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序章》那沙

1、第 1 章

　　“凉太，这个周末要一起出趟门哦。”刚放学回家的黄濑听见母亲对自己说。
　　“很久没有去祭祖了啊，特别是你。”父亲跟着说道。
　　原来是去祭祖。黄濑想起来了，他五岁的时候去过那个地方，回来之后还大病一场。不知从哪一辈开始，黄濑家买下了一大块地，家族墓园就在那儿的山上，山脚下是有些年头的宅子，再往远的地方去，有一大片瓜田延伸开，由一户农家照看着。
　　现在，他十五岁了。

　　他们一大早出发，驱车到达的时候也已经是中午了。平素家族里的其他人也会过来祭拜，房子时不时有人来住，算不上特别难收拾。
　　等整理得差不多了，黄濑看见母亲把一面圆镜摆在了客厅的架子上。他凑近了去看，镜子有点灰蒙蒙的，像是嵌在一块木板里，边上刻着繁复的花纹。
　　“我看它挂在后院的树上，还挺好看的，就拿进来了。”母亲说。
　　黄濑点点头表示赞同，想想又问了一句：“它是挂在院子里的，拿进来不会出什么事吧？”看上去这么古朴老旧的东西，又是个镜子，总让人想到神神鬼鬼的。
　　可惜母亲对儿子这个年龄的胡思乱想不怎么关心：“胡说什么呢。忙了一中午了，去吃些点心吧。”
　　待到吃完晚饭，父母突然决定到附近的镇上探望许久未见的朋友。黄濑不愿意跟着去，去了一定是被晾在旁边的，无聊得很。
　　“那你就一个人待这儿吧，我们大概得挺晚的时候才回来，你先睡。”父母也不强迫他，叮嘱两句就出门了。

　　黄濑一个人在屋子里无聊地四处转。鬼使神差地，他转回客厅，从柜子上拿了那面古镜，放在手里仔细看。
　　黄濑抓了点纸，想把镜子擦干净一点，可是擦了好一会儿，镜面却还是模模糊糊的。
　　他无名火起，随手就把镜子往柜子上撂，这一撂却没撂好，镜子掉到地上摔成了几块。
　　声音不大，黄濑却被吓了一大跳，胸口像是被硬生生地塞进了什么东西，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没有理会脚边的碎片，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出了门被夜风一吹，黄濑顿时觉得舒服很多。他也不再觉得气闷，于是决定在外边走一走，顺道去田里摘西瓜吃。
　　黄濑觉得自己有点儿倒霉，父母去镇上了不说，连本该留守在这里的瓜农也碰巧不在，农舍门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锁。
　　吃可以，要挑瓜黄濑可是很清楚自己是指望不上的。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拿出来当电筒用着，慢慢往瓜田挪过去。
　　这儿的西瓜长得是真的好，个头都很大。瓜藤上带着叶子，远远望去尽是层层叠叠的一片，风一吹，窸窸窣窣地响。
　　黄濑蹲在田边，随手敲了敲手边的瓜，突然想起以前朋友关于西瓜的说法。
　　“喂，过鬼节的时候，千万别去买西瓜。”那个朋友这么说。
　　“如果那天去买，你用手托一托西瓜，就会觉得，那西瓜，特别轻。”
　　“哦？为什么？”在旁边的人追问道。
　　“因为，有小鬼在下面用手帮你托着啊。”
　　这个小故事没有吓到人，大家纷纷表示，这样的小鬼很可爱，可以有。
　　想到这里，黄濑轻轻笑了一下。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这时冷不丁从他耳边冒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黄濑压根儿没想到这儿还有别的人，这一惊吓得险些背过气去。他猛地回头，身后却连个鬼影都没有。
　　“喂。”要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居然还夹着隐隐的不耐烦。
　　黄濑转回身一抬眼，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离他三四步开外的地方。
　　简直像是凭空出现的。
　　黄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是谁？”
　　闻言，那个人居然皱起了眉头。
　　两人僵持半晌，对方先开了口：“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摘西瓜吃啊。
　　这人是还指望我能这么回答他么？！黄濑顿时被气得胆子都变大了，怒道：“你才在这里干什么呢你是谁啊！”
　　背光站着的男人有着青色的短发，眉眼深邃，两只手上都带着许多个看不出什么样式的手镯。他裸着上半身，下身却穿着类似宽大的布裤一样的东西。
　　奇怪的样子，加上他出现的时间、地点，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男人却再次开口了，他看着远处的只亮着一两盏灯火的房子，问道：“那个地方是你的吗？”
　　黄濑刚想说话，那人又说：“离那个地方远一点。”
　　没有再次迟疑，黄濑在下一秒就站起身来朝着屋子的方向狂奔过去。今天是真的不赶巧，这个时候方圆几里都没个人影，要出了点什么事真是连鬼都不知道。
　　他暗骂自己心太宽，明显就是有哪里不对却还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来回扯了好几句。乡间的土地很不平整，自己在连路都看不清的情况下跑了这么远还没摔倒简直是奇迹。不过大腿上被逼近潜力极限的肌肉已经微微抽搐起来，常常运动的他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了。黄濑咬咬牙，稍稍调整方向继续向前跑去。
　　好几百米的距离这么个跑法也很快到了。黄濑一头撞进后院的旁门里，一个踉跄差点在地上打了个滚。他回过身就扑上去把门关上，老旧的门闩“嘭”地一声落了下来。
　　这一声好像落到了黄濑的心坎上，快跳到嗓子眼的心也慢慢往回走了。他气喘吁吁地就这么蹲在门前，刚刚往回跑时身后似乎没有人追来的迹象，这实在让人心安了一点。夜里还是那么的平静，黄濑觉得自己的呼吸声是唯一不安定的因素。
　　过了一会儿，黄濑觉得自己麻痹的指尖开始恢复知觉，外边也没有出现异常的声响。他拍拍胸口，琢磨着刚刚的奇遇。对于所谓怪力乱神，黄濑一向都抱不可说的态度，于是姑且将那人当作少见的偷瓜贼罢了。
　　或许只是个路人呢，想着没人瞧见摘个瓜吃，没想到撞上我，指不定是谁吓着谁了。黄濑一向很想得开，这么乱七八糟地一推敲他居然也觉得很有道理，立刻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想到那人见自己见了鬼似的往回跑，表情一定很尴尬。
　　黄濑哈哈哈傻笑着站起来，想着该洗个澡早点睡了。
　　他转过身就想往屋里走，喉咙却仿佛被人扼住了一样，笑声戛然而止，末尾化成了一个滑稽而颤抖着的音节。
　　一个高大的人形黑影，就立在那棵古老的梧桐边。

