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猫尾葵

1、初始

　　暮色温柔地笼罩砖红天幕下被大海拥抱的支离破碎的岛屿。
　　青灰的硝烟在狰狞的残垣断壁和浓密的丛林间淡淡地蔓延。盛大而荒凉的废墟中心，昔日落日神殿雄伟的轮廓依稀可辨。混沌之龙钢铁的身躯掠过长空，在地面投下的巨大阴影，像死亡般如影随形。
　　废置的神殿外面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金发少女脱下冰冷的作战服，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红色衣裙，迎着傍晚的凉风和薄雾悄悄地潜入营地左侧的一片湿热丛林。
　　丛林深处的一片古老的墓园中，伤痕累累的人形机甲单膝跪地，那高仰的头颅如同对上苍无声的祈祷。
　　一身黑色作战服的少年面朝墓碑，低着头，正在认真地把青灰色的石块叠成一个尖塔。
　　少女躲在高大的树木后面，犹豫着是否要走出去。看着少年孤寂的背影，她粉红色的少女心突然之间烟消云散，留下来的只有心痛和迷茫。
　　“晚上好，索菲亚少校。”少年甚至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依然在继续。
　　“晚上好，佐伯。”索菲亚从藏身的树后出来，默默地站到少年身后。他的手依旧稳定，优雅，白皙的皮肤下面隐约可见蓝色血管。相较在战场上被奉为“神罚之刃”的战士，他更像一个终日待在古堡里不见天日的贵族。
　　“你在做什么？”
　　少年的声音淡淡地，像一阵遥远的风吹过树林:“在红色突袭开始前，我曾与人约定，活下来的人，要为死去的同伴建一座冢。”

　　这是西斯廷联盟共和国与混沌军团最后一战的前夕，索菲亚最后一次见到佐伯。

　　潘多拉的能源已经快要耗尽，它承受了大部分来自敌军的集火攻击，消耗巨大，绝没有从战斗中强行脱离战场的可能。
　　而一直期待着的来自于军方的战争消耗品的援助，终究是没有一丝音讯。
　　“听好，现在去船上，”银白色的机甲战士站在河滩上，头也不回地说，“三分钟后我还没有结束战斗，你们就开着母舰一直往西，那里有联盟海上的第一个灯塔。”
　　队伍沉寂了一会，默默地向母舰方向撤退。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内疚这种情绪，只有在自己觉得安全时才会发酵。

　　“为什么！他受了多重的伤你看不到吗？把他一个人留在那个磁场混乱得连航海图都没有标注的孤岛上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是抛弃同伴！”被分到第二组的索菲亚猛地推开兰博，敏捷地跳上机甲的驾驶仓，启动了系统，不到一秒钟，金发少女就急躁地骂着脏话从驾驶仓里跳出来，一拳打在了精灵美丽的鼻子上:“兰博，你对我的宝贝儿做了什么？快把能源盒还给我！”
　　“冷静点，你以为军部的能源供应链怎么会突然之间断了？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战争就要结束，政治家们不会允许无法掌控的力量存在，你明白吗。”兰博揉了揉鼻子。
　　“不可掌控的力量？为什么？”
　　“因为……那个少年，他是恶魔之子。”
　　“你是说……佐伯？！这怎么可能？！”
　　精灵没有理会气急败坏的金发少女，记忆碎片里银色机甲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倔强背影在他翠绿的瞳孔中无限拉长，最后扩散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意志比生命更难以延续。卡特尔，你终于还是赢了。

