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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2章 闲阶小立倍荒凉 ...

  •   畅春园,夏至已过,小暑将至。

      玉泉河上波光潾潾,阵阵微风轻抚岸边垂柳,午后淡淡的阳光下,片片绿荫更添几许清凉。

      沿河而建的韵玉廊两边已挂上了防蚊蝇的青绡纱,廊外玉泉河畔正是水芸翠叶荷泽飘香,一片西风绿波的湖光景色。

      一个二十出头的内监正沿着韵玉廊急冲冲地往无逸斋急步走去,正是九阿哥的贴身太监何玉柱,廊外如斯美景,他只是目光淡淡掠过,视若不见。

      远远的就能听到无逸斋内朗朗诵读之声,两个执事太监木着脸站在门外,见何玉柱过来,均露出一脸欢颜,其中一个叫刘示锤的迎上来,拱手道,“何公公吉祥!今儿怎么过来了?九爷差您来办事儿?”

      何玉柱拭去额上细汗,笑道,“刘公公吉祥!明儿个是咱们宜主子千秋节[注1],九爷让我来接十六爷,今儿都过了晌午了,怎么这会子还没下学呐?”

      刘示锤苦笑着压低声音道,“咳,甭提了,今儿又是陈老爷子主课,您看,十六爷没背出书来,这会子正在罚写课文呢。”

      何玉柱依言踮足往里一瞅,果然,那须发苍然、脸膛削瘦的陈廷敬好整以暇地朝南持书端坐,屋里年幼的阿哥只剩十六阿哥一人还在低头写着什么,其他稍年长的阿哥们则跟着陈廷敬诵读着手中的课本。

      十六阿哥胤禄今年七岁,生母是贵人王氏,王贵人近年颇受康熙宠爱,三十二年生皇十五子胤禑,三十四年又生皇十六子胤禄,去年八月又生皇十八子胤祄,只是她位份既低,且是汉女,自是没有扶养皇子的资格,因此几个皇子从小就被带离身边,胤禑交由德妃乌雅氏扶养,胤禄则交由宜妃郭络罗氏抚养[注2]。宜妃郭络罗氏自己生有三子,除了早夭的十一阿哥胤禌以外,五阿哥胤祺和九阿哥胤禟都已经开府建牙,除了晨昏定省,平日也少来宫中,因此宜妃对这个小十六还是比较疼爱的。

      胤禄正在抄写的正是世祖所辑之《资政要览》,此书的第一卷还好,都是讲君臣父子之道和体仁郭礼之义,但学到第二卷就开始让人头大起来,今天学的是“重农”,胤禄小小年纪,又是皇子贵胄,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通篇的劝农桑、兴水利的重农之道,他反复读了许多遍,奈何不解其意,自然是背得结结巴巴,何况他怀中还放着从胤祯那里搜刮来的《征南射法》,早就心痒难搔,恨不能立马拿出一阅。

      好不容易抄完,胤禄放下笔,轻轻甩了甩发酸的手腕,陈廷敬见状问道,“十六阿哥写完了?”

      胤禄站起来,恭敬地将抄好的一叠纸奉上,“请老师过目。”

      陈廷敬点点头,接过翻了翻,字形端秀,文体周整,嘉许地点点头,“既已抄完,就请十六阿哥就再背给老臣听一遍吧。”

      “是。”胤禄凝神背诵道,“民间农桑,责在有司,国之兴其利无穷矣。重农贵粟,利蚕兴桑,国之富其义甚广矣……”

      何玉柱正踮足看着,忽听刘示锤小声道,“圣驾到了。”回身一看,果然见到远远的一行人正沿着韵玉廊徐徐走过来,当前一个穿白色团龙缎绣常服的正是康熙,自是从澹宁居议完事儿过来巡视的。

      何玉柱等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候驾,老规矩,皇上来察看皇子们的学习情况一概是不通报的。

      康熙走得近了,听到胤禄清脆稚嫩的声音头头是道地背诵着:“……务尽山泽之利,盖所称为极治者,亦曰上下相安,家给人足,足以备预不虞……”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资政要览》是顺治帝亲撰,他自是从小背熟了的,这会儿听着胤禄的声音,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太皇太后的训诫下读书不倦的情形。

