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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美人花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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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才十九岁,母亲已经改嫁好多年了,我孤身一人来到了周庄古镇,在我父亲留下的宅院中住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拿起了我父亲的笔。父亲是个浪漫而多情的诗人,他的一生精彩得和小说似的,十七岁时参加起义;十八岁时被抓去打仗,那场战役差点全军覆没,却只有他大难不死不说,还完好无缺;二十一岁时拐了随父谈判来京城的英国首相家千金,私奔了。
可以想象,我那素未谋面的外公该有多生气。
直到六六年□□爆发,父亲撑了几年,与母亲沦落临安,几年后就被斗死了——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他居然厉害到为林家留了后。由于父亲姓林,加上是在临安出生,我的名字便取了谐音:林安。
而周庄,这个处处种着荼靡与玉兰的安静古镇,便是父亲的故乡。我一直好奇,如此江南水乡,是怎么培育出父亲那般风流不羁与一腔热血奔放的?
每至盛夏,荼靡花开,人呼出的气息仿佛都染上了花香……周庄,自古时便是战火中的避难所,乱世中的桃花源。
八十年代,一个一切结束,却又一切刚刚开始的年代。在这么个时期,我从上海的家离开,一路辗转,来到了周庄。
我到周庄那一天,恰好是夏至前夕。那晚的古戏台打着昏暧的黄色灯光,正为夏至当天的社戏《牡丹亭·游园惊梦》做彩排。
春末,乍暖还轻冷的雨季,江南水乡更是细风微雨,好似一场带着绵绵凉意的梦境。
梦里,我打着油纸伞伫立在雨幕中。隔着萦萦的烟雨,我看见十六岁的少女杜丽娘长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那少女在树下沉沉睡去……然后,我看见了他——那个眉目如画的书生少年。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萌生为某些东西写诗的念头。烟雨初夏,他的身影朦胧却鲜活的刻入我的脑海。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上佻的眼角在我记忆深处,妖艳依旧。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他指间掂着柳枝,眼波流转,刹那间将一介江南书生的温柔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是,不知是不是暮雨的凉意,我看着那折柳而来的少年,蓦然感到一阵困顿与沧桑。
为何你的眼神那么疲惫,那么悲伤?
我有些头晕,大概是入戏太深了。我感到自己闭上眼睛,一点一点松开伞柄,然后软倒在青石铺的地板上。
耳边很吵,到底听见了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是有一点我很肯定——在喧闹的人声与细密的雨声之外,我听见了风的声音。
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自我来到周庄,我就一直这么问自己。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
“泼新鲜,俺的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躭,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欠,则待去眠……”
有人唱腔婉转,字里句间皆具风情,时而哀怨自怜,时而温柔婉约。能听见这般传神的昆曲,本是一种享受。可惜……
享受也得看时间地点啊兄台!
头又是昏沉又是痛,我费力的睁开眼睛,抬眼便看见,那戏中走出来的书生柳梦梅换了身大红的戏服,正掂着兰花指练戏。见我醒来,美人转过身,那被画笔勾勒的眼角都捎带上了笑意。
“醒了啊,会说中文吗?”美人微笑着说。
我愣了——那唱戏时雌雄莫辨的嗓音此时一听,分明是个女的啊!
“还真不会啊……”美人撇撇嘴,无需任何表情过渡,操起一口纯正的昆山话,直接向楼上喝道:“三伯,这小洋鬼子不会中文,是卖到花街还是给隔壁五十岁的老光棍做媳妇?”
喂!
“她只是个小丫头,别欺负人家听不懂。”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进来,瞪了美人一眼,转而对我友好一笑,用英语对我道:“喝点药吧。”
“谢谢。”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便同样用英语说。
男子顿了顿,转头:“花戏,你随便扯吧,她真的听不懂。”
我拿着瓷碗的手抖了抖。
叫做花戏的美人偷偷打量了我一下,撩起袖摆给男子倒了杯茶,笑得跟只猫似的:“三伯啊,你说这丫头长得那么漂亮,卖到怡红院多可惜。要不给你做小老婆吧?”
“别叫我三伯。”男子接过茶杯,“怡红院,周庄没有那种东西。”
“不要在意细节嘛。那小老婆呢?考虑一下喽,三伯啊,你也不小了……”
男子居然还认真的考虑了一下,“那大老婆是谁?”
“没想好,要不隔壁卖豆腐的老王家女儿怎么样?长得可水灵了……”花戏满脸戏谑道。
“不要。”男子嫌弃的说。“要我娶她还不如让我娶她家卖的豆腐。”
……会不会太狠了点?
我把药喝完,试图压下喉头的苦涩,这时,花戏塞给我了一块麦芽糖,我抬头,对她感激一笑。
花戏笑眯眯的道:“好歹也是三伯的小老婆,吃吧吃吧,吃胖点好生养。”
我慢条斯理的咽下麦芽糖,然后认真的转向三伯:“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知道几个民间的偏方,听说挺管用的。”
顿时,屋子里寂静了。
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男孩还是女孩……女孩……
“啊,对了,双胞胎怎么样?听说吃双黄蛋可以生龙凤胎。”蓦的,我又似是想起什么,黯然神伤:“可惜生了龙凤胎也不是正室所生……让我做大老婆好么?我怕以后入门了我的一对儿女会被那姐姐欺负去,我倒是无所谓啦……你们怎么了?”
