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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23章 章台人去寄流波 ...

  •   见胤禔走远,衍潢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子皎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握得紧紧的左手不知捏着什么。

      衍潢拉起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是冰冷的,手心湿湿的,不知捏了多久的手指有些僵硬,而掰开她的手指,赫然发现她一直握着不放的,竟是那黑曜石环!

      太祖的遗物,丹臻从不离身的黑曜石环。

      “这是父王……留给你的?”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心中涌起的不知是委屈还是遗憾,抑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是。

      子皎抬起头看他,迷离的目光却像透过他看着不知名的远方,过了片刻才聚焦在他的脸上,抬眉一笑,那笑容也是恍惚的,叫人心底里透出一丝凉意。

      衍潢既悲且骇,见她一副失了魂的样子,也不再问她,只管拉着她往前厅走去。

      到了前厅,只见厅前挂着一排灵幡,略显昏暗的光线中,诵经的众僧已经就位,在法师的带领下合声唱讼着招魂的经文,声音时高时低,和着幽幽呜咽之声,悲凉中透着说不清的阴森。

      刚刚让丫鬟给子皎披上粗麻丧服,就听得门外远远传来鼓号之声,又有人进来通报,说是圣旨到了。

      衍潢率府中男丁、齐默特氏率女眷,分两排迎出。

      来传旨的竟是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陈阁老陈廷敬,陈廷敬一脸肃穆,走到早已备好的香案前,阖府上下按长幼品秩乌压压地跪成一片,衍潢居前,焚香跪拜。

      少顷,陈廷敬从一旁内监手中的托盘上双手捧起七色织锦圣旨,徐徐展开,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

      子皎直直地跪在女眷后排,仍是一脸的恍惚,那圣旨说了些什么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木然跟着众人一同谢恩,隐约听见衍潢恭敬地接过圣旨,又和那陈阁老在说着什么,和尚们继续诵经,四下呜咽之声此起彼伏。

      正恍惚着,忽然听“叮——”的一声,法师敲响引钟,座下众僧诵念速度加快,语气急迫,像是什么咒语。

      “放焰口了!”小厮捧上一个金盘,法师接过金盘,一边走,一边将盘中的面桃和大米撒向四方。

      大米沙沙地撒落满地,帘外影影绰绰,听着嗡嗡讼诵的经文声,子皎只觉前额发凉,耳边的脉搏突突地跳着,四周嘈杂之声骤响,吵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衍潢的声音飘忽似从天边传来,“陈阁老不如到后堂稍事休息片刻?”

      “不必了,天色不早,老臣奠拜之后还要回去缴旨呢。”

      隔着帘子,隐约可见那陈阁老走到灵前拈香奠酒,礼毕,众家眷又纷纷伏下谢礼,子皎也跟着伏下身去,再待起身时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一歪便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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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好像陷入了浓稠晦涩的黑色旋涡中,沉沉地往下坠,无边无际似的,周遭无可名状的物质厚重如凝胶一般紧裹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

      沙沙沙……沙沙沙……

      一瞬间,子皎想起来了,自己好像昏倒在灵堂上了,这沙沙的声音——难道还在放焰口撒米?

      不对,没有和尚的诵经声,也没有哀泣之声,这是哪里?

      意识渐渐回到身体,却是难耐的痛楚。

      是雨水。

      她躺在地上,冰冷的雨水不断地灌进鼻腔,头痛欲裂,一口浊气憋在胸口简直透不过气来,浑身肌肤刺灼的疼痛是那么的清晰,尤其腹部,痛得像是五脏六腑都翻转过来了似的。

      这样的痛法,还不如死了呢!更别提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了。

      疼痛让子皎无法思考,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死,因为疼痛是那么的真实。

      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却还是无尽浓稠若实物的黑暗。

      试着抬手,却连手指都不能移动分毫。

      四周除了黑暗,只有仿佛永恒的沙沙雨声。

      子皎暗暗心惊,难道,她真的死了?

      可是,为什么这次跟上次不一样?

      一阵散乱的脚步声打断那单调的雨声,有人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在她身边跪下,听着那似乎要濒临崩溃的粗重呼吸,子皎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悲伤,她的心也忽然像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是谁?

      子皎只觉得自己眼中不断地涌出温热的液体,那是——泪水?!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么难过?

      她的人生一直是平平淡淡的,因此她的感情也是偏向淡漠的,何曾体会过如此强烈的情绪……

      没想到,真正的心痛——居然真的可以痛成这样!

      那人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头,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似的,然后她的脸贴上了一个冰凉的胸膛,下意识地一挣,却被更紧地贴进那人的怀中,那有些单薄的胸膛咯疼了她的耳朵,她听着那人如擂的心跳,感觉到那人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额前贴上了一片温暖——是,是那人的唇……

      “怀沁!怀沁……”那人含糊不清地唤道。

      怀沁是谁?

      子皎惊疑不定,几乎忘了身上的疼痛。

      难道她又魂魄附体了?!这回又附到谁的身上了?