      走到门口向内看去,只见陈廷敬闭目听着胤禄背诵,其他皇子则在抄写课文,不禁微笑点头,忽然瞥见那十七阿哥胤礼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到胤禄身后,不知用什么拨了拨胤禄的袖口,“啪”的一声,从胤禄袖口中掉出一本小册子。

      胤禄一惊,不明所以地低头看时,正是那本《征南射法》,狠狠瞪胤礼一眼,却见陈廷敬已弯腰拾起了那本书,胤禄不由得变了脸色。

      陈廷敬神色木然地翻了翻那本书,摇摇头,众阿哥见此情形不由得都抬头,看这以严厉著称的陈师傅如何处置胤禄和胤礼。

      却见陈廷敬坐直身子,黄浊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胤禄,真看得他低下头去。

      “十四阿哥,你说说,何谓‘节性惟日其迈’?”

      胤祯本待在一边看好戏,冷不防先生叫到自己,忽然省起那书页中写了自己的名字,不由暗暗叫苦,还好这句话学过,便站起来道,“节性惟日其迈,出自《尚书》,意谓君子节性,每日皆须克己修习,锤炼性情,不可稍有惰怠。”

      陈廷敬追问,“然则何谓‘节性’?”

      胤祯微笑道,“节性者,其一,君子应慎终、追远,以承先祖之传统,敬德修德,律己克诚;其二,尊崇祖宗的遗策遗典,诚心诚意,恪尽职守。唯学,才能够增长见识,也唯有心胸开阔,有胆有识之人,方能养性情之正;其三,民天生而有欲,欲望人人天生具有,因此,节性须克制欲望,以身作则,教化百姓,非如此,社稷就不能国泰民安。”

      “唔。”陈廷敬微笑点头,再看向胤禄,“十六阿哥明白了么?”

      胤禄低头道,“学生明白了。”

      陈廷敬道,“虽如此,但我朝以马上得天下,以儒治天下,诸位阿哥虽习汉文,但仍须熟谙国语、娴习弓马,方可不忘国本,只是这学习之道,唯有一个专字,非但要专研,还须专心才是,至于这个‘专’,则与‘节性’是共通的。”

      胤禄若有思地点点头。

      陈廷敬看着胤祯,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样吧,就以今日之事为题,十四阿哥、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都各写一篇文章吧。”

      三位阿哥顿时都垮下嘴角,胤禄更是狠狠瞪了胤礼一眼。

      康熙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还是陈师傅厉害!”走进无逸斋,“以事为教,高明啊!”

      屋里的人顿时矮了一截,纷纷跪下,“儿臣(臣)恭请圣安!”

      康熙挥挥手,“起吧起吧,你们继续,朕在一边看着就行。”转头见何玉柱在门外探头探脑,便问,“何玉柱,你杵在门口作什么呢?”

      何玉柱侧着身子走到门前跪下行礼,然后抬起头赔笑道,“回皇上,奴才是奉九阿哥之命来接十六阿哥的,明儿个是宜主子千秋节,皇上您先头已准了在五阿哥府上给宜主子做寿,五阿哥和九阿哥商量着,说十六阿哥也得准备些节目。”

      康熙微笑点头,“难为他们有孝心了,胤禄,那你就去吧。”想了想,又道,“那文章就容你晚一天交吧,明儿个好好陪陪你皇额娘。”

      “是,谢皇阿玛!” 胤禄欣喜地行礼,“儿臣告退。”到了门外,见康熙没注意,又向胤礼得意地做个鬼脸。

      当下何玉柱就送胤禄去了五阿哥府,五阿哥和九阿哥正商量着第二天的贺仪节目,那府中已经搭起了戏台,五阿哥已请了京中昆曲名班玉坤班来府中,五福晋堂前坐镇,把丫鬟小厮们支使得团团转,府中一点一点的,也布置起来了。

      正忙乱着,宫里传来一个消息却打乱了所有的安排,眼见这千秋节也过不成了。

      原来和硕显亲□□臻在晌午时分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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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亲王府里头,谁都知道王爷的身体不好,上回王爷出痘之后,刘太医也说了,他是灯枯油尽之身。

      但是,谁又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王妃一向不管事,这会儿又哭得昏厥了好几回,府里头大小事宜就都交给了古尔吉侧妃。

