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倾城不负卿》姚艾左

6、若是倾城不自知

　　沉浸在夜色里的小城带着人世间平淡的安详。倾城在前，忘尘在后，他跟着她走过城里的街道小巷，看她将装好的银两放在每一户的门后：“这家的李夫人最善女红，风月楼的帕子很多都是她秀的，她辛辛苦苦赚钱养家，丈夫却在外面花天酒地，喝醉了就打她，胳膊上全是伤，我杀了他。街边的王寡妇，是个命苦的女人，十五岁嫁给人做小，不料家道没落，十八岁丈夫去世后，正房便独自改嫁。她一个人带大正房留下的十岁的儿子，视如己出。但她儿子生性爱赌，赌债永远是个补不上的窟窿。那儿子还不上，就拿自己养母的卖身契去抵。我又杀了他。”行过大街小巷，城东城西，不多不少一共四十九户。她慢慢走慢慢说，脚步很缓，声音很轻。忘尘看着女子脱去艳妆后的清丽眉目，恍惚想起，她本来是佛门钟声下长起的一朵水莲，应是最干净的不过玉立婷婷。
　　他摸着自己的左胸口，放着纸符的地方灼热的疼。
　　最后走到了明湖畔，夜色笼罩下的明湖平静无波，仿佛几日前的累累白骨不过一场幻觉。
　　倾城转过脸来，粉红素白的纱衣，不曾修饰的乌发，一张脸在月色下干净空灵的仿若仙子。她伸出纤细素白的手，脸上晕出两朵红晕，少女般天真的羞涩。
　　“我们牵一次手好不好？”
　　忘尘没有说话，她便小心翼翼的抓住了他的手指，拉着他走在明湖上的白石桥。来来回回，不多不少，正好三遭。
　　“他们说，在白石桥上牵手走过三遍，就能白头偕老。”
　　“我是魔，连这辈子都没有，怎么可能白头到老呢。”
　　她歪着头，略微调皮又认真的神情：“你记得过我吗？”
　　忘尘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波光潋滟，目似点漆，手指蓦地收紧，一时间哑口无言。
　　直到身边的女子拥住自己，才听见了左胸口剧烈的心跳，那么快，那么急。以至于一向淡定从容的他一下乱了方寸，丝毫没有察觉到女子的小动作。
　　“没关系，你不用答，我其实都知道。”胸口的灼热感突然消失，忘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女子温柔的声音：“包括你想要杀我。”
　　晃过神来的一瞬间，女子胸口灼烧着的纸符刺痛了出家人的眼睛，那纸符放在他胸前时候的灼热感仿佛又回来了。倾城的脸色在月光下白的几乎透明，她却依旧在笑：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假装，其实不是你想要杀我的。”

　　你记得过我吗？
　　铺天盖地的酸胀席卷而来，永远无悲无喜的出家人终于潸然泪下。
　　记得，他开口，尽管那女子再也听不到。
　　其实一直都是记得的，那么美的莲花，日日相伴，不曾错过她的每一次凋零每一次开放以及每一缕清香。直至后来，池中的荷花突然枯萎没有生气，他每日诵经的时候，就再没有往日的淡然平和。
　　再然后，就遇见了倾城。
　　她每月都来，只一个下午，交谈并无很多，却奇异的心境平和。直到那日在城中捡到她的帕子，闻到上面再熟悉不过的清雅花香。
　　忘尘便知道，原来，她便是那朵水莲花。
　　城中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池中水莲如何又能幻化成人形？答案呼之欲出，修为高深的出家人却总是不敢笃定，忘尘不知道自己在侥幸什么。
　　直到最后一次她来的时候，身上空灵的气息早已被煞气掩去，眉目妖冶得不似凡人。
　　于是再不能自欺欺人。
　　她杀了太多人，因果报应，须得一报还一报。即使他不动手，也依旧容不得。
　　从小修道，只当自己跳脱世俗红尘，每日每夜青灯古佛，心里要装着天下要装着众生。只是自己也慢慢陷入迷途，藏经阁里的经书早已翻遍，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只是参不透。
　　修道士为了得道，得到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众生，
　　可芸芸众生，在红尘万丈里平淡世俗的幸福离得道的高僧距得太远。他冷眼看着尘世里的爱恨纠葛，眼神悲悯，而尘世里的人们却痛并快乐。
　　他不懂。
　　直到那女子泪眼含笑，说，我喜欢你，忘尘，我喜欢你。

　　怀中女子的身体越来越轻，皮肤已经接近透明。他用力抱紧，从小清修的出家人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就是拥抱的感觉，暖的，然后，疼。仿佛从未拥有，又好似失而复得。
　　“是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