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唯恐天下不乱》嬴星彩

73、三途彼岸

　　日暮之时，寒浞终于被剐尽一身血肉。刽子手的最后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刀尖搅了一搅，剜下心头一块肉，小心翼翼地盛在托盘上，朝少康拱手为礼：“少康君，三千六百刀行刑完毕，请少康君验刑！”

　　少康盯着托盘上那一点鲜红血肉，再抬头望向刑架上依然站着的那一具骸骨，忽然大叫一声，昏倒在地。在此后数十年里，他再也没能忘记这一幕，每每午夜梦回，必定胆战心惊。他一直怀疑自己的血统，怀疑自己的身世，但是，再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答案了。

　　寒浞用“束魂咒”将自己的元神和魂魄牢牢束在肉身里，咬牙捱下了这一剐，三千六百刀完毕，方抽出魂魄，晃晃悠悠，却不知该往何处飘去。他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已经彻底死去，他所有的功绩都将被抹杀，如今这一抹游魂，天大地大，却是天庭难去，地府不收，只能在人间飘飘荡荡。好在刑场上他已看到云端的王母娘娘和纯狐望舒，知道伊人无恙，他也算死得安心了。

　　后来女娲娘娘找到寒浞，赐予他仙籍，又跟王母娘娘商量，把昆仑雪洞送给他，条件是他从此不能离开雪洞。再后来就是女娲娘娘和王母娘娘达成协议，只要帝俊和太一也留在昆仑雪洞，她就不再追究帝俊的事，这才有了后来的雪神、权神和死神。

　　寒浞之死是王母娘娘计划中的一环。“金乌诀”一出，女娲娘娘必然会知道帝俊的存在，以她的脾气，绝对容不下帝俊，也容不下帝俊的传人。寒浞这么一死，帝俊的传承也就断了，尤其他还死得这么惨，女娲娘娘心一软，也就放过帝俊了。

　　女娲娘娘冷眼旁观，看到寒浞要被凌迟，就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西王母设局，她就索性将计就计，等着寒浞被凌迟处死后，再出手相救，到时候是帝俊和西王母害他有此一劫，自己却于他有救命之恩，寒浞是会向着他那贪生怕死的师父，还是会向着她？

　　然而此事还有反转——寒浞若是知道女娲娘娘见死不救，还要施恩卖好叫他背叛师门，他会怎么想？是更恨帝俊，还是更恨女娲？

　　作为女娲娘娘与王母娘娘博弈的棋子，寒浞刚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些。虽然捱了一剐，法力也丢得七七八八不剩多少，但好歹混到了个仙籍，也是正经有编制的神仙了，既来之则安之，住在昆仑雪洞也没什么不好的，师父和教授就在内洞里，纯狐的肉身也保存完好，她的魂魄跟着王母娘娘，应该也有一个好结局。过了几年，还结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玉鼎真人，另一个小朋友则是玉鼎真人的弟子杨戬。看到杨戬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年的杨二，只是“杨二”早就不认识他了。

　　另一边，王母娘娘带纯狐望舒的魂魄见到了寒浞的结局，道：“如今你可放心了？我既答应他换一条命给你，就绝不食言，走吧。”

　　王母娘娘亲临地府，却没有惊动泰山府君和十殿阎王，而是悄悄地把纯狐望舒带到了三途川畔。奈何桥前孟婆递过一碗碧澄澄的汤，纯狐望舒没有接，问王母娘娘：“能不喝吗？我不想忘了他。”王母娘娘和声叹道：“痴儿，痴儿，你这是何必呢？他是为你死的，你若不将他忘个干净，还怎么心安理得地再活下去？你若活得不痛快，才是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纯狐望舒不再说话，接过孟婆汤，干脆饮下，却趁王母娘娘不注意，撑着残存的一点意识，将嘴里最后一口汤吐在了身旁盛开的石蒜花田里。

　　孟婆汤的剂量从来最是精准，刚刚好够抹去一个人前生的所有记忆。纯狐望舒吐出的这一口虽然不多，不足以完全抵消孟婆汤的影响，但意味着她还是保留了一点记忆，只是十分模糊，若是遇不上机缘，只怕永远也想不起来。她的肉身留在了昆仑雪洞，王母娘娘用仙法为她重新凝聚了一具与纯狐望舒形貌完全不同的肉身，将她的魂魄灌入。再醒来时，她就是玉帝和王母的幼女，天庭的八公主张倩儿了。神仙孕育子嗣未必非要通过交合，八公主张倩儿的出生并没有引起天庭多少关注，也没有谁会无聊到去研究她的身世，至于她的前世，就更无关紧要了。准确地说，“纯狐望舒”并不算“张倩儿”的前世，她没有经历过六道轮回，仅仅是喝过孟婆汤抹去过记忆，这才算完成了王母娘娘对寒浞说“换给她一条命”的承诺。