　　黄濑不明白，他甚至想嘲笑一下一秒前还在胡思乱想的自己，但事实上他无法动弹，也什么都做不了，心脏仿佛在一瞬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攥住了，连呼吸也要靠着仅有的理智才能进行。
　　那是一个人。在一个不该有任何人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两次撞上别的“人”？
　　即使黄濑不愿意承认，他也忍不住开始想，难道在这所谓的“鬼节”里，真的就会有应该发生的事吗？

　　那人影带着面具。黄濑注意到，他身上穿着古怪的衣服，面具也是从没见过的样式，边上露出的短发竟也是隐隐的青色。
　　黄濑背抵着门，一时间竟连往哪里跑也拿不定主意。比起之前受的惊吓，眼前的“事”却是让他真正地心底发寒。
　　人影猛地又往前踏了一步，黄濑仔细一听，发现刚才就出现的细细碎碎的声音竟是由那人发出来的，犹如快速的低语，模糊不清，却带着怨毒的语调。
　　“你……”黄濑正想开口，身旁突然凭空生出一股疾风，吹起漫天落叶扬尘，奇声怪响一时间全部炸开来。他勉强睁开眼，看见两个人缠斗在一起，其中一人带着面具，另一人竟是他在瓜田里遇到的！
　　还是冷冷的声音，语气却失去游刃有余的气度而显得暴躁起来：“快往山上去！”
　　黄濑闻言一愣，身体却无条件地服从了。他绕过争斗的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去。
　　这座连着宅院的山虽然由黄濑家买下，但是几乎是座无人料理的荒山。一开始还有坡路可走，稍稍往上一些便只剩以前不知何时留下的石阶。
　　黄濑摸着黑往上爬，他已经很累了，无奈地越走越慢，对抗的风暴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在他迈上登上平台的最后一个台阶时，有可怕的声响从山的中心传出来似的，一瞬间地动山摇，那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突然再次在黄濑面前凭空出现了。越过他的肩膀，黄濑只来得及看见巨大的落石朝着他们滚来，接着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黄濑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似乎被埋在了落石堆里。透过空隙，黄濑看见那个带着面具的如恶鬼一样的人，正慢慢朝这边走来。
　　黄濑试着动了动，只发现自己被抱得很紧。“喂。”他喉咙干渴地发声，却没有回应。
　　为什么要这样抱着我？为什么要保护我？你是谁？

　　他五岁，第一次来这个祭祖的地方。别家的小孩捉到了一只兔子。那只兔子有点奇怪，没什么力气，任由几个小孩戳着玩着。他冲过去抢过那只兔子就往山上跑。
　　几个小孩不敢往山上的林子里走，只好在后面骂他。
　　他只跑了一小段也没力气了，蹲下来就把兔子放到地上。
　　兔子却跑了起来，他惊奇地看着它窜到一个人的脚下，被那人抱在了怀里。那是个大人，但黄濑不认识他。
　　那人任由黄濑看着，也不说话，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很快消失在密林里。
　　现在，他十五岁了，那个人像当年抱着那只兔子的人一样，保护了他。
　　“青峰！”已经被人忘却了的名字，如咒语一般从黄濑口中喊了出来。
　　黄濑错愕地发现，面具破裂之后，那恶鬼一样的人竟然长着一张和青峰一样的脸。

　　“你究竟是谁？”黄濑问。
　　面具破裂后，原本带着面具的青峰化成了几缕轻烟，附到了另一个青峰身上，他随后便苏醒了。
　　“我是这里的山神。”
　　“我和你是不是见过面？”
　　“见过，你救了一只兔子。”
　　“就那么一次？”黄濑不相信。那时他并不知道青峰的名字。
　　“就那一次。”

　　十年前黄濑家的家宅第一次来了许多人，山上的鬼怪被人烟吸引，夜里作祟时却被黄濑撞见，为了保护他，青峰仓促之下只好将自己和恶鬼一起封进古镜里。
　　他没想到黄濑会把镜子打破。在镜中他的一部分已经被恶鬼吞食了，只记得对黄濑的执念，却不记得那究竟是什么。
　　说到底，是他根本没有想过再见，但沉淀了十年的那一眼却传到黄濑心里，自己的名字经由他念出，就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这是出乎意料的，人世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