意冒犯,还望见谅!”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想到这是一对璧人儿的半夜私语,盖聂半坐床沿,双手覆住床中人儿的纤纤素手。“谢谢你唤醒我。”端木蓉似乎是没有听见他的告罪。“姑娘若是没事了,盖某就过去了。”虽是江湖儿女,但若伤及她的清誉,实非他愿见到的。觉察到手上的温暖正在抽离,内心有种强烈的感觉正在被唤醒。“盖聂,”端木蓉顿了顿,“你……若不介意的话,可否睡在我的右边?”此话一出,连端木蓉自己都不由得抽了口凉气,我说了吗?我说什么了?心中如何想当真就如何说出来了吗?
沉寂,让人难以忍受的沉寂,随着沉寂一起蔓延的还有端木蓉脸上的热度。他会怎样看我?只是怕他在竹床之上受寒,只是……好吧,承认吧,只是不想他离开,只是流连于他掌心的温暖。可是话就这样突兀地说出去了……好像过去了从认识他以来的那么久,那么久,久到一幕幕都在脑中翻涌而过,脸上烫得吓人,就在端木蓉准备抬起噙满了泪的眼时,余光瞟见盖聂的衣角,他忽然转身,大步朝竹床走去。果然,我果然吓到他了,眼眶中再也挤不下那么多泪,终有几滴落了下来。
再抬眼时,眼前已朦胧一片,透过这片朦胧,却恍惚看见那一袭白衣朝自己走来,手上还抱着,抱着,一床被褥?!端木蓉当即呆在那里,他,过……来……了?他,居然过来了?“蓉姑娘可否往里边挪挪,这样在下才好在你的右边。”今夜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切,或许,我还在梦中?端木蓉内心自语道。“蓉姑娘!”见端木蓉没反应,盖聂又喊了一声。初听她话语,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细想,唯有她这样率真,不被俗世沾染的女子才能如此,傻女孩!纵然坚强如她,也会有梦魇相随,只要看她安然入睡,在她左右那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