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月明燕夜语》华燕

3、第 3 章

　　我不由一愣。

　　"参加---什么？"

　　沉浸在自我思绪中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一时大脑短路，不知所言。

　　无数道目光此时又齐唰唰回聚到我的身上。

　　我收回之前嫌丰田冷冰冰不够礼貌的话，心中对他的善意还是应该首先表示感谢。

　　这样问很可能是因为注意到我一直跟在大家身后无人理会吧---可是，我宁愿他不要注意到我。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的焦点。现在的我，又如案板上的活鱼一般，被暴露在无数好奇、探究的目光之下。

　　迅速理清思路，在点三秒之内回忆起刚才众人所谈内容，我清清喉咙，脸上堆起殷切、真诚的笑容，好像思路一直尾随在众人身上，从未离开。

　　丰田所指的是两星期后收购Sun Technology的合同签字仪式。为了在丰田访问美国期间顺利完成这项股票和现金交易总额高达120亿美元的公司并购，我已经在办公室里吃住了两个多月了。可是，跟身边这些在M&A和Securities方面享誉国际、资历深厚的合伙人相比，我只是大海里面的一条小小鱼，怎么可以出席这样人数有限、媒体曝光率超高的重大仪式呢。如果是自己主动提出，一人一口吐沫也可以淹死自己了。脑子在以每秒钟2800转的速度高速运转，半秒钟后停定，我终于准备好了肚中的说辞---

　　“丰田集团此次对Sun Technology的收购，是计算机网络界的一大盛事，是轰动产业界的一大壮举，此举必定会带动21世纪网络媒体技术的新革命，产生时代效应。如果能够有幸目睹合同的签订，将会是十分荣幸的事情。”

　　有时说话和吃饭一样，说(吃)到一半儿就好。

　　丰田面带沉思地看着我。此时的我已经开始习惯他的直视，可以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带闪躲。

　　过了一刻，他扭头对村上说：“村上先生，签字仪式那天，请和林小姐一起来吧。勤奋工作的人，应该看到自己工作的成果。”

　　终于可以从人群中告退，我的后背竟有些湿了。

　　站在丰田信玄身边时，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从他身上发出的强大压力。尽管我春风满面，言笑晏晏，内心却紧张地仿佛又回到了上法学院的第一年，那个娇羞怯懦的小姑娘，头一次站在课堂上回答教授的提问。

　　不知为什么，仅仅只是短暂的接触，我却可以感觉得到在他沉默冰冷的外表下，涌动的是炙热沸腾的岩浆，随时都可喷射而出，融化一切。也许这就是真正强大的人所带给别人的感觉吧。

　　人群中，好友Mark (中文音译为“马克”)和Jen (英文名Jennifer(“詹妮弗”)的简称)向我迎面走来。

　　“燕，真有你的，居然能在那群人中呆这么久，要是我，早就要心脏病发作了。”说话的是 Mark。

　　Mark 祖籍德国，金发碧眼，身材高大，当他开怀大笑的时候，笑容就像阿尔卑斯山上的阳光一般纯净、耀眼。当然，这种笑容，只有在最好的朋友之间才可以看到。当他探讨工作或面对客户时，就会显露出十二万分的老练沉着，让你充分领受到德意志民族特有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记得当初换工作，来所里面试时，Mark 是我的第一个主审官。开始时他面沉似水，不苟言笑，问的问题有条不紊，层次分明，令我对他肃然起敬，由衷体验到世界顶级律师事务所高级律师的职业素质。随着谈话的展开，在经过了初步的测量、评估，彼此都认同对方的能力和素养后，我们的话题渐渐变得自然随意，天上地下，无所不包。我们谈着自己当年在法学院的艰苦奋斗，律师生涯的酸甜苦辣，所到各地的种种趣闻......油然而生的默契，使我们意识到，对面的那个人，将在自己未来的生活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

