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殇无恙》锦书七七

44、东南又寻来西北

　　即使天空明明暗暗的，尘缘还是一觉睡到自然醒。她所坚信的，好人有好觉。
　　圣曜呢？尘缘四下望望，都寻不到圣曜，只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这让尘缘记起了树根老母的树种婴儿当时诡异尖刻的哭声，不由得浑身一颤。
　　走出竹屋，大榕树下，果有一全身赤裸的婴孩笨拙地爬动，可爱的小屁股因为肉厚圆滚，一颠一颠的。
　　尘缘喜滋滋地将婴孩抱入怀中，只看了那小孩儿一眼，就脸色苍白地尖叫着把婴孩儿丢了出去，自己则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原来这孩子的目中，没有瞳孔，没有眼白，黑惨惨的一片，仿佛来自地狱的黑色汪洋，平静无波的表象下，杀机暗涌。
　　被尘缘丢出的孩子没有摔到地上，却一翻身，变成了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不仅长得同尘缘一模一样，连穿着打扮都与尘缘不差分毫。唯一的区别，便只有那一对黑漆漆的眸子，不与常人肖似。
　　“你……你是何方妖孽？”尘缘瞪着自己的翻版，胆战心惊地问。
　　那女子一副樱唇似是摆设，也不答言，只用那无珠的眼睛狠盯着尘缘。就在尘缘以为自己又在幻境中时，翻版尘缘却伸出两只纤瘦的爪子扑向尘缘，使劲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捏着。
　　尘缘挣扎了一会子，还是把持不住，依稀仿佛看到了佛祖爷爷的佛光万丈。幸好有一只脚及时把翻版尘缘踹到了地上，尘缘这才得以重新呼吸属于人间的清新空气。
　　尘缘捂着脖子猛劲儿咳嗽，艰难地坐起来，看着面前的一切，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怖。
　　这一脚踹得貌似还很严重。翻版尘缘侧躺在地上，无力地抖了几下，竟然硬生生地化为了一滩臭味扑鼻的粘稠状黑色液体。因为草地地形微凹，那黑色液体有如长了触角一般向尘缘处延伸过来，吓得尘缘忍着疼痛不住地向后移去。
　　一转头，又见圣曜。
　　尘缘看到了救星，便往圣曜处挪了过去。
　　圣曜嫌恶地往旁边躲开。
　　尘缘死皮赖脸地跟了上去，怕圣曜再躲，索性用满是泥草的手抓住圣曜的衣摆，“这……这是什么东西啊？它们……不是人吧？”
　　圣曜低下头，像菩萨一样地俯视尘缘，“你嗓子怎么了？”
　　嗓子？嗯，是有点哑哑的，“可能是刚才被这怪物掐伤了。”
　　圣曜幸灾乐祸地在尘缘和那滩黑色液体间指了指，“瞧，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尘缘眼下正全神贯注地安抚自己的脖子，只有气无力地白了圣曜一眼。
　　圣曜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却略显清冷，“确如你所言，这地上的蠢物不是活生生的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命。你可听说过离坎神教？”
　　尘缘刚要答言“不知”，圣曜便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算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不知道。”
　　尘缘暗地里朝圣曜做了个鬼脸。
　　“离坎神教，源自西方世界，是江湖第一大邪教。因为内部管理层之间的谋逆叛乱导致力量失调，秩序紊乱，在武林正义联盟的剿杀下，元力大减，根基动荡，为保存实力，已匿迹江湖十年又三载了。正如外公所料，他们如今又重现江湖了，想是要报十三年前的仇怨，准备一雪前耻了。”圣曜走近了那滩黑色液体，“离坎神教善使巫蛊之术，巫术之高，甚至能活死人，肉白骨；蔽日月，陷大地；连圣曜七绝……都是他们传入中土的。”
　　尘缘分明看到圣曜黑曜石般的眸中，浓浓的恨意乍显，转瞬即逝。
