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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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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几乎横穿了整个操场、找遍了每个角落,终于,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不用谢我,这是一位名叫戚少商的志愿者捐赠的物资。”
音量并不大,却犹如惊雷炸响在他的颅内。
猛地刹住脚步,扭过头去,胸口剧烈起伏。
——顾惜朝,真的是他!
他身上仍穿着昨日那件医生救死扶伤的白衣,正将背包中的食物和水分给帐篷中劫后余生的灾民。
每走进一顶帐篷,他都会重复一遍方才那句话。
——不用谢我,这是戚少商捐赠的物资。
他不但回来了,还将留在车上的物资带了进来!
他将它们分发给群众,并不厌其烦地告诉每个人戚少商的名字!
万念交织,被不断提及姓名的捐赠人,心跳加速,眼眶发热。
他想立刻走上去,一秒钟都不愿再等。
又想在这里站定,仿佛怕打碎了梦境。
全神贯注看着顾惜朝发完了最后一瓶牛奶,硕大的背包彻底清空,那人舒展了一下身体,仰天长长呼出一口气。
拎起背包转过身,猝然间四目相对,暗夜里戚少商的双眼比星辰还要灿亮。
顾惜朝的唇角微微向上一勾:“醒了?”
其实戚少商有很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都比不过一句更急切。
——“为什么回来?”
问出这句话,呼吸都似冻住了。自己也解释不清,内心底里那份隐秘的渴望究竟在期待着怎样的回答?
顾惜朝的眸子幽深,在黑暗中更显得深不见底,足以掩盖一切星火。
“我仔细想了想,只是送60斤药品这功劳还不够,应该再多做一些更惊天动地的事才万无一失。”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带着浓郁的“顾惜朝”味道的答案。
戚少商笑了:“原来如此。”
只有自己知道怅然若失的滋味不太好受。
“你把后备箱里的东西都带来了?”
“是啊,”顾惜朝点头,跟着一挥手,很有种指点江山的傲气与霸气,“这一片的帐篷都是,协调了大半天、好几架直升机才拉完。”
“辛苦了,”戚少商轻叹,“我说了这些东西都归你处置,你何必又……”
“本来就是你的贡献,你的心意,该怎样就怎样。”
又来一阵寒风。顾惜朝正迎风而立,猛地打了个喷嚏。
戚少商想叫他一同返回帐篷,这样站在无遮无挡的操场上聊天着实太冷了。可就在这时,一声公鸡的嘶鸣尖锐地响了起来。
“咯咯咯——”
身旁帐篷里有人说话:“奇怪啊,鸡在这个时候叫?”
夜很静,空中黑云翻滚,狂风凄厉,公鸡再次不合时宜地鸣叫,一种诡异的压抑感笼罩上心头。
顾惜朝忽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变:“动物习性反常,怕是余震……”
话音未落,就感到脚下突然一阵猛烈摇晃,大地颤抖,轰隆隆的声音自地下传来,身体骤然被颠了起来。
电光火石的刹那,戚少商已经飞扑而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巨大的震波将二人掀翻在地,戚少商在倒地的瞬间一侧身、将身体垫在了顾惜朝身下。
这时,他那声警示众人的大吼——“地震了”——才落下尾音。
“戚少商,你……”顾惜朝的声音刚出口即被淹没,操场上一片嘈杂混乱,叫声、骂声、哭声连成一片。地面仿佛一艘遇到狂风巨浪的海船,能清楚地看到波浪般的起伏,伴随着令人恐怖的沉闷的啸叫声,前后左右上下都在剧烈摇晃。不久前才刚搭好的帐篷纷纷被震波掀翻,很快就被大风撕扯得扭曲凌乱,四下飞远。
夜空变得愈发阴森黑暗,电光乍亮,仿佛恶魔手中千万道银鞭,恶狠狠抽向操场上惊恐万状的人们。紧跟着雷声过空,像暴虐的妖怪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吼,酝酿了一整天的大雨终于喧嚣着倾盆而下。
浑然不顾背上的疼痛,戚少商用尽全力揽住怀中的人,温热的胸膛贴着胸膛,激烈的心跳应着心跳。在又一次面对天崩地裂的灾劫之际,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再让顾惜朝像上次那样离开自己、独自摔落滑坡,若这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要陪他一起!
