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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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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安全顺利返回D市,顾惜朝却解释不清,为何之前设想过无数次的圆满脱险、英雄凯旋,而今竟不能令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兴奋与激悦?
面对争先恐后围拢上来想要采访的媒体记者——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扬名立万的高光时刻,进川路上他甚至提前打好了发言的腹稿——可真到此时却完全提不起兴致,连嘴都懒得张一张,勉强摆摆手、就躲开了。
头顶上是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阳光,只有大朵大朵铅灰色沉重的云,一如心中驱散不去的厚重阴霾。
远处,有两座小山似的废墟,十几名武警战士和消防队员正在全力搜救,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坐在废墟旁,痛哭声撕心裂肺。
顾惜朝不由地蹙紧了眉。相比自己刚刚飞离的本次大地震的震中W县Y镇,D市城区里的受灾情况显然已经好太多了,可仍是令人不忍面对。他不敢想,入夜之后,那传闻中的暴雨和余震,将会给那个救援物资、人力、药品、食物和水都严重匮乏的死地Y镇带来怎样致命的轰击!
他更不敢想,那个曾同生共死过、如今傻傻坚持留在Y镇帮助救援的戚少商,可能从此就与自己天人永隔!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能去想。
——因为“戚少商”这三个字现下就像一把刀,只要在心头划过,就会鲜血淋漓,痛难自抑。
然而,不能去想,又怎会忘记?
——在即将踏上死亡之路前,是那人将唯一一丝生的希望扣在了自己头上。
——在举步维艰的滑坡峭壁上,是那人一路相扶相携,同舟共济。
——在乍逢余震之际,是那人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一心只想找到自己、救助自己。
——而那人与自己,相识才不过一天,可能此后再也不会相见。
戚少商的出现几乎颠覆了顾惜朝过往二十余年对人对世的认知——原来竟真有这样的人,热心热血,大爱无疆,面对灾难和危险可以无私无畏,奋不顾身,舍己为人,不为名利,也不求任何回报。
原来这个世上,并不只剩了追名逐利、趋炎附势、自私偏狭、冷漠无情。
顾惜朝从内心底里感激并钦佩戚少商。清晨临别一记转身,耗尽千钧之力。他心知肚明,能让戚少商对他无私慷慨地付出,除去那人侠义的本性,更重要的是,戚少商已经把他视作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他的胸中,并非没有热血。
彼时面对戚少商孤寂的背影,在那个瞬间,他确曾真真切切萌生过留下与之并肩作战、以酬知己的念头。
奈何,贵为知己的他们,却有着不同的人生方向。
重新回到与知己乍逢相遇的地方,形容不出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慢慢沿着山路前行,脑海里,俱是昨日在这条路上发生过的点点滴滴,那人的一言一笑,格外清晰鲜活。
直到远远望见那辆熟悉的SUV,他喉头攒动,猛地停住脚步、闭上双眼。胸腔里,仿若万蚁噬心。
车还在,可人呢?
——物是人非最凄凉。
恍恍惚惚走到车旁,打开后备箱,映入眼帘的是那人特意为Y镇留下的一半物资——棉被、帐篷、雨衣、方便面、矿泉水、面包、牛奶……一包包、一箱箱,整整齐齐,安安静静。
视线忽然有些模糊,是已经开始下雨了吗?
用力抹了把脸,绕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坐进去,目标明确地打开手套箱、储物盒、收纳盒一通翻找……
他想找一张名片,或是车中常备的“停车号码牌”等类似物品。
因为他还不知道戚少商的手机号。
或许是一天一夜体力、精力严重透支,手机不知何时也没电关机了,于是便忘记了交换联系方式。
又或许是,他本就没想过与萍水相逢的人再有任何交集。
只因他是顾惜朝。
是那个自出生起便活在世人的鄙视、嘲讽、嫌恶、厌弃中的不知生父为何人的“妓女的儿子”。
是那个无论怎么天资过人、聪明勤奋、成绩优异、能力超群却始终得不到尊重、肯定、赏识与提拔的“倒霉鬼”。
二十余载风雨飘摇的人生路,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一直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没有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
主动请缨进川救援,是他谋划为自己拼一个机会、搏一个未来。
他从未打算在这里交什么朋友,他一心只想着保住性命、完成任务、功成身退、返回自己工作的单位,用英雄的光环换一个公平的对待。
可命运却让他在此地邂逅了戚少商。
当直升机缓缓升空时,他突然克制不住想与戚少商通话的冲动。也正是在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问那人要手机号码。
此时看到车牌,勉强知道来自于B市,可那么大一座城市,他的家又住在哪里?
若是没有电话、没有地址,那一个转身,就成了永远。
车窗外,忽起一阵狂风,一瞬间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温度。
冰川世纪般的寒冷。
顾惜朝死死攥着刚刚翻出的行驶证与驾驶证,手背上,青筋毕现。
夹子里面,有一张手写的便笺。
——本人戚少商,自愿进川参加救援,生死无憾。
十七个字,他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看了不止十七遍。
直看得指尖发冷,双手轻颤。心口处,仿佛被揉进了一把碎冰,冻得生疼。
缓缓将头转向窗外,朵朵暗黑色的云密密层层堆积在空中,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
暴雨……余震……今晚……
深吸一口气,摸出手机,发动汽车,接上车载USB线充电。
他想尝试通过车辆登记信息或驾驶员信息查询戚少商的手机号码。
但愿,那人的手机还有一点余电。
充了一会儿,手机自动开机。可还没容他拨打电话,来电铃声率先突兀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出现“黄金鳞”三个字,他浑身一凛。
“喂,黄主任……”
“顾惜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恼怒,几乎是咆哮着在吼,“你死哪儿去了?怎么一直关机?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打了几百个电话了!”
——你死哪儿去了?
这该是对灾区失联十几个小时的下属终于恢复联络后说的第一句话吗?
顾惜朝未持电话的右手攥得更紧,骨节捏成惨白。
“抱歉主任,手机没电了,也没地方充电……”
“哼!算了算了,下不为例!”电话彼端的黄金鳞似是很急,根本不容他多说,只一迭声地催问着,“赶快说一下你的任务完成了没有?药都送到了吗?几点送到的?谁接收的?有没有说清楚是咱们医院给的?对方说了什么?抓紧时间讲重点,傅院长正等着往上汇报呢!”
一个个问题,急不可耐,纵使远隔千里,顾惜朝眼前都能浮现出那人故作平静、面无表情实则眉梢眼底都掩盖不住窃喜的虚伪嘴脸。
——是啊,尽管伤亡惨重,总算还剩一个他不负众望、圆满完成了任务。
——只要有一个人能完成任务,那在这场建国以来破坏性最强的大地震的救灾工作中,他所在的单位就能被记下历史性的一笔。
——如此一来,傅院长、黄主任……就能因为反应神速、领导有方、第一时间组织人员驰援灾区、发挥先锋模范作用而收获他们各自想要的东西,皆大欢喜。
所以这些人迫不及待,亟需他反馈的信息来完成报告、邀功请赏。
没有人关心他这些天都经历过什么。
没有人过问他为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甚至没有人提醒他一句注意安全、尽快归来。
那他到底算什么?
那六位牺牲在死亡之路上的同事又算什么?
——原来,自己的孤注一掷、以命相搏,不过是成就上级青云路的一块“垫脚石”。
——原来,纵使成了英雄,照样抹不掉出身的烙印、换不来早就应得的尊重与公平。
想着想着,顾惜朝忽然咧开嘴笑了。
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好笑、最好笑、最好笑的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