　　银色的机甲划着诡异的弧线，像死神在刀尖上跳跃的舞步，冲撞，截断，斩击——潘多拉并不是联盟最强大的SSS级机甲，但它的可怕之处却在于拥有一个最为可怕的机师。

　　混沌军团圣殿骑士团，全灭。
　　对手，一机。

　　战斗结束后，寂静的孤岛上，少年躺在海边干净的岩石旁，唇角漾起一抹嘲讽的轻笑。
　　呵。果然被干净利落地舍弃了呢。政治家是永远不会弄脏自己的双手的。那么自己，又是为什么而战呢。
　　岛屿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海面下沉没。
　　混沌缝隙像一道悲伤的伤口，在迷雾中幽幽地散发出紫黑色的光。
　　负责占卜的大贤者苍老的手形容枯槁，永恒之书自他手中怆然滑落——孤岛的次元裂缝就在今天开启，这相当于开启了一道时空之门。但魔法预言的影像居然是一片空白，有什么更加强大的力量在阻止着来自外界的窥探。那个孩子的命运，究竟会是怎样呢。他忧虑地望向五色的玻璃穹顶，喃喃自语:“我老头子这辈子可就这一个徒弟，就这么没了，唉……愿神保佑。”
　　海面在不断地上升。沉没的孤岛，又要回归碧蓝的深渊了。似乎没有太多选择了呢。佐伯远远地望着那道凭空出现的时空裂缝，轻唤道:“潘多拉，走了。”终于听到主人的召唤，眼巴巴地留守一旁的银白色机甲偷偷松了口气，伤痕累累的它穷尽最后一点能源变成一枚蓝宝石戒指，准确无误的落入少年的手心。
　　佐伯最后望了一眼神殿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朝次元缝隙走去。

　　“07区搜查完毕，少校！”下士的大嗓门从通讯器中传来，震得比尔的耳朵嗡嗡响。
　　“保持队形，作战场集合！”比尔正要进入驾驶舱，突然停下动作，警惕地望向身后不远处。明明已经搜查过的楼道里，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个平民？是被军方遗漏的吗？
　　身为少校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秘密任务，曾经少年热血为帝国而战的天真纯粹早已不再。当得知军部为了保守机密或利益最大化而牺牲平民，一开始他也会愤怒，迷茫，最后却只能妥协，默许，甚至在不得已时亲自动手。
　　就在他犹豫惊疑的时候，那少年缓缓摘下兜帽。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眼睛。如浩瀚星海，望得久了，似乎灵魂都被撕扯跌入漩涡，从此沦陷。

　　佐伯从昏过去的军官手上抽出ID卡，插入卡槽。智脑的声音在滴的一声后机械地响起:“编号13，比尔.查尔斯，认证成功。GT系统自启中……自检正常，请选择自动/手动驾驶……手动驾驶模式启动……”
　　这时，戒指里突然传出幽幽的一句:“这一百多年前的破古董，连智能神经中枢都没有啊。”
　　“它很有可能是人类研制的第一代正式投入战争的机甲。”
　　“但它根本就配不上你高贵的身份啊主人！”
　　“所以你其实是在间接地显示优越感？”
　　“……”

　　佐伯十指翻飞，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笑意，来做个游戏吧，各位。
　　机甲猛地一个漂亮的滑铲，向常规对战场冲去,来吧，让我来见识一下这个充满变革的世界未来最强的人形武器。

　　格兰纳尔的夏天总是伴着咸湿的海风与港口吞吐的大量海鲜、魔兽毛皮等丰饶物产，通往主城的驿道旁，小镇上矮人酒馆麦酒的香味在夏日的高热里发酵得更为浓郁。冒险家们谈笑间不时夹杂着杯盏碰撞与粗鲁的咒骂。

　　原色的半木门吱呀一声，夜风带着夏日泥土的气息和花木的甜香灌进浑浊的酒馆，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抬眼，推门而入的少年清俊修长的身影使他有片刻的恍惚。杰拉德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对一个人印象深刻是在什么时候了，就算是邻国的伊莎贝拉公主脱光了站在面前也没有给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所以这对他来说，很不寻常。
　　那人一身黑袍，宽大的黑色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又桀骜的下巴。他径直朝吧台走去，要了一杯红茶，默不做声地在靠近年轻人左手的桌子旁坐下。少年身上淡淡的硫磺与鲜血混合的气息。那是战场的味道。只有经历过最深的黑暗与最浓烈的绝望的人，才会感知的微妙气息。
　　杰拉德垂下眼帘，猛的灌下一大口麦酒。他的动作既粗鲁又优雅，有种奇异的和谐。有的男人就算是在嘈杂的酒馆里喝着最普通的麦酒，也给人一种优雅的贵族之感。
　　大地微微震颤。酒馆外重装骑士的战马移动时马蹄铁敲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如擂鼓。
　　那帮蠢货居然追到了这里？杰拉德有些困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里应该已经出了那个人的势力范围，并且自己早已亲手终结了他的生命。再加上这个小镇虽名义上是格兰纳尔的郊区，实际上却位于几个领主势力的交叠区，因其政治上的复杂性，长期处于三不管地区，向来是是三教九流与自由冒险者、佣兵的天堂。
　　今天显然有些不同寻常。酒馆里的气氛因格兰纳尔城戒卫队队长的推门而入变得凝滞起来。
　　经营酒馆的矮人左右逢源，但今次还没开口就被一个警告的眼神吓了回去。