幸好,这次余震虽然声势骇人,可持续时间不长,操场上并无人员伤亡。但每个人都能想到,镇子里一定又会有新的建筑物倒塌,断壁残垣浸染鲜血。而镇子外那条唯一与外界连接的死亡之路,也一定会再度被余震毁坏,使这里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座“孤岛”。
深更半夜,寒意逼人,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宛若惊弓之鸟的人们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只剩下心惊肉跳地抱团取暖。所幸顾惜朝将戚少商采购的那些雨衣带了进来,怎奈数量远远不够,大家互相谦让,最后一致决定让给伤病者和老弱妇孺。
可是,雨实在太大了,薄薄的一层雨衣还是无力为灾区人民撑起一方晴朗的天空,很快就被雨水浸透了。
戚少商看着凄风苦雨中饱受摧残的群众,目中有泪,全身都在颤抖。
与他并肩而立的顾惜朝不忍见他如此,很想劝慰几句;又想起余震来临的霎那他对自己的保护,也想说声感谢。可沉吟了半晌,才发现此情此境,任何语句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于是伸出了手,将戚少商拉坐在地,再张开双臂把人搂住。
一整夜,他们在狂风暴雨中忍着饥寒相拥而坐,没有说一句话。冰冷的身体无法呵暖彼此,但两颗同样战栗疼痛的心仍在顽强地紧紧相依。
好不容易咬牙捱到天明,雨势渐弱,操场上的呻吟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一夜煎熬,好多人发起了烧,伤者因创口遇水溃烂、哀鸣不止。时不时听到幼儿声嘶力竭的嚎哭,一声声,凌迟着戚少商的心。
雨水早已将他受伤的双手泡烂,纱布上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顾惜朝盯着他的手看了须臾,沉默转身,向之前已被集中在操场一角的伤病员们走去。
等走到那片临时医疗区,眼尾的薄红也被他生生逼了下去。
身上已无药,操场上所有的医药用品也俱被暴雨淋湿、不能使用,他只能运用自学的中医技法,暂时通过按摩、推拿等手段帮助病患缓解痛苦。戚少商顾不得自己的双手火烧火燎地疼痛,跑到指挥所好说歹说央求回了一些药品。
——Y镇的医疗物资,已经所剩无几了。
等顾惜朝和其他几位医护人员安顿好伤员,回头找,发现戚少商还在帮大家整理收拾昨夜被雨水浸泡的被褥、衣物和其他生活用品,一刻也不停歇,仿佛是个机器人,不会痛,也不知疲累。他沉默着走过去,不容分说将那人扯到了一旁。
“怎么了?”戚少商压低声音问他。
顾惜朝摊开右手,里面是一小瓶碘伏和一卷绷带。
戚少商一见,立刻摆手:“我没事,留着给病号们用……”
“你给我坐下!”
顾惜朝的声调突然拉高,紧绷着一张俊脸,眼神如刀。
戚少商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都处理好了才来找你,我还不了解你吗?”
顾惜朝狠狠地将人按坐在地,拉过一只手,从衣兜里摸出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剪开纱布。皴裂破碎的伤痕立时呈现在眼前,指尖的皮肉都是翻开的,向外渗着血。有的地方血凝住了、与纱布粘连在一起,任是再轻的动作,终究还是要扯开,眼睁睁看着褐色的血块迸裂,重新涌出鲜红。
顾惜朝咬了一下嘴唇。
尽管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戚少商还是看到了,忙扯出笑容:“别担心,我一点儿都不疼。”
顾惜朝没说话,低头消毒伤口。药水触碰到伤处的一刹那,无论戚少商多么想坚持表现得从容不迫,仍是身不由己地猛抖了一下手。
太过强烈的刺激令他额头冒出冷汗,钻心的疼让他无暇他顾,所以没能留意到下面支撑他手的另一只手,也曾经无法自控地颤抖过。
他当然也听不到那人心底的声音。
——十指连心,怎么可能不疼?
——未愈的伤手淋了一夜雨后继续片刻不停地劳作,怎么可能不疼?
——戚少商,看到你伤成这样,我的心,怎么可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