　　却说孟婆在三途川畔奈何桥前熬了不知多少年的汤，常有不愿意忘记前世的魂魄撒泼打浑把汤直接倒进花田里，有时她自己汤熬多了顺手也往花田里倒。石蒜花在孟婆汤的浇灌下生长得越发繁茂，渐渐又生了灵智，纯狐望舒吐的那一口正好是量变引发质变，令石蒜花修成灵体。之后又经历无数机缘和劫难，石蒜花于蓬莱山薄命岩红颜洞证道登仙，成为百花林芳主，道号英华元君，人称百花仙子。再后来碰上了武则天醉笔催花，她受罚下界，托生于岭南河源为唐敖之女，改名唐小山。

　　毕竟是百花林芳主，总司群芳的化身，不比寻常女仙。唐小山出生之时，异香满室，似花香而非花香，三日之中时常变换，总共换了百种香气。她秉性聪敏，过目不忘，不但喜文，而且好武，长到十来岁，更多了一股向道之心，一部《黄庭经》从不离手。唐敖夫妻一向开明，自觉此女不凡，也不禁她，只要别真去做了女冠就行。不觉长到十四岁，唐小山心有感悟，练气时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前世。她虽受罚下界，但英华元君根骨犹在，只需保全童女之身元灵不失，潜心修炼，行善积德，依旧能再列仙班。梦醒之后，她手心里多了一块小小玉牌，正是属于百花仙子的“放春之令”。如此唐小山道心愈坚，但毕竟身在红尘，俗缘未断，因父亲唐敖出海，多时不归，唐小山随舅舅林之洋出海寻父。

　　途经君子国孟加拉湾，孽龙敖理在海底闻到一股异香，芬芳四射，彻于海底，浮出海面看时，只见唐小山颜胜春华，容光摄人，不觉心摇神驰，化作一股浪头，将唐小山卷入海底。所幸唐小山曾服食过仙芝，没有当即溺毙，可她一介尚未及笄的弱质女流，如何能与孽龙抗衡？不管她厮打也好，哭求也好，孽龙都不理会，强迫她成了好事。童身既失，于她便是断绝了仙途，再回不到百花林了！天道天道，你何其不公！我唐小山何辜，要受此磋磨！

　　那孽龙敖理风流过后，留几条小鱼精照顾唐小山，自去处理龙宫政务。唐小山心丧若死，一心只求解脱，趁着小鱼精不备，向龙宫外冲去。龙宫里是没有海水的，她可以正常呼吸，龙宫外却是被海水包围，海底强大的压力可以瞬间让人粉身碎骨。她未能突破结界就被小鱼精们抱住了，敖理亦从大殿赶来，紧紧搂着她，叱道：“你做什么！外面危险！”

　　唐小山抬头死盯着敖理，突然握紧拳头，一拳砸向敖理面门：“登徒子！流氓！无耻败类！禽兽不如！”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市井泼妇，这几个词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诅咒了。

　　敖理猝不及防吃了她一拳，却不着恼，大手握住她的拳头，温颜笑道：“方才你也是这么骂我的，还没有骂够么？无妨，以后你天天骂我都成。”说着低头朝唐小山脸颊凑去。唐小山偏头避开，恨声道：“你让我死！让我死！放开我！无耻败类！”敖理更不松手，反倒将她搂得更紧，压低嗓子，用一种相当诱人的声线说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论财，我有整座龙宫的财宝；论貌，我自问不输给那些凡人，绝对配得上你；论出身，我乃南海龙王外甥，真正的龙神，比凡人的皇帝亦不遑多让；论心迹，我对你一见钟情。还是说方才你我灵肉交融时，你对我的身体不满意？”他这话在他自己听来是夫妻情趣，在唐小山听来却是污言秽语，凌辱了她的躯体还不够，还要凌辱她的精神。

　　我的前程，我的命运，我的一切，全被你毁了啊！我恨你，永远恨你，便是堕为厉鬼邪魔，也要将你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敖理与唐小山分享了龙神的万年寿命，她现在连自杀都不行了，而冷静下来的唐小山不再寻死，她要活下去，成长得比敖理更加强大，活着报仇。

　　敖理惊喜地发现，他的山妹越来越乖顺了。刚开始唐小山总是寻死觅活的，见谁打谁；后来慢慢地，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认命了，唐小山渐渐安定下来方式，但是对敖理依旧没有好脸色；再后来大概唐小山从心态上已经接受敖理了，偶尔肯跟他说一两句话，甚至笑一笑。女人终究是心软的，他有一龙宫的财富，有最俊朗的相貌，有对待伊人的一颗真心，还有十足的忍耐力，如何不能打动他的爱人呢？

　　敖理哪里知道，唐小山乃草木之性，她的心志，根本不能用寻常女子的标准来衡量。不管敖理的外在条件有多好，都不能改变他曾经强迫唐小山，并断绝了唐小山前程的事实。他让原本可以司掌群芳的百花仙子成为他的附庸，失去了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机会，就凭这一点，唐小山就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更别提爱上他了。

　　她曾盛开在三途川畔，接引过无数魂灵，带给他们由死向生的希望。每一个不愿意喝孟婆汤的魂魄，都有一段或甜或苦但都不可复制的故事，她见得太多了，已经学会了如何冷静分析，制定计划，用最理智的方式解决问题。那些魂魄有她接引有她渡，但只有她自己能渡得自己。忍下来，不管这个男人有多么恶心多么可恨，她都要忍下来，强颜欢笑也好，婉转承欢也好，既逢怨憎之会，那就让他以血来偿！