　　“他们从各地大量地虏掠孕妇，等她们腹中的胎儿长到八个月大时，便剥下女人的皮，掏出母亲和孩子的心脏，将两颗心脏作为药引，施展巫术，使婴孩复生，或许更确切地说，是让这些可怜的婴孩变成他们的杀人利器……”
　　尘缘捂着红肿的脖子，“婴孩那么小，如何杀人啊？”
　　被打断话语的圣曜不爽地瞥了尘缘一眼，“刚才你不就是差点命丧在这婴孩手上吗？”
　　呃？对哦。尘缘不禁问道：“她忽然变成一个大人，还与我肖似，这又是什么巫术啊？”
　　“还记得我刚才说过他们会剥下女人的皮吗？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歪门邪道，将这女人的皮套入了婴儿体内，这样一来，便为婴孩扩张身体做了物质准备。而且是母子皮肤，鲜有排异现象发生。还有你恐惧的无瞳眼，他们眼中映出的第一人是谁，他们便会变成对方的样子，同时复制的，还有对方的武功。”
　　“自己跟自己打？这样的话胜算也不是很大吧？”尘缘凝眉问道。显然，她是忘记了自己刚才差点被另一个自己活活掐死的经历。
　　“傻瓜。如果他们同时放出两个婴孩复制你，你觉得你一个人打得过两个吗？如果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四个，五个，甚至一百个，一千个呢？你觉得你还有胜算吗？再说另一面，如果他们复制一个我，用来对付一个你，你说，这样的话，你还有胜算吗？”圣曜觑着他那漂亮的大眼睛问尘缘。
　　尘缘果断地摇摇头。
　　圣曜对尘缘的自知之明好像颇为满意，竟然没有进一步地打击她。
　　“可是我跟那个什么奇怪的……离坎神教又不认识，他们何必害我？哦，我知道了！”尘缘神经大条地说，“他们一定是来找你算账的，我肯定是被你连累的，咳咳……”尘缘话说多了，喉咙又疼又痒，不由得咳了起来。
　　“对你的脑子，我可真有种无力感。”
　　“切，谁的脑子你都有无力感，你个骄傲自负的家伙！“尘缘不乐意地回嘴道。
　　“哼，”圣曜瞄了眼地上的黑色液体，“我想，这个蠢物应该是离坎神教无意中放出来的。或是趁看守不力跑出来的。”
　　一阵冷风吹过，尘缘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赤裸裸的无瞳婴儿以她为中心爬了过来，不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抬头看向圣曜，“我们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圣曜闪耀的黑欧泊眸子落在尘缘身上，似是在疑思。良久，他问尘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尘缘看了看远处竹屋旁太虚洞府的石门，“这里不是……太虚洞府之外吗？”
　　“不，”圣曜摇摇头，盯着石门，肯定地说道：“这里就是太虚洞府。”
　　说时迟，那时快，石门骤然消失，太虚洞府蓦地朝大榕树所在的悬崖边延伸过来，原本蓝天碧草的一片霎时间变成了昏暗的岩洞，只有岩壁上点着的烛台上火影幢幢。
　　尘缘脆弱的小心脏又被吓了一小跳，想扶着圣曜站起来，圣曜却又嫌恶地一躲，尘缘只得扶着干冷的岩壁起身，却看到，岩壁尽头的大青石上，盘腿坐着一名气质阴郁的白袍男子。
　　那男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黑发中夹杂着许多白发，用一根带叶紫藤在头顶随意地绑出一个髻，干枯的发丝凌乱地四方立起。半张银面具斜遮住半张脸，罩住了他的左眼，但隐约可看到从面具处延伸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刀疤横跨高高的鼻骨，苍白的嘴唇干得翻起了白皮。
　　破旧的白袍勉强能够遮风避雨，从袖口露出的，除了一双干枯如树枝的手，还有一段明黄色的袖料。足上未蹬鞋袜，干瘦黝黑的脚满是伤痕，有的已经愈合结疤了，有的还泛着鲜艳的猩红色。
