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记》燕雁

3、半缘修道半缘君

　　陆修醒来的时候，最后一只迷路的鸦雏都已经回了巢。夕阳里，两张模糊的脸正凑在头顶看着自己。
　　“夫子，他醒了！”
　　接下来，五感仍然不甚清爽的陆修隐约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说他吃了罗胖子的一记铁拳居然活过来了，然后就是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咄孺子不可教也你的《诗》都学哪儿去了学了赋比兴是干吗用的，然后第一个声音说夫子学生知错了……
　　“请问……”
　　陆修的耳朵里犹在嗡嗡作响，令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陆修，你可觉得好些？”
　　皇甫溶笑眯眯地将敷在陆修额头上的冷巾翻了个面。
　　“夫子，酒气喷到人家了！”
　　裴梦得拽拽皇甫溶的衣袖。皇甫溶瞪他一眼，低声喝道都允了这次默诵给罗贞白倒数第三汝小子还敢提酒的事做人当如季布千金一诺小子给老夫记好了。裴梦得缩了缩脑袋，背过身小声嘀咕道分明是夫子破戒在先……
　　“若不是仇文圭跑来告与我知，还不知汝等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唉，在东宫聚众斗殴，让外人听见成何体统！”
　　“还不是怕传出去陛下撤了夫子的职夫子无处偷酒喝……”
　　裴梦得趴在皇甫溶的案头上撇了撇嘴。
　　“再敢狡辩……罗贞白便是第一名了！正数的！”
　　裴梦得想起娘亲同庆公主每次骂自己的时候都会用到的四个字：前世不修。不知这个花白胡子的老儿算不算自己前世不修的结果。裴梦得在心里暗自揣摩道。
　　“大人……可是皇甫夫子？”
　　陆修运气良久，好不容易吐出了一句完整话。周围的声音和画面基本回复了真切，被打中部位的钝痛却也因此愈加热辣起来。
　　“正是老夫。”
　　“敢问夫子……如何知道学生姓名？这里……又是何处……？”
　　“此乃老夫在馆中休憩的别室。三日前，老夫收到太子左庶子薛大人的信，言卫国公的长子要入崇文馆，附上了你的文章。文笔虽稚，然颇有可观呵。”
　　“夫子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老夫有一事不懂，你既初来乍到，又如何会招惹上那罗贞白？”
　　“学生并不曾招惹他。学生只是路过，见到以强凌弱，胸中不平。然情势不容理论，学生一急……便用身体去挡，不想那一拳势大力沉，学生……”
　　“好了好了，老夫明白了。陆修，你刚醒，身子还虚，少说话，在这里多躺片刻，不妨事的。老夫这便差人去备车送你回家。至于你，”皇甫溶瞪了裴梦得一眼，“空比人家年长了时日，动辄便给老夫挑衅滋事！罚你将月令章抄写百二十遍，明日交上！”
　　“百、百二十遍！？”
　　裴梦得本来托着腮帮，这一惊，手一抖，下颏险些磕在案台上。他定定神，央求道：
　　“夫子，百遍可否？”
　　“不可！”
　　裴梦得眨眨眼，笑道：
　　“学生听说，馆里的掌酒最近一直在找偷祭酒的贼人，还说要是给他找到了……”
　　“住嘴！百遍……就百遍好了……”
　　“五十！”
　　“汝小子……”
　　“三十！”
　　“罢罢罢……三十五遍，不可再少，不可再少了……！”
　　“谢夫子爱惜！”
　　裴梦得嘴角一挑，对皇甫溶行过一礼。
　　“不过，你要留下来照顾陆修，直至车来，不得再跑出去胡闹，知道么？”
　　“学生遵命……”
　　裴梦得心知陆修的伤势自己脱不开干系，这点责任心他还是有的。只是本来约了人放课后去西市看拍卖刚从西域和高丽运来的奴隶，这下怕是要爽约了。
　　想到这里，裴梦得叹了口气，转脸去看榻上的陆修。陆修双目轻阖，不知是在假寐还是睡熟了。同样是白衣馆生，心高气傲如裴梦得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新来的陆修实在是相当的佼佼不群。漂亮人物裴梦得见的不少。他自己就常被人呼作小宋玉，同窗的仇文圭也有卫玠再世的美誉。但陆修不一样。他的五官在俊朗中透出沉稳的气质，使人对这张稚气犹存的脸平添了几分成熟的印象。听他开口说话，口音却又柔和温雅，似乎不是京城人士，倒像是江南甚至更南方地域的人。夫子说他是卫国公的儿子。奉元城中的高门望族，多少都和裴家有交情，偏这卫国公又是何许人也，为何从未见过呢？
　　“八郎！八郎！”
　　“玉哥儿？”
