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城遗梦》翦翦风

1、此情可待成追忆

　　他慢慢地睁开眼，再一次的清醒，令奕忻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快到了。茫茫然望着半空，身体稍觉舒服，只是此时此刻他除了等死就再无事可做了。
　　“王爷！身体好些了么？”浓重的鼻音来自身边哭成泪人的小福晋茗烟。
　　“茗烟。”奕忻伸出年迈的手轻轻地拍着跪坐在床前的不再年轻的妻子。一时之间竟说不话来。
　　15年前，恭亲王府的嫡福晋辞逝，作为养女的茗烟遵循遗愿在服孝期满后便立即成为王府的小福晋。尽管他们之间有着岁月的鸿沟，但她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这个比自己大上一大倍的男人。因为，她爱他，他的身影在她还是孩提时就已经深深地扎根于她的内心深处。虽然她知道他并没有爱过她，可，能在他身边陪伴他，就已经是上天给她的最大恩赐了。
　　她的生命是他给的，没有他的相助，她那弱小的生命便不复存在了。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又何尝不倾慕于英雄呢？他，恭亲王奕忻，临危受命，二十岁入军机、兴办洋务，运用他超人的胆略和政治智慧，几次操纵时局、忍受屈辱、扭转危机救国家于危难之中，他就是乱世中的英雄。他虚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命，因遭人猜忌一生浮浮沉沉，屡遭贬斥。看到她的英雄命运如此的坎坷，她能不为他宛惜落泪吗？
　　只是身为养女的她只是一介弱女，什么也帮不了他，唯有选择在养母辞世后尽心伺奉在他的身旁，慰藉他寂寥的心灵。
　　尽管她从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他那落漠的眼神中总夹杂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神伤。可她最终还是那个在他的最后的15年里陪伴他走到生命尽头的人，这一切就足够了。她只想让他明白，他不是孤独走完这人生的。
　　“王爷，我。。。。。。”他的眼里又再浮现出那抹神伤了，想要说些什么挽回他心中的凄楚，却一张口便是满眼的泪水。茗烟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也明白再怎么悲痛也是无济于事的，她只是想尽量和他再多说会话，可是不争气的泪水却模糊了她的眼。她一跺脚，讨厌自己的懦弱，她的表现会使病危的人为之担心的。她真是个不及合的妻子。
　　奕忻正以好笑的表情望着她，萧条中带点欣慰。还好有他的小妻子陪伴着他，此生还不至于太寂寞。
　　“你竟还像小孩子一般。”
　　“王爷，你又在笑话我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茗烟忙拿手绢擦拭着脸上的泪印。
　　不知不觉中，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这容颜是曾经如此的年轻过，却因为他的缘故过早的衰老，眼角已经开始出现细纹了。
　　“唉！时间过得真快呀，我们就快要说再见了。”她张嘴想说话，却被他伸手阻止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只是苦了你呀！”
　　“王爷，快别说这样的话了，能伺候爷你，已是茗烟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强忍着缺堤的泪水，说出了十几年来的肺府之言。
　　“你可曾后悔过？”将如此年轻的生命卷入他残余的命途中是他最深的谦意。
　　“从不后悔。”坚定的语气表达着她的决心。难道他到此刻还不明白吗？她并不是为了大福晋的遗愿才嫁给他的，她爱他！爱他！他却从不明白。
　　奕忻默默地注视着她，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良久，他长长地叹着气。疲惫的合上眼，挥挥手，“你下去吧！我想自己静一下。”
　　“王爷，”茗烟还想说什么，却见恭亲王一脸的疲倦，也就福了福身，走了出去。待到出门之时，突然又听到
　　“宫里头知会了吗？”回头看看，他依旧还是闭目。
　　“已经派人去了，一时半刻就会有人来了。”她咬着唇，他竟还是不领会她的那份情。
　　见他再无话可说，她只得悻悻地去了。
　　望着茗烟身影消失的地方，奕忻无可奈何地笑了。
　　“茗烟，对不起了！”一个行将就寝的人是再无能力偿还情债的了。
　　这么多年来，茗烟的关心，茗烟的体贴、茗烟的乖巧、茗烟的无微不至，他是全数看在眼里的。并不是他铁石心肠，只是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疲倦得再也装不下任何的感情了。所以他从15年前就下了决心，从此不再收取任何一分感情，被人讨债的滋味他已经偿透了。