　　尘缘被那双精光四射的老眼瞪得浑身抖了起来，被圣曜狠狠拍了一下后背才停止颤栗。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那男子沉眉缓道，“你们不该来这里的。要知道，这里从来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呵呵，我们也不想来啊，”尘缘躲在圣曜背后，苦笑了一下，“不知老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前辈重重地叹了口气，“多少年了，都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老前辈又哭又叹的，尘缘顿生怜悯，往前走了一步，“老前辈，你还好吗？”
　　谁知老前辈突然大吼一句“我当然好！”倒把尘缘又唬了一跳。他慢慢垂下苍老的脑袋，哽咽道：“我能不好吗？被那个通奸弑夫的贱妇推进这片古林，落入这间洞府，整整十年了，没有了权力，不，不止是权力，我连做人的权利都没有了，整整十年了，饥食虫蚁草皮，渴饮石缝苦泉……”
　　尘缘悄悄靠近圣曜，压低声音道：“他怎么了？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
　　“谁疯疯癫癫的？我清醒着呢。”老前辈插嘴道，“你不就是问我叫什么吗？我叫……我叫……”老前辈吊着眼睛想了半天，“算了，你就叫我老前辈好了。”
　　尘缘不由得暗叹了口气，“老前辈，我们正要出去，你随我们一起吧。”
　　“一起？”老前辈摆摆手，“不行，我被那老妖婆着人下了咒，走不出去的。就算真的能出去，她如今权倾天下，我又如何能逃得了？”
　　圣曜冷哼一声，“纵是不逃能保得住命，如此活来又有什么意思。”
　　“喂，”尘缘担忧地拉拉圣曜的袖摆，轻声道，“别激怒他啦。”
　　谁知那老前辈乐呵呵地吼了一句：“说得好！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出语不凡。若是如此苟且偷生，活得不人不兽，又有何意义！我确非为了我自己的命，已非往昔，如今的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那贱妇想要拿到我族的家传宝贝，我是死也不会让她如愿的！”
　　“既是家传宝贝，那就是要传给子孙后代，祖祖辈辈的。”尘缘道，“老前辈，你若不出林，如何传给你儿子呢？”
　　“哼！”老前辈恶狠狠地说，“我的儿子全被那老妖妇害死了，她只留着她自己的儿子……”
　　“她的儿子不也是你的儿子吗？”在老前辈凌人的气势下，尘缘弱弱地问。
　　“我呸！我的儿子？是那贱人和她相好的私通的儿子！”老前辈凶狠地说着，一边掰掉黏在脸上的银面具，露出浅白色的皮肤，与另半张枯黄的脸色差甚大，极不协调。“是不是我儿子，我一看就知道！我堂堂皇族血脉，怎容得一风骚女人混乱？亏我当初……我当初还如此宠幸她，为了她，不惜废后宫，荒前朝。与我为她做的事对比，为博美人一笑，千里送荔枝，点将烽火台，又算得了什么！”
　　“皇……皇族？”尘缘诧异。
　　却见圣曜绝美的容颜上，神色平静如常，“阁下想必是十年前逝去的世祖皇帝安陵弘暨，可是被当今太后容阴华陷害而入这死林？”
　　“太后……”老前辈的眼神中露出了迷茫之色，“果然，她果然让是真当了皇帝，那贱人私通生下的贱种。”
　　“贱种？安陵是真？”尘缘疑惑道。
　　“闭嘴！”老前辈朝尘缘大吼，“谁准他姓安陵？安陵是一个古老而又高贵的姓氏，就那个贱人生的儿子，他也配姓安陵？”安陵弘暨忽然发疯般地从袖中掏出一把镶满金玉珠宝的匕首，看也不看地就往自己刚从面具中解脱出的那半张脸划去，立时血花飞溅。
　　尘缘吓得尖叫出声，被圣曜狠狠瞪了一眼才害怕地停口。
　　只见血肉模糊中，安陵弘暨从脸上挖出一块沾满鲜血的硬块，他疼得满额是汗，却眉头也不皱一下，止了脸上的血，就艰难地从大青石上爬下，跌跌撞撞地走到岩壁旁，凑着岩缝中的细流清洗了硬物上的血。
　　血迹清干净了，安陵弘暨苍老干皱的手掌中竟显出一块晶莹剔透的和田白玉。白玉上沾着水滴，质地清脆，呈白虎状，白虎长而有力的尾巴卷翘，血盆大口张着，怒睁铜铃大眼，净显皇家风范。
　　“过来，拿着。”安陵弘暨伸出手，对圣曜缓缓道，尽身蓬乱中却透出一股难掩而逼人的帝王气势。