      下一秒种,她如愿地飘了起来,看到了刚才让她“痛不欲生”的身体——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两行鲜血自双目而下,流淌在惨白的脸颊上,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散开的衣襟露出胸前大片被雨水浸得发白的肌肤,上面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显然血已经流尽了,伤口外翻,露出同样苍白的肌肉组织,而一道长而阔的伤口由脐下斜挑至下腹……

      子皎心中一寒,怪不得刚才那么痛,这,这下手的人也太狠了吧……

      再看向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呃,或者应该说是少年。

      十七八岁的样子,深眉入鬓,眼梢微挑,脸如冠玉,唇若涂丹,只是满脸的悲痛欲绝,实在让人打心眼里的痛惜。

      可是刚才那种痛彻心肺的悲伤感觉,现在一点也没有了,奇怪,为什么会这样?那样浓烈的感情,真不像是为她所有的,事实上,子皎从来都没有体会过那样强烈的情绪。

      或者,这是那具身体的感情吧。

      那少年忽然一震,似乎感觉怀中的女子不对劲,伸出颤抖的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脸色一变,撕心裂肺地哀嚎,“不——”

      子皎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一下子,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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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睁开眼睛,子皎猛然坐起来,环顾四周。

      熟悉的四方纱帐,高高的床榻,边上的榆木书桌上还放着一摞书,墙上挂着那幅荷花图,这是她的房间没错。

      伏在床边的女孩怔怔地抬头,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见子皎愣愣地坐着,欣喜地挨过来,“格格!格格你醒啦!”

      眨眨眼,这——是心竹没错。

      “我……”她迷惑地开口,那是梦?居然只是梦?

      心竹急急地接过话茬儿,“格格,您觉得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的?奴婢这就去叫刘大夫。”

      子皎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

      “别提了,格格您这哪儿是睡呀!您在灵堂晕倒,到现在都两个多时辰了!”心竹一脸痛心,“就算再伤心,格格也不该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啊!您可把奴婢给吓坏了!”

      两个时辰,她晕了四个小时?

      想起那个梦,子皎的脸色又难看起来,哪有这么真实的梦?梦里哪会这样真实的痛?

      “格格?”见子皎脸色难看,心竹担心地轻轻唤她,“格格?奴婢去叫刘大夫过来。”

      刘大夫?子皎微微抬眼,“刘太行?”

      他不是太医吗?哪会这么清闲地来给她这没名没份的“格格”来看病?

      “是刘太澄大夫啊,格格,您那会儿手受伤的时候,就是他给看的。”

      见子皎不置可否地发着愣,心竹微一顿足,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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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一连三天,亲王、公、侯、伯、公主、福晋以下,奉恩将军、骑都尉品级官员、二品夫人以上,都齐集至显亲王府,奉旨举哀,诺大个显亲王府一时间熙熙攘攘,举目皆缟素,但闻哀恸之声不绝于耳。

      府里僻出东院,设了露天的流水席,身着缟素的下人们步伐匆匆忙得是人仰马翻。

      子皎大部份时间随着众女眷跪在帘后,凡有人奠拜便伏首回礼,三天下来也不知磕了几百个头,端的是膝酸腿麻头昏脑胀。

      举目人人皆哀,却已经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流得出眼泪了,只是作个样子罢了。子皎打从昨天起就哭不出了,这无比繁复的丧仪令人厌倦,多少减少了些本应有的哀伤。

      哭,绝对是伤神伤身伤情的体力活。

      隆重的丧仪,反而让悲伤变得不那么纯粹了,窃以为丹臻如果在天有灵,未必真的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因为他是那么真、那么纯粹、那么淡泊的一个人。

      正如子皎,宁愿把这份哀伤放在心里。

      然而皇家威仪,凡事皆出于典,自有会典规矩,程序丝毫乱不得。

      宗室亲王薨逝,三日举哀,奉移前每日二次供献,陈设亲王仪卫,至暂安处于祭日陈设仪卫,奉移大舆用舆夫八十人,金棺前陈列仪驾,鞍马、散马各十有五,驼八,后随豹尾枪四,大刀四,每过门桥皆祭酒,逢七小祭,二十七日除服,百日大祭剃发,守丧期年。

      一程一式,自有仪典官员亦步亦趋地安排。

      奉移那日更是闹了个沸反盈天,府里但凡能走动的人,都出来了,好歹送显王爷一程。

      子皎走在队伍中间,劳乏了好几日,浑身筋骨酸软,走走也好,可惜时至晌午,炎夏的骄阳烤着头顶脑门儿,又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直捂得汗水不停地往下淌,渐渐觉得口干力乏,越走越慢。

      心竹见状劝道,“格格,还有好几里路呢,要不咱们在边上歇会儿吧?”