花戏:“……”
三伯:“……”
“你们聊,我还有事,失陪。”三伯肃然道,然后拍拍花戏的肩:“记得发扬我周庄热情好客的精神,不要怠慢了外国友人,嗯,就这样。”
然后,三伯一本正经的,溜了。
我笑眯眯的看向花戏面色僵硬的脸:“我叫林安,美人姐姐叫花戏是吧?初次见面,谢谢你们热情好客的款待。”
热情好客……
花戏嘴角狠狠一抽,僵硬的挤出一个笑容:“你喜欢就好……”
房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谢谢你们救了我。”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我从小身子就不好,这几天没怎么休息,晕倒倒也是正常。只是我没有想到,这次醒来不是在医院,而是在人家家里。
“没事的,当时我正好在场嘛。”花戏似乎松了口气。
“你这是发烧了,要多休息呢。反正在这里也人生地不熟的,要不就住下来吧?”
我温和一笑:“不碍事的,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找地方住吧。”
“对不起啊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花戏有些懊恼的道。
“我不在意啊。”我微笑。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花戏其实大脑没那么脱线,真的只是爱开玩笑而已……
花戏看着我笑,娇羞的捂脸:“丫头你好可爱,又善解人意又大方体贴,果然给三伯做老婆再适合不过了……”
“……”哪怕只有三秒钟,我也为我对花戏的想法改观而感到羞愧。
楼下有谁喝茶呛到了,咳嗽个不停。花戏毫不在意:“哦,那是阿三,叫他三伯就行了。那个大叔级别的小子不用和他客气。”
“……看出来了。”
“叫你小林儿行吗?”花戏笑得灿烂。
我默默的低下了头,脑袋又有点晕了。
好在这时,三伯大概是受不了她,终于推门进来。
“花戏,她还在发烧,你让她清闲一会儿吧。”三伯不等花戏说什么,就把她推出了门外。
我松了口气。
“大侠救命之恩,林安永世难忘!”我肃然起敬。
“女侠说笑了。”三伯一抱拳:“鄙人不才,区区小事,不足以为人道也,随便大张旗鼓的宣传一下我的丰功伟绩就好了。当然,如果你想把我记入青史……”他顿了顿,“我也没意见,全听女侠安排。”
我噗嗤一声笑了。
她就是我在周庄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花戏。
那时我不甚在意,后来才知道,这个玩世不恭的女子,其实有着世上最深的执念。这执念,在那衣香鬓影的岁月中,一点一点的,烧成了寂寞的灰烬。
木桌上,茶香缭绕。
“原来你是林枫的女儿啊。”三伯若有所思。
我爹很出名吗?我疑惑的看向三伯。
三伯但笑不语。他抿口茶,写下了一串地址。“你爹的祖宅,反正也没地方去,不如收拾收拾,说不定还能住人。”
我心中一动,注视着那张纸。良久,我微微一笑,将纸收了起来。“行。”
“我可不可以好奇一下,为什么要来周庄呢?”三伯的指尖划过杯沿,“按理说,你现在的家庭又富裕又美满,只是心血来潮跑到这里来么?”
富裕?美满?
我眼神一黯,富裕倒是真的,可惜我不在乎。美满也是真的,可惜不属于我。
那个家,有弟弟就够了吧。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爹就死了。母亲撑不下去,改嫁给比她大十岁的美国富豪克鲁斯叔叔。一年后就给他生了个儿子,也就是我那同母异父的弟弟查尔斯。
查尔斯有一头和母亲一样象征着高贵血统的金发,每当他骑着他的黑色小马驰骋在马场上时,那头金发都好似融进了阳光中,美得像个天使。母亲爱他无可厚非,我也不会幼稚到去嫉妒查尔斯。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仅在父亲尸骨未寒时急着改嫁,还将他忘得那么干脆。
她不准我提起关于父亲的一切,好似这么做,就能当做从来没有遇见过父亲一般。她开始厌恶我的黑发黑瞳,因为曾有人说过,我的眼睛和父亲长得像极了。直到有一天,她烧了父亲写的诗。
我躲在门后面,平静的看着她烧掉了那泛黄的纸张,然后,我一言不发的转身,回房间。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上海。
三伯看着我黯然神伤的样子,摇头:“算了,不问了,不就问一下原因你就跟死了爹一样,至于么……”
“我爹本来就没活着。”我平静的说。“而且也没什么不好回答的。我与我妈闹翻了,离家出走,就这样。”
三伯很严肃的看着我,“你后爸那么有钱,知道我收留你会不会找人做了我?”
“……”
“啊,出门左转第三个路口,坐船半个小时就到你爸家了。”三伯一拍我的肩膀,“过段时间有空来玩,慢走不送。”
……三伯,果然你才是最没良心的那个。花戏啊,对不起,我冤枉你了……
窗外下雨了,淅淅沥沥。我的头还是有点痛,三伯给了我一把油纸伞,牵着我的手找了一叶小舟。他牵着我的手,在那个有些羞涩的年代,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可他从头到尾都坦然面对众人的目光,一直都没松开我的手。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花戏会管这个顶多比我大十岁的年轻男子叫三伯。
至今,我仍记得他手心的温度——很温暖,像极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