      古尔吉氏脸色苍白却镇定地坐在正堂前,头上扎着雪白的抹额,身着素服,有条不紊地让下人们一面准备棺殓,一面找人铺搭灵棚结庐。

      下人们皆一身缟素,梁上堂前都层层蒙上了白布,各种帏幔和灯笼布品等都换了白色,诺大个显亲王府,满目皆是一片惨白,不一会,正前堂的院子里搭起了三殿两卷的席棚,设好了灵堂。

      “禀侧妃,王爷的寿服已经换好了,丧服也都备好了。”赖管事红着眼睛,手里还捧着一叠麻衣。

      古尔吉氏疲倦地闭了闭眼睛,由于事发仓促,梓棺奠池丧服等一应物品皆没有准备,她忙了一下午,倦得浑身乏力,接过未缝边的粗生麻丧服,由左右丫鬟们侍候着穿上了,又交待道,“把这丧服都发下去吧,这五服可千万别弄混了。”

      “嗻。”赖管事忙捧着麻衣退了下去。

      一路行来,处处举哀之声,到了王妃的正屋,更是还未进门就听得一片哀泣之声。

      王妃自然哭得伤心,下人们也都悲泣不已,一部分是真心为了薨逝的王爷,想想王爷是多好的主子啊,怎么说去就去了呢?当然也有为自己打算的,毕竟这位王妃是个不理事儿的主,那古尔吉侧妃又一直不冷不热的,往后还不知怎么着呢,越想越没底,大伙儿哭得更伤心了。

      赖管事递上麻衣,哑着嗓子劝道,“王妃节哀啊。”

      齐默特氏满面泪痕,无力地倚在南炕头,有气没力地说道,“劳乏你了,如今王爷去了,我心里也没了主意,凡事儿你多帮衬着侧妃,有什么拿不准的,就去问世子吧。”

      “嗻,”赖管事低头,想了想又回道,“禀王妃,宗人府已经把消息递出去了,刚刚宫里来的消息,皇上派了五贝勒、七贝勒、领侍卫内大臣候巴浑德、内务府总管都统马思喀为王爷治丧,另外赏赐物品银两和世子爷袭爵的旨意这会子想必也快到了,您这是不是……”

      齐默特氏怏怏抬手打断他的话头,“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到前厅去。”

      赖管事默默打千退了出去,捧着麻服往世子屋子走去,到那儿却见只有衍潢的贴身小厮桐福在,只见那桐福正在收拾衍潢的衣物,往后三年丧期里,除素服之外其他颜色的衣物都要收起来。

      赖管事微一拱手,“桐福,世子爷呢?”

      桐福忙还礼道,“赖管事怎么过来了,爷刚走开,许是往皎格格那儿去了。”

      赖管事微觉奇怪,世子爷去皎格格处,桐福又为何不跟着?惦记着前头的琐事儿,便将世子的麻衣交给桐福,自往前头去了。

      到了前厅,只见灵床已经设好,灵堂里的月台和奠酒致祭的高几也已经设好,月台中心的蓝布拜垫上头照例罩着红毯。

      忽听门口传来鼓号之声,随即门房跑来禀报,说是奉旨为王爷治丧的五贝勒、七贝勒、领侍卫内大臣候巴浑德、内务府总管都统马思喀到了,另外直郡王也一同来了。

      古尔吉氏忙在帘后女眷的席子上跪好,只见直郡王胤禔当先一脸沉痛地走了进来,五贝勒胤祺、七贝勒胤祐和两位大臣跟在后头,众人皆是一身素服,又在门房罩上了一身缌麻丧服。

      三位皇子和两位大臣在灵前奠了,古尔吉氏拜伏还礼。

      胤祺一脸哀容,“侧妃务请节哀。”

      胤禔四顾左右,问道,“怎不见王妃和世子?”

      古尔吉氏垂泪道,“王爷乍然仙去,王妃和世子五内俱焚,哀痛过度……”

      胤禔叹道,“既是如此,本王理当去看看世子,也请侧妃转告王妃节哀,皇父的圣旨即刻就到,还须做好准备才是。”

      胤祐也道,“王爷薨逝,皇父甚为轸念,已遣我等前来为王爷治丧,并谕辍朝三日以示伤悼,礼部和宗人府正在拟谥进呈,望王妃保重身体。”