　　佐伯继续淡定地搅拌着云雾缭绕的红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队长卡莱尔扫了一圈酒馆内的顾客，目光在一个角落略作停留。
　　铮亮的马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沉重而紧张。
　　“军方怀疑这里有从临时战区逃逸的恐怖分子，请所有人跟我们走一趟。”
　　真是……麻烦啊。杰拉德眉头微蹙。
　　作为一个高明的机会主义者，他早已练就了对危险的高度敏锐，这些人身上有杀意。
　　不过，他瞄了瞄酒馆外的重装骑士团，哦，天哪，这真是个令人血液沸腾的挑战。
　　“请等一下。”
　　少年清冷的声线明澈如初春的流水，“请您出示军方的证明。”
　　“你说什么？”
　　于是少年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卡莱尔哈哈大笑:“我们不需要！你们本来就没有选择。”
　　佐伯低低地嗤笑一声:“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做出试图绑架平民这种蠢事。”
　　卡莱尔猛地俯身，抓住那执着骨瓷长勺柄的苍白手腕:“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你们再拖延下去，军方的人很快就会到了，想必他们也很乐意跟你们喝一杯。”
　　男人瞳孔骤缩，深深地望了少年一眼，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转身大步出了酒馆。上次制造混乱所造成的牺牲带来的记忆太惨痛，他无法再拿同伴的生命做赌注去冒险。
　　戒卫队莫名其妙的来而复去，顾客们理解不能，却不妨碍他们讨论起临时战区的八卦来。
　　杰拉德看着少年隐没在阴影中的侧脸若有所思。他的听力很好。

　　佐伯要了一间客房，矮人送来的烤面包在原木的桌子上散发出阵阵香味。
　　镜中的少年站在水雾迷蒙的浴室里，慢慢睁开眼睛。右眼瞳孔深处，一枚妖娆的六芒星隐隐闪动着红芒。

　　他闭上眼睛，感受身体的虚弱与侵蚀。这是借助次元缝隙强行扭转时空所付出的代价。
　　如果不是因为这糟糕的体能和法则的限制，他完全可以不借助机甲干净利落的离开战区，那样的话绝不会被政府军和叛军察觉异状。
　　自己，是被这个世界的法则所驱逐的存在呢。
　　鸦羽般的双睫微颤，再睁开眼已是一片清明的纯黑眸色。
　　蓝宝石戒指发出幽幽冷光，潘多拉变成一束游离的蓝色章鱼一样的光团，飘到镜子前:“你这样下去不行，太勉强了，我们必须找到让法则认可你的办法，否则你的身体撑不住多久。”
　　“嗯。”
　　“资料显示，这里是一百二十年前的西斯庭帝国，四颗潘多拉之心作为女神力量的碎片正分散在各地，只要集齐它们，就可以利用高度纯粹的世界之源力修复法则所带来的损耗，不过至今为止我们所掌握的史料显示，唯一一颗公开位置的潘多拉之心就在黑暗精灵治下的噩梦森林。”
　　“女神的力量碎片？”佐伯不以为然，“你保证它不是你这家伙新近垂涎的收藏品？”
　　“怎么可能嘛，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呵呵……”

　　寂静的夜里，突然间从酒馆后门的深巷传出一声淒厉的惨叫，与此同时，一阵劲风从正对着小巷的客房外破窗而入，一支乌黑的小箭钉着一个纸条，稳稳的插在桌面上。
　　佐伯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呢。不过，作为猎物的你，又会怎么做呢？
　　杰拉德站在窗口，手里拿着那纸条，默默地注视那黑暗处发生的一切。已经有人忍不住了吗？元老院那帮家伙，最近就像是疯狗一样跟在后面，甚至于冒着被教会发现的危险派出了亡灵法师和半兽人。这太不寻常了。

　　黏腻的咀嚼声使人不寒而栗。不死族。原本是人类的它们，在被黑魔法转变后以吞噬同类为手段不断进化，变强。这一点，千百年来与病毒和人类是多么相似，只不过狡猾的人类永远不会承认罢了。杰拉德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