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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这个受人摆布的噩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从我和子琴出生开始,就隐隐埋下了祸根吧。
      我和子琴,虽为楚公子,可实际上都不是楚王的亲生儿子。此事我也是机缘巧合,方从母亲嘴里得知。子琴一心以为自己是王室贵裔,以为国分忧为己任,我并不敢告诉他真相。这件事除了我与母亲、身生父亲,只有另一个人知道,那就是以折磨我为乐的那个人,我的二兄樊琦。
      母亲本是赵女,二十多年前被送至楚国,成为楚王姬妾。早在被选中送来楚国之前,她在赵国已有恋慕的男子,她入宫为妃,她的恋人千里迢迢从赵赶至楚,以游说之名在郢都逗留。最初母亲并不十分受宠,她的恋人就买通宫内侍者,夜夜借机与她私会,母亲先生下我,我出生时恰逢楚王后季嬴病逝,父王另立一楚女为后。母亲过了一年又生下子琴,也是那赵人的孩子。某日母亲在与赵人花前月下时不巧被人撞见,那人仗剑杀了目睹此事的误闯者,接着远逃他乡。
      母亲生性聪敏,在那之后设巧计将知情者一个个地弄死,以为此事除了他俩外无人知晓,便可永远瞒过所有人。过了几年第二位王后不幸病逝,父王哀叹再不立后,她便一举升为父王最宠爱的姬妾,我和子琴也子凭母贵,颇受器重。子琴年少即为国征战,手握重兵,我还未到加冠封地之龄,居于宫内,父王常拿些政事来考验我,似有立我为太子之意。母亲也因此才会寄我以厚望,却不料我只想逃开,逃得离这座令人压抑的深深楚宫越远越好。
      因为我事实上的父亲,母亲昔日的赵国情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我的这位二兄意外寻得并拘禁于府内了。母亲和他的风流韵事,早就被他当做把柄牢牢握在手里,然而母亲尚还不知道此事,承受这后果的,只有由于这段孽情而诞下的我而已。
      数年前我因在宫中锋芒太过,曾被樊琦借故邀到他府上,我的噩梦就在那时真正地拉开了序幕: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那位身生父亲,被囚在阴暗的地牢里,哭着求我救他出去。樊琦那时站在一边,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不能不相信他的话,儿时母亲口中的邯郸良人,我的亲父,确实是落到了樊琦手里。因为地牢里的那人,同我以及四弟子琴长得实在是太像了。过去十数年来人人都说我们貌似温柔美丽的母亲,然而只要地牢里的那人被带到朝堂之上,楚王面前,让大家细看,相信明眼人都能明白我们和他的关系。
      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不能让母亲和子琴身败名裂,虽然我不知道樊琦为什么选择了我,这个人又是怎样到他手里的。彼时我还年少,拔出腰间青铜剑,想要斩杀那牢笼中的男人,但结果却是被两边侍卫拿下,押至二兄面前,强行按我跪在他脚下,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失声痛哭,为了保全母亲和子琴,不管樊琦要我做什么我都无法反抗,从此以后我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不敢存一丝和他争抢王位之心。
      樊琦早已戴冠,分出楚宫立府另住,而我尚未成年,人在宫中,又身份贵重,许多事情做起来自是方便许多。樊琦以母亲那位赵国恋人为把柄,要求留在父亲身边的我当他在宫中的内应,为助他成功谋得太子之位,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地开始接触这个男人,他实在是太让人畏惧了,那样狠毒伤天害理的手段,连每次替他执行的我都胆战心惊:借着围猎的机会射杀支持长兄的顽固武将;被人叛变出卖,便劫持他家里的妻妾幼子威胁他封口,那人大怒要进宫禀告父王,就干脆夜间放火烧了他全家;甚至、甚至买通少府,在父王的饭羹内下能使他身体虚弱的药,促使他早下立太子的决心。
      许多年下来,我也算是满手鲜血,其中我曾数次想偷偷杀了那个赵人,甚至是樊琦,企图结束这种压抑血腥的生活,但是都失败了。
      樊琦进宫来问候父王时,常爱拉着我陪他四处走,尽管厌恶他那一脸伪善的微笑,我是却不敢拒绝的。他比我大上将近十岁,常十分怀念地指指点点说这宫中景致今年又有哪些不同——昔日他尚居于宫中时是没有这片杏林,这池芙蕖的。他不止一次地说我同母亲一样,不仅容貌相似,看起来柔弱又秀致,而且也是一般的忍隐有心机,每每听到他这般说的时候我只有苦笑,我即使再忍隐再狡狯又如何?却是怎样,也算不过樊琦。
      终是,只能受他摆布。