      “如此有劳郡王和两位贝勒爷了。” 古尔吉氏再次拜伏下去。

      胤禔道,“五弟七弟,候大人,马都统,那此处有劳你们了,我去看看衍潢。”说着便向后堂走去,这显亲王府他是常来的,也不劳下人带路,直往衍潢住处去了。

      穿过西花园,忽见木廊边一个熟悉的娇俏身影,不禁止了步子。

      此刻已近申时,日头稍稍偏西,为了降温,廊中和院子里刚刚泼了水,在午后阳光的烤灼下,地面上的水汽缓缓蒸发,氤氲扑鼻的是阳光的芬芳,温和着泥土的气息和青苔的清香。

      子皎尚未换上丧服,只穿着一件素色长袍和对襟长褂,怔怔地站在廊中。

      日光明媚,她不知在日头下站了多久,只是懒懒的不想移动,脚下虚软无力,心中空空落落。

      忽然有点迟钝地想起来,刚才衍潢好像来过,他说了什么来着?子皎微微收拢恍惚的目光,有些困惑地回想着,他说他会代替阿玛保护她?好像是有这么一句。她麻木地勾起嘴角。阿玛?她哪来的阿玛?她虽然成了她的义女,却从来不曾叫过他一声阿玛。

      不,她不能去想,然而不用她动念,他那温和的目光仿佛无处不在地笼罩着她。

      谁能代替他?谁都不能。

      她心被疼痛塞得满满的,每一口呼吸都痛彻心肺,让她无法喘息。

      胤禔直直地盯着子皎的背影,只觉得那绷直的脊梁骨和微微下垮的柔弱肩膀透着一股哀伤,不由得有些迷惑了,眼前这明明是一阵风都能刮走的身子骨,又是天生娇柔的模样儿,何来的力量次次与他作对呢?说她愚昧逞强也好,不知天高地厚也罢,唯独这份勇气还是多少让他有一丝佩服。

      打小时候到现在,胤禔接触过的女子,上自皇额娘和各母妃,下至府里的福晋侍妾,哪个不是温声软语,哪怕对他有一肚子的意见,也都保持着最最温婉的风度,用柔和的语气委婉地说话。

      他从来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子。

      汉女子,不是应该比八旗女子更加娇怯柔弱的吗?

      仿佛对胤禔的目光有所觉察似的,子皎微微侧头,细长乜斜的眼中,黑若葡玉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眼睫扫视过来,对上胤禔的目光时,闪过些许意外。

      “直郡王!”长廊那头忽然传来衍潢的声音,胤禔转头看去,却见衍潢急急地走过来,一把揽过子皎,把她护在身后。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胤禔心中“腾”地升起无名躁火,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衍潢微微拱手,声音中居然带着些许防备之意,“直郡王,王爷刚刚薨逝,舍妹哀恸过度,心神恍惚,适才若有冒犯之处,望直郡王看在王爷和本王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舍妹?胤禔满腔躁火被这两个字浇了个干净,他不置信地看着衍潢。

      原来康熙虽然准了丹臻收养子皎的摺子,却并未将此议记档入宗人府,因此胤禔是丝毫不知情。

      “不错,王爷前两个月就已上了摺子,要收养舍妹,” 衍潢仍将子皎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说道,“皇上已经允了,虽然没有恩赐宗室身份,但舍妹仍是我显亲王府的格格。”

      胤禔仍是一脸的不置信,这个小小下五旗的汉女子,居然就要成了王府格格了?这,这简直——“荒唐!”

      衍潢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缓缓道,“直郡王说笑了!本王看不出有何荒唐之处。”

      注意到衍潢的自称,胤禔一怔,明白过来此人身份已与从前大不一样,现在,世子已经成了显亲王,爵位还在自己之上了呢!胤禔心中涌起一丝酸意,强笑道,“本郡王失礼了,还望——王爷,不要放在心上。”终究觉得脸上挂不住,微微拱手,“不打扰王爷了。”

      经过子皎身边时,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她,冷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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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皇帝生日称万寿,皇后、皇贵妃、贵妃、妃的生日称千秋,嫔称寿辰,贵人称生辰,常在称生日,答应则没有名称;

      注2:胤祄是交由德妃乌雅氏扶养的,而胤禄是谁扶养的就不太明确,只知道肯定并非由其生母抚养,各类资料中也查不出是何人抚养了这位十六阿哥,反正不是后妃就是重臣,考虑到十六的嫡福晋也是郭络罗氏,好像是宜妃的某个远亲,呃,某临就这样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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