　　虽然他在极力的回避着茗烟的爱，不想再有负于她。可渐渐地他发现了，尽管他可以不去爱她，事实上他早已欠了她的了，而且是欠债累累。15年来，她为他消磨掉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无时无刻都在照顾着他这个体弱病残的老人，他的衣食住行，没有一样缺得了她。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早已跨越了男女之间的情爱，而直接进入亲情阶段。他从她那里得到的是父女间的感情，他能还给她的也只有感情，而她却是向他索要男女间的爱情，这个债他已经注得无力偿还了，只能赖账了。
　　茗烟，请原谅他吧！一个垂暮的老人是无力偿还高筑的债台了。
　　头越来越沉了，恍然间，他看到了好多久违了的脸孔。有他的皇阿玛，有他的额娘孝靖成皇后、他的四哥咸丰帝奕宁、他的大福晋。。。。。。，这些人的脸绕着圈在不停地转。直到他的眼睛都花了，最后却转出一张笑庞如花的少女的脸。两弯新月眉颦，酷似夜星的双眸含怨。嘲讽的笑意渐渐盈上她的朱唇，仿佛在说：
　　“奕忻，难道你真能忘了我吗？”
　　笑着笑着，少女那如墨的云鬓开始变白了，双目由怨变恨，双唇上的笑却越来越凄惨。她整张脸在悄悄地变淡，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
　　“兰儿！兰儿！”他疯狂地叫着，伸手抓向空中，想要抓住她渐去的身影，可当手再回来时，除了空气就再没有别的了。
　　沧桑的眼内，再也盛载不了过多的岁月沉淀，刹那间竟涌出满腔的悲凉泪。
　　50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那张脸。从他决定要忘记这一段情的那一刻起，他就真的从来没有记起过她。尽管在那段岁月里这张脸一直出现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只是把她记成是他的皇嫂和手握大权的太后。除了应该看她的时候，他从不多看一眼。时光就是那么轻易地在他的刻意淡忘中溜走了。在这期间，他拥有过很多女人，也有爱过的，也有怜惜过感动过的，也有敷衍了事的，也有逢场作戏的。这各式的女人轮流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从不让自己有寂寞的时刻，因此也再没有空间去想过那张不属于他的脸了。
　　然而，不想不看就真的等于忘记了吗？
　　他错了，他自欺欺人整整50年。
　　死忘前的寂寞让他终于看到了事实。其实，这么多来年，他跟她一样无法洗去对过去的一切记忆——那初见时刻骨铭心的眼神。
　　命运愚弄了他们，他们俩一直都在逃避着，只不过选择的方式不一样而已。这些年来她对他从不手下留情，一有机会便想踢他出局。其实要踢他出局是件很容易的事，但似乎这样做并不能化解她心头的努火，她非得弄得他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不可。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她便顺心了，泄愤了。
　　对于她的无情挤压，他只是接受，却没有一丝的埋怨。心里却在可怜，这个女人太执着了，那份感情算得了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能面对现实，欣然接受命运指给她的道路呢？她总是为自己编织坚韧防线来保护自己，孰不知这密密麻麻的防线在保护她的同时也将她永远地圈进了牢笼里，作茧自缚的执着只会伤自己更深啊。
　　相对于她的固执，他明显更原意接受命运的安排。这些年来他都是妥协地生活着，跟着命运的指引，在遇到应该爱的人，他一样会去爱，遇到该痛哭的事，他一样会难过。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了，只等着他去游一圈便可大功告成行了。
　　面对命运的这种洒脱，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可到了此刻才发现这份所谓的洒脱其实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而已。原来，到临终前的这一刻，他还不能从中摆脱出来，还是念念不忘当年的那张容颜和那个女人。
　　寂寞在强迫着他，使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他早已明了的事实：多年的狂追烂打，是她要向他讨的债。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刻，他便注定是要欠她一辈子的了。
　　“原谅我吧，我的兰儿！欠你的，我这辈子是再都还不了的了。”
　　院子里头花影绰绰、树影婆娑。翦翦和风起，扫开了薄云，清洌的月华重新光辉了大地。有花香、有虫鸣，是个美好的夜晚。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所拥有的美好夜色了。
　　薄如轻烟的月光盈满帐幔，他抬起头，满眼的辉煌。
　　旧梦就像一滴不小心滴落在纸上的浓墨，随着纸张纹理，慢慢地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