　　没有任何人的指点，唐小山自己就开始行动起来。她迅速地掌握了龙宫的事务，凭借着过人的才华将一应事项处理得井井有条；她待人和善，不管是虾兵蟹将还是小鱼精，个个敬重她亲近她；她甚至颇有军政之才，在孟加拉湾与周边海域交战时，正是在她的指挥下，敖理大获全胜，将管辖区域又扩大了一倍。

　　如此殚精竭虑又小心翼翼的生活几乎耗尽了唐小山的心血，哪怕有得自真龙分享的寿命，她还是越来越虚弱。敖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竟不顾天庭禁令，离了孟加拉湾，上昆仑山求仙药，只为救唐小山一命。此情此景让孟加拉湾的虾兵蟹将小鱼精们都万分感动，说龙王对王后真是痴情不悔，只有唐小山在心里冷笑：你活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感动你自己罢了。那些起哄的小鱼小虾们，你们不曾经历过失去一切的绝望，你们不知道登仙和自由对我有多么重要，孽龙给我的那些不过是瓦砾，却夺去了我最重视的珍宝，叫我如何心绪能平！

　　敖理带回一丸丹药喂唐小山服下。丹药治好唐小山身体的同时，也向她传递了丹药主人的意识：

　　“你想报仇吗？”王母娘娘问道。

　　“当然想！请娘娘助我！”

　　“好！本座要你留在孽龙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但不限于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在你的脑中种下了符咒，你可以直接将孽龙的一举一动全都汇报给我，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只是要委屈你在孽龙身边多待上几年，等将来你见到这么一位仙子时，就可以将那孽龙格杀，出你心头恶气了。”

　　这一切敖理都不知道。他只是傻乎乎地把一切他以为好的东西都给唐小山，却不知唐小山每看他一眼，就会想起当年被凌辱的委屈，想起自己失去的一切，想起自己为了复仇吃的这些苦，对他就更恨一分。而敖理还在得意，山妹真的好爱我啊，二郎神来时，她宁愿放弃自己百花仙子的身份，也要和我在一起；她为我牺牲良多，敖理今生今世，必不负山妹深情。

　　“八苦境”内，境灵原本已经模拟好了孟加拉湾龙宫的形态，甚至模拟好了一个深情的“敖理”，想将一同进入幻境的唐小山拉入“爱别离”境，却不成想唐小山心中最苦的根本不是什么“手刃爱侣”，而是被敖理凌辱的那一刻。三百年的隐忍，三百年的委屈，在看到“敖理”幻象的瞬间全部爆发——她不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凡女唐小山了，她是唯一能在幽冥界盛放的红花石蒜，是修行千载总司群芳的英华元君！从她的脚下开始，鲜红如血的石蒜花开遍灵山，将“敖理”的幻象、“孟加拉湾龙宫”的幻象尽数绞杀！

　　境灵万万没想到唐小山进入的不是“爱别离”，而是“怨憎会”，一怔之间眼看得红花石蒜已经开到自己脚边了，而原本沉浸于寒浞“死之苦境”幻象中的杨戬倏地站起，捞起哮天犬，顺着石蒜花铺成的路，向唐小山的方向跑去。红花石蒜在幽冥界能接引亡灵，在八苦境的幻境里又如何不能为杨戬指路呢？突破境灵布下的迷障，花路尽头杨戬终于又见到了唐小山，一个真真正正，活生生的唐小山，不是幻象，是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同伴！

　　“真君！让真君久等了。”唐小山敛衽为礼。

　　杨戬忙道：“唐娘子……仙子客气了。多亏有仙子的花路指引，杨戬才能突破迷障。不知仙子可能找到我三妹她们？”

　　唐小山点头，道：“应该可以，只是小山法力浅薄，支撑不了多久，还望真君助我。”

　　作者按：唐小山的故事算是讲完了，本质上这也是个“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敖理有寻常故事里霸道总裁的一切特质，帅气多金也好，痴情霸道也好，可是他再好的硬件条件都不能掩盖一个事实：唐小山是被他强迫的。唐小山有自己的追求，她想成仙，想自由，尘世富贵儿女私情于她都如过眼烟云，可是敖理却把她想要的一切都夺走了，还将他所欲者强加于她。失去了一切的唐小山恨敖理入骨，不管敖理后来怎么对她好，她都不可能原谅对方了——有些伤害是不可能抹平的，那些叫受害者原谅凶手的“圣母”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看客，他们自己坐稳了奴隶，便不许旁人反抗，就如孟加拉湾龙宫里的虾兵蟹将小鱼精们。可悲的是这些人现在依旧活跃在我们身边，是劝被家暴妻子不要离婚的居委会大妈，是让被拐卖妇女为了孩子回去的节目主持人，是炮制了“嫁给大山的女人”的恶心导演，是劝受害者干脆嫁给□□犯的三姑六婆……唐小山是神仙转世，勉强能自救，能够复仇，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同胞们，谁来救救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