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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满堂惊视谁得然 ...

  •   到头来,那三十五遍月令章还是裴梦得自己抄完的。

      话说人一旦走了背运,连让家僮代笔抄书这种事都会给娘亲发现。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不仅要抄三十五遍,一字不错一字不少,而且不抄完不准出书房一步,也不准吃饭。
      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抄到这行,裴梦得丢下笔,很是凄怆地仰天长叹一声。有时候,他真希望娘能像待她的那几匹宝贝马那样待她的亲生儿子。不过,比起娘亲,更令他气不过的,是陆修。

      “娘,卫国公是……什么人……啊?”
      裴梦得坐在食案前,嘴里塞满了辅兴坊胡饼店的招牌芝麻胡饼,还兀自攥着条烤羊腿不肯撒手。他惊奇地发现,一向骠悍不让须眉的娘听到这三个字,双颊上竟然慢慢渗出了两朵桃花一般的红晕。
      “怎么想起问这个?谁跟你说什么了?”
      “没,馆里今日……来了新……学生,叫陆修,说……是卫国公……的儿子。谁是卫国……公啊?孩儿怎么不曾……见过?”
      “吃你的罢,一整条羊腿也堵不上你的嘴么?这世上你没见过的多了。”同庆公主用丝帕替儿子揩干净嘴角的酱汁,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觉莞尔道:
      “要问的话,待你爹爹回来,问他去。”

      “爹,卫国公是谁啊?”
      驸马加封光禄大夫的裴赜前脚刚迈进大门,就被儿子缠上了。
      “卫国公?你问这做什么?”
      裴梦得只好又讲了遍陆修其人其事。裴赜略一沉吟,捻着精心打理过的胡须笑道:
      “此事,留给你娘说与你听罢。”

      于是,裴梦得终于没能打听出卫国公的底细。
      不过他很快便淡忘了这件事。因为比起陆修本人,他爹是谁就并不那么重要了。

      几日来,陆修在馆里的表现可谓中规中矩。既看不出天赋异秉,却也老成得全然不像十二岁的孩子,倒让裴梦得觉得自己凭空添了个师兄。
      “这次的文章,题目是‘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大家作得都尚可,只有罗贞白……”
      裴梦得趁皇甫溶低头的瞬间,冲罗贞白巧笑了一下。
      “而作得最好的……”
      他赶紧回过头,等待着自己的名字。
      “是裴梦得……”
      不出所料。裴梦得竭力抚平脸上的笑意,摆出端坐的架势。馆生们对此亦是见怪不怪,只有几个岁数稍长的露出心有不甘的神色。
      “和陆修。”
      哈?
      不仅是裴梦得,讲堂里所有馆生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陆修身上。
      “裴梦得的文词藻绮靡,辨理犀彻,然文气骄躁,文势逼人;陆修的文雅有典则,骨气疏朗,若细论之,还在裴梦得之上。老夫现将这两篇文发下去,诸位可传阅借鉴之。”
      陆修的文稿所到之处,众人无不啧啧赞叹。仇文圭看过,传给裴梦得的同时,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笑个屁!又不是你写的!
      裴梦得黑着脸接过陆修的文,咬牙读过两行,心头一惊。及至看完,拍案叫好的心都有了。怨不得皇甫老儿赏识啊……若不是亲眼所见,这样的文字出自一个黄口小儿之手,说与谁听谁也不会信以为真吧。难怪十二岁就能进崇文馆……想到陆修的年龄,裴梦得的脸又忍不住抽搐了两下。他又暗暗读了一遍陆修的文,对皇甫溶说道:
      “夫子,此文非陆修所作,乃是梦得于数月前所作!”
      一言既出,举室皆惊。裴梦得用余光扫到陆修惊愕的目光,好不快活,不容他开口辩解,继续对皇甫溶说道:
      “夫子若不信,学生可背诵给夫子听!”
      “哦?你且背来!”
      皇甫溶收起裴梦得递回来的陆修的文章,半信半疑地看了看裴梦得,又看看陆修。陆修的神情甚是愤愤,小脸涨得通红。裴梦得悠悠一笑,开口背了起来:
      “大经者,五品之人伦。大本者,所性之全体也。惟圣人之德极诚无妄,故于人伦各尽其当然之实,而皆可以为天下后世法,所谓经纶之也。其于所性之全体……此皆至诚无妄,自然之功用,夫岂有所倚着于物而后能哉。”
      一字不差。
      皇甫溶看着手中的文章,半晌无语。讲堂里出现了少有的安静。片刻,交头接耳声如风过苇丛,窸窸窣窣响了起来。陆修坐不住了:
      “夫子,修请借裴兄之文一阅!”
      正拿着裴梦得文章的馆生把文稿交给陆修。裴梦得和所有人一道,好奇地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陆修手捧文稿,一目十行,须臾之间便看完了文章。再放下文稿时,虽面有愠色,态度却从容多了。
      “夫子,裴兄此文亦非裴兄所作,乃是修的一篇旧作。”
      “你说什么!?”
      裴梦得倏地蹦起来。
      “陆修,你休要血口喷人!这分明是我写的!”
      “裴兄,那篇文也明明是修的,裴兄又如何说是你的呢?!”
      陆修年纪虽小,但言语中毫无退让之意。
      “我……我能背出,自然是……”
      “罢了,都给老夫住嘴!陆修,你说这是你的文,可有凭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的皇甫溶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夫子不信,学生愿将此文倒背给夫子听!”
      “倒背!?”
      皇甫溶和裴梦得同时惊呼。陆修点头道:“若有一字谬误,任凭夫子处罚!”随即旁若无人地朗声诵道:
      “已而知之见闻但非,焉契默有者妄无诚极其亦则……”
      裴梦得一直没发现,自己这篇文居然写了这么长。待陆修背完,讲堂上一片寂静。
      窗外的黄莺倒叫得越发起劲了。

      崇文馆的教师因为身担教育王公子弟的重任,所选者无一不是天下名士。
      皇甫溶乃前朝烈宗皇帝钦点的进士第四名,曾以诗赋名动京城,一时洛阳纸贵。如今其嗜酒之名虽已盖过了文名,板起脸喝斥起学生来的时候仍不减当年“孤峰绝岸,壁立万仞,丛云郁兴,雷霆俱发”的文采。陆修和裴梦得聪敏超群本是好事,皇甫溶怒的是两人把难得的才华浪费在互相矜夸斗气上,徒长了骄浮心。

      从别室出来的时候,裴梦得和陆修已然被老头子训得灰头土脑,谁都没脸去看谁。裴梦得边走边装作欣赏庭院,陆修就边走边欣赏另一面的白墙。
      路过长廊,迎面走来罗贞白。平日总被人当作笑柄的他难得今日足足看了一回裴梦得和陆修的好戏,心里舒坦得脚下都是轻飘飘的。
      “夫子的嗓门还真是大,”罗贞白像堵墙一样横在两人面前,“我在溷厕里都……”
      “滚开!”
      两个声音同时大喊道。罗贞白大约是没料到小小一个陆修也会发脾气骂人,更没想到裴陆两人会在瞬间结成同盟,一愣,自己也觉得没趣,竟然就真的滚了。
      两个站在原地的人对视一眼,旋即大笑起来,惊了屋檐下打盹的莺雏,扑棱着翅膀飞到庭中的桃树上,摇落一地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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