　　“燕，你这个幸运女郎，快告诉我，那个日本人都和你说了什么？”还没等我和Mark 说上话，旁边的Jen已经兴奋地大叫了起来。“我的天哪，他真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棕眸黑发，热情似火的Jen，是典型的意大利女郎。她比我大一岁，今年30岁了，却仍旧热情跳脱地宛如19岁的少女。喜爱穿红色套装的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永远都像是一团跳动中的红色火焰，夺目耀眼，热力四射。我们同属一组，办公室相邻，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喜欢听到她宛若银铃一般的笑声在寂静的走廊上愉悦地响起；喜欢看到她风情万种，状似无意地掀动那满头浓密如瀑的黑发，妩媚如狐的杏眼里透出诙谐打趣的神情；喜欢和她一起在繁忙的工作空间，跑到装饰豪华、配有各种饮料小吃娱乐设施的员工休息室一边喝咖啡，一边唧唧咕咕地聊着公司的最新八卦；喜欢看着她在说到自己的第一百零八号男单追求者在巴黎艾菲尔铁塔上向她献花求爱时那飞扬得意的神情。我想，我如此喜爱她，也许就是因为她那火一般的热烈，是我温婉如水的个性中所缺少的。我们如双子星的正反两面，截然不同，却又默然相契，彼此通过对方静静享受着对方那自己不会拥有的生活。

　　看着眼前的两个挚交好友，我脸上终于流露出不得已的苦笑。趁着无人注意，轻敲了敲Jen的额头，“Silly girl，你以为和他交谈很轻松吗？那个日本人是老板的老板，恐龙中的霸王龙，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再也不用和他见面了。”

　　“哎，这可不像是燕你说的话呀！”Mark在旁打趣道。“我们大名鼎鼎的林燕燕小姐向来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

　　我向Mark丢去一个大大的白眼。真不知道像我这样本性明明比一般人还要羞涩许多的人，究竟是怎么在client relations 上得到这样的名声的。

　　同一般人印象中大律所的律师所应表现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相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对陌生人总是怀着极大的羞涩感。主动结识不认识的人，对于我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我心中，那个只会躲在墙壁后面，羡慕地遥遥观望着其他小孩子们玩耍的小女孩从未消失过。即使是长大了上了中学、大学，我天生的羞涩、不善社交，也使我毫不例外地获得诸如“冰美人”、“骄傲的公主”一类的称号。所以，对于在我面前表现得特别羞涩紧张、不善言辞的人，我总会十分的亲切，努力使他们放松，因为我知道心中渴望与人沟通，却又不知如何启口的苦恼。

　　法学院的学生在律师事务所面试时，遇到的最常见又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你认为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学校就业办公室所提供的标准答案包括：“我是一个工作狂，一工作起来就废寝忘食，不能做到公私兼顾”；“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工作中过于要求完美，眼里揉不得沙子”；“我缺乏耐心，尤其讨厌时间浪费到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上，只想最快最好完成工作......”诸如此类的答案。

　　如果实话实说，我想我最大的缺点一定就是过于羞涩、畏惧社交。这实在是身为职业律师的一大败笔，幸而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否则真不知要如何回答了。当然，我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从不缺乏挑战极限的勇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我极欣赏的一句话。我认为即使身为女子，也要具有大无畏的人生勇气，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愿，去实现一个重要的梦想。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法律人，一个最出色的法律人。为了实现它，我不惜忍受人生万种苦难，即使到头来会粉身碎骨，一无所有，我也要笑着说，我这一生，没有遗憾，我曾经尽最大的努力，去追求我的梦想。因此，在面对客户和挑战时，即使紧张，即使畏惧，我也要对自己说：“不要害怕，不要后退，困难只是暂时的，越过它，才能实现梦想。”也许是假扮的太成功，大家都以为我天生喜欢和人打交道。

　　片刻的说笑后，我们又要各司其职，以晚会主人的身份，去四下招待来自日本的宾客以及所有跟这次公司合并相关的业界人士。我顺手从吧台叫了一杯可乐。放在透明高脚杯里的可乐，颜色湛红，被我以优雅的手势高举着，无人怀疑那不是一杯干冽芬芳，浓情四射的意大利红酒。这一辈子，我只醉过一次，从此再不饮酒。

　　望着那鲜红如血的液体，不堪的记忆似乎在一瞬间复活。

　　甩甩头，也甩掉那晦暗的往事，我带着从不消失的微笑，如鸟投林、如鱼得水般，穿行在觥杯交错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