　　“不要。”圣曜似乎很清楚安陵弘暨的想法做法，又或是嫌恶帝王将相之流，很干脆地拒绝了。
　　安陵弘暨没有想到圣曜会拒绝他手中的珍重贵物，不由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样的，本来把这宝贝交给一陌生少年，我亦是不放心，不过看你此时不畏皇权，不贪权力的态度，我却是定要把它给你了。”
　　尘缘转头看向圣曜，圣曜还是那么的拽，“我若是不想要，纵然你是皇帝，难道还能把这秽物硬塞到我手中不成？”
　　“我是不能，”安陵弘暨朝尘缘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尘缘看了眼圣曜，圣曜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看她，她便乖乖上前，“世祖皇帝，你找我？”
　　安陵弘暨笑着点头，将硕大的虎形白玉放到尘缘手中，尘缘微愣，“我不能……“
　　“哎，小姑娘别着急嘛，”安陵弘暨笑道，“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少爷的，我只是请你收着而已，谁让你家少爷不肯收呢。”
　　听安陵弘暨如此说，尘缘不禁为自己的毛躁而面上一臊，马上却又想到什么，呃？你家少爷？谁是他丫鬟啊！
　　尘缘不甘地看向圣曜，虽然圣曜的脸在火光的背处，可尘缘却清楚地看见他的嘴角得意而邪恶地弯了起来。
　　果然，这家伙。
　　“这是可以调兵遣将的虎符，”安陵弘暨苍老的声音把尘缘的思绪拉了回来，“另一面在一等护国公汪信汪大将军手中，只要两面虎符一合并，便能调令我大荒朝百万大军。这，就是容阴华机关算尽想从我手中拿到的。她的儿子，虽然拥有传国玉玺，和她做的假诏书，得以登上帝位，但没有虎符，仍然无法真正的拥有兵权，仍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假皇帝。哼，汪信乃我最得力的心腹大将，定然不会没有我的信物，就听信于孺子妇人之言。”
　　“可世祖皇帝把虎符给我们，又是何意？”尘缘不解。
　　“虎符虽不能交到容太后手上，却必须要入世，否则一旦外敌入侵，汪信将军没有虎符，无法调兵遣将，又如何抵御外敌，保卫国家呢？所以，”圣曜的目光由尘缘转移到安陵弘暨身上，黑欧泊般的眸子越发深沉起来，“世祖是希望我们能够妥善地保护虎符不落于容太后之流，同时好好地保管虎符，一旦天下大乱，大荒朝需要用兵之时，我们又要及时地将虎符交于汪信将军手中，以调兵遣将，抵御敌人。哈，世祖这一算盘打得可真响，果然是当皇帝的，平白就使唤人家，以为我是奴隶吗？”
　　安陵弘暨不怒反笑，他脸上的虎形伤口因皮肉震动而微微撕裂，“解得妙，解得妙。”随即他打量圣曜的目光越发深不可测，“你这少年到底是何人？竟能知我所思所想。再看你的身骨身手，我便知你的武功定然冠绝武林，即使我大内第一高手河嵩也未必是你的对手。让我猜猜，你定是江湖十大高手之一，不知对否？
　　圣曜嘴角抿起一笑，声音轻柔，语气中却不无骄傲，“不是之一，是第一。”
　　安陵弘暨整个人立马无名地振奋起来，他围着圣曜转圈，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圣曜，喃喃道：“竟然是圣曜啊。传言江湖上武功第一的圣曜，光明之子圣曜啊。”
　　尘缘小跑到圣曜身边，有点小小的埋怨，“你怎么可以告诉他你的身份啊，不怕出事吗？”
　　“他既然把虎符这么重要的信物都交给了我，让他知道我的名字又有何不可？虽然，他当作宝贝的东西，对我而言，不值一文。”圣曜语气中透着些许漫不经心。
　　尘缘盯着圣曜又拽又酷的绝世容颜，心中嘀咕：圣曜，看你拽得二五八六的样子，老天爷也绝对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
　　烛台上的灯火明亮，它们是虎符交递这一国家机密的见证者。不过令人安心的是，它们永远都不会把这秘密说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