　　裴梦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窗前，一低头，瞧见夏卓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夏卓玹是皇上夏雍的独子，小裴梦得六岁。两年前，皇帝征得御姐同意，一纸诏书，同样拥有皇族血统且少有文名的裴梦得便入宫成了小皇子的侍读。不出数月，夏雍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宝贝儿子成日与裴梦得同起同居，不仅没受到任何正面熏陶，反而学来不少偷奸耍滑的本事，唬得夏雍连忙把裴梦得请回了御姐家。同庆公主把儿子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与驸马裴赜合计一番，这才决定送裴梦得进崇文馆。夏卓玹这辈皇族人丁稀落，他平日本就少同龄玩伴，没了裴梦得陪伴，更是老大不情愿。自从知道裴梦得入了东宫的崇文馆，就常从太平宫自己的住所紫云殿中溜出来找他四处厮混。
　　“八郎不去西市啦？”
　　夏卓玹脆生生的童音煞是可爱，一双秋水剪瞳泛着泠泠琥珀光。夏家有突厥血统，族人大多肤白目褐。
　　“出了点麻烦，今日……想是去不成了。”
　　裴梦得回望屋里的陆修，一脸苦相地对夏卓玹说。
　　“……呜……八郎骗人……”
　　小皇子浓黑的睫毛下渗出盈盈泪珠，嘴角向两侧咧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裴梦得向来见不得人哭，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哄劝道：
　　“玉哥儿等等，我去看看，若他睡了，我便同你去，可好？”
　　“唔！”
　　夏卓玹用力点头，满怀期待地扯起价值连城的双林绢织成的衣袖抹了把眼泪。
　　裴梦得返回榻边，俯身凑近陆修。为了看清楚，整张脸几乎重合在陆修的脸上。
　　就在那一刻，那人忽地睁开眼。
　　裴梦得的身体僵直在空气里。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甚至可以看清自己在陆修瞳孔中的倒影。
　　“啊啊啊！！！”
　　陆修坐起来，怔怔地望着后跳了好几步的裴梦得，不解地问道：
　　“兄何故惊慌？”
　　“你你你……你怎么突然……突然……”
　　裴梦得抚着胸口，小心肝仍在怦怦直跳。
　　“修方才听到兄和人讲话，就醒了过来。尚不知兄如何称呼？”
　　“某裴……梦得……”
　　“原来是裴兄。小弟陆修，方才烦劳裴兄费心照拂，修已无恙，裴兄有约但赴便可。”
　　此时的裴梦得已镇定下来，见陆修一板一眼地施礼道谢，强忍住笑道：
　　“何必多礼！倒是我该感谢陆郎相助，不然现在躺在这儿的便是裴某了！然则你娘亲难道不曾告诉过你：路见不平，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禁不禁得住打再上？”
　　同庆公主深知儿子好招惹是非的个性，每天在裴梦得出门前都会对他重复这句话，裴梦得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多谢裴兄提醒，修记下了。”
　　“如此甚好。某先行一步，陆郎保重！”
　　话音未落，发话的某人已经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啊……”
　　去西市的路上，裴梦得走着走着，突然间停下了脚步。正忙着东张西望的夏卓玹没防备，一头撞在他身上。
　　“八郎？八郎怎么了？”
　　小皇子摇摇裴梦得的胳膊，不解地抬头看他。裴梦得像钉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不动，眼珠都直了。
　　从刚才起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眼下，他总算是想到了。
　　……空比人家年长了时日……
　　……空比人家年长了时日……
　　托皇甫老儿那句百二十遍的福，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之前这句话。
　　空长了时日……也就是说，这个陆修比自己还要小！？那么他称呼自己为裴兄并不是由于同门师兄弟的关系，而是因为他的年龄真的比自己小！？
　　从进崇文馆的第一天起，裴梦得便生活在“开馆以来最年少者”的光环下。陆修的到来，意味着这一切的终结。
　　现在，如果说还有谁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那人决计是姓周名瑜。
　　四个浓墨大字不合时宜地在裴梦得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字体还是隶书：

　　前·世·不·修

　　娘的！这便是前世不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