      子皎摇摇头,“不用了,一歇就更走不动了。”还是跟着大队伍一步步地挨过去吧。

      不经意地回头,那站在毒日头下怔怔望着她的素衣男子说不出的面善,特别是那双晶亮的眼眸,灼热而又忧伤地注视着子皎,竟让她有了瞬间的恍惚。

      她冲他礼貌地微笑,他眼睛一亮,大步向她走来。

      看着他越走越近,子皎猛然省起他是谁了,一下子尴尬起来,来不及转开目光,他已经走到了跟前,“好久不见,子皎姑娘。”

      子皎冲他点点头,“小顾公子别来无恙。”

      没错,来人正是顾琮。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这才发现顾琮又高了不少,原来他们只相差半头,现在她居然只与他的肩平。

      子皎微微懊恼,小半年不见,他黑了,也瘦了些,脸颊的线条添了些许刚硬,褪去了青涩,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满面书卷气的小男孩了,因此她刚才一下子竟没认出来。

      到底,他也是对她用了份心的。

      顾琮转过头,心情复杂地看着子皎,几个月不见,她眼眸深处不复初见那日的流光潋滟,多了些沉静,或许只是哀伤罢了。

      “你……往后有何打算?”

      子皎略微怔忡,往后的打算?打算……

      她心中一片茫然,这两个月来,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丹臻对她无微不至地关照,府中上下因着丹臻的重视,也都对她礼敬有加,就连原本对她颇有些看不惯的衍潢也差不多拿她当妹妹看待了,现在丹臻去了,她被托付给了新的显亲王爷,往后,是否就在这王府里一天天地过下去?然后可能在衍潢的安排下,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慢慢的,平静地老去……

      这就是她的往后吗?子皎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作为程子皎,虽然从小孤苦无依,有人踩没人帮,却本能地知道怎样去掌握自己的命运,最大程度地运用手中的一切资源达到自己的目标。

      可是,当真是一死万事休也罢了!她却成了魏佳子皎,老天把她丢到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身为女子的空间实在是太小太小,即使有着超越今人三百多年的知识,又有何裨益?何况她连一些基本的历史常识都欠奉。

      子皎心中一凛,她猛然清醒地意识到,来到这个时代半年多了,她从来没有认真地为自己的命运作过什么努力。一直将自己置身事外,心灰意冷地过一天是一天,像局外人一般地旁观着。

      鼻尖微微冒出汗来,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哪怕有再多的不甘心不情愿,自己作为程子皎的人生已经永远地结束了,此生,她将作为魏佳子皎活下去。

      既然这是现实,她怎能再懵懂地随波逐流?

      何况她还不怕死地在那直郡王面前号称“我的命运由不了我,也绝对由不了你”?当时的她没有想过,这样强硬的话需要怎样的坚强后盾?

      仅仅堪破生死又有何用?难道她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壮烈”一把?

      既然来都来了,秉性倔强的她怎能再一直消沉下去?

      骄阳烈日下,子皎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何其蹉跎了这些时光!居然昏昏厄厄地任由自己的命运由别人掌握,这样的她,与这些古人有何分别?不,她是程子皎,二十一世纪的程子皎,从一无所有的孤儿到月入过万的独立女性,她的头脑就是她的资源,坚强的意志就是她的后盾。

      眼见子皎的脸色不停地变幻,最后露出一脸的坚毅,顾琮怔怔看着她转向自己,那原本黯淡沉静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映衬得整张脸光彩照人。

      “谢谢——无论如何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顾琮张口结舌地看着一脸真诚的子皎,虽然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脸上满溢的决心和力量感染了他,不由得红了脸,讷讷道,“不用谢我,我不过在十三爷面前略提了提,那……都是四爷和十三爷在奔走,我,我什么也没做。”

      子皎注视着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还是那个容易脸红的少年啊!

      “小顾公子,我可以把你当作朋友,嗯,我是说,我们有机会成为知己吗?”

      顾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子皎姑娘见外了,用方早就视子皎姑娘为友,若蒙姑娘不弃以知已相待,用方求之不得。”

      “好,用方兄,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姑娘了,生分得紧,咱们是朋友嘛!”

      顾琮掩饰着心中的失落,微笑着点头,又露出些许哀伤,“显王爷他……”

      “王爷对我很好……”心中一阵抽痛,唇边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现在她不能想这些,哀伤只会消磨人的意志……换了话题问道,“今儿你怎么来了,前几天来过府里了?”

      顾琮点头道,“前日我随家祖到府里奠拜过了,那日倒是没看见你……”当日他留神往女眷们那多看了几眼,没看到子皎,却被祖父瞪了好几眼,“今日家祖身体不适,否则也会来送显王爷一程的。”

      子皎垂目看着身上的粗麻丧服,“如今我是王爷义女,想必你也知道了。”

      “嗯,四爷告诉我了。”摺子一批下来,丹臻就通知了胤禛,也算是给了他一个交待,“对了,今日我就是和四爷十三爷他们一块儿来的。”

      “哦?”子皎下意识地抬头。

      见她有几分紧张,顾琮道,“两位爷都在前面呢,我是想找你,所以……”停下看看她,又微窘地红了脸,掩饰道,“那你往后就一直住王府里了?”

      子皎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也许吧,还没准呢,我还没想好。”

      “哦。”顾琮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往后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别忘了,还有我这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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