      此时我换上一身黑衣,戴着素色巾帻,正握着青铜剑柄站在母亲的寝宫前。今日是十日中的第七日,正是午后,天气阴沉,万籁俱静。青灰地,惨白天,没有来往的宫女寺人,我独自仰头,望着那些朱门绮户飞檐斗拱,殿前有游廊,连结回环,尽头有我亲手为她种植的帝女花,这时节正盛,团如绣球,艳若霞锦,那是母亲最喜欢的。每次去做大事之前我都会去看看母亲,我怕哪天我就会见不着她了,我死尚不足惜,可是我不想让她和子琴死,尤其是子琴,我想起他来,忍不住要一叹。我这弟弟少年心性,英勇天真,自小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些了驰骋疆场,更是受人美誉,他是享惯了荣华之人,受不得一点悲惨和折辱。
      我站在母亲的门前站了一会,感觉到背后秋风吹过青翠竹林,飒飒作响,吹得我浑身冰凉。我这次要去杀魏女,也算是很少做过的大事了。可此时此刻我居然反常地并不想见到母亲,不想登上她门前的石阶,我人生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一点怨恨。
      我怨恨她为何要与昔日良人偷情,我怨恨她为何要生下我和子琴,我怨恨她为何一心想把我培育成耀眼的太子人选,以致我今日凄惨心碎至此。过去我只感激她抚育之恩,今日我却恨不得我从未出生过。
      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所背负的太多,几乎要把我自己给压垮。
      我仰头看了看彤云密布的长空,盘算着要不要转身离开。发亮的天际隐隐有雷声传来,隆隆仿若天公之车。杀死魏女的法子其实我早就想好,今日是一个绝佳的实行机会,我不会让她恨我,甚至能让她到死都感激我。动用起全部的心机来对付一个人是十分可怕的,我知道父王今日召和她有私情的长兄入宫,长兄一定会去看望她。樊琦只晓得长兄恋慕魏女,却抓不到他们偷情的把柄,唯有我清楚他们做的那些肮脏事儿。
      我这位长兄樊珉,此人碌碌无为,做点偷鸡摸狗之事却是一把好手,父王目前还在犹疑要不要立他为太子。他个性素来懦弱,又没有什么本事,才会给樊琦以可趁之机。某次樊琦叫我在宴会上赏赐给臣子的鱼羹里下毒,然后栽赃于长兄,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他怕是早就倒了。我算准了樊珉他不敢阻拦我,更是无力保护她。
      思及此处,我断然转身离开,待我办完此事再回来见母亲也可以。时间差不多了,我本来打算去做点准备,无奈实在心绪不佳,心口一直堵得要命,难过得不行。母亲所住的宫殿离魏女的住所并不远,我磨磨蹭蹭地走过那一池秋水,临水亭台廊榭、明柱彩檐曲折相映,路上眼前一直不住浮现魏女的笑颜,她对我说过的话,她为我斟过的酒……魏女今年约摸二十三四岁,是个和母亲截然不同的女人,虽然并不十分受宠,但却和她一样美貌,鲜妍窈窕。我恍然记起她初来南方时曾于这池粼粼水边的台榭上翩然起舞,头簪团花,袖笼纨扇,长袂及地,珠履窄瘦,可怜可爱。彼时笙管如云,秋水照出清丽的女子形影,当真是颜如舜华了。
      而今……我却要……我却要……
      不堪细想,单单是立在她的殿前,我心已乱如麻。藏身在门外青绿竹丛中,我四下一打量,就知道有些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青石道,红朱宫,空寂苍白,不闻笙歌管弦,不遇宫女寺人,不见烛火熏雾。宫门口倒是有许多侍卫把守,那数量多得不太正常。
      幸好我在这深深楚宫里,也是有几分自己的势力的,虽然远远不能够和樊琦对抗,但替我占领一个妃子的住处还是绰绰有余。我预感到有好戏,没花多久就把门口的侍卫全部换成了我自己的,魏女这里布置同母亲那边差不多,不难摸清。我狠下心不去想别的事,心无旁骛地谋划起来,唤来左右亲信叫他们准备就绪——数天前他们就演练过了,我也沉静下来认真设想了一下各种可能突发的意外状况,临时做了一点安排,又叫他们切断魏女宫中与其他地方的联系,相信他们知道如何把这事做得巧妙而不留痕迹。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等着鱼上钩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长兄樊珉带着数个侍臣,匆匆赶来。
      他一身朝服还未褪,脚步急促,红黑相错的玄端扬起绮艳的弧线。竹林中绿影横斜疏密交错,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窄叶。魏女宫中的竹子品种却同别殿里不同,格外清雅,我在其中席地而坐,冷眼看着樊珉进了魏女殿中。和自己丈夫的亡故夫人的儿子偷欢,魏女这算是大胆大不敬了,不过在这种快要把人逼疯的深寂之所,做出什么来也不奇怪。
      只见樊珉那几个侍臣自动在殿前停下,分两边站住,把守着两扇雕漆朱门。魏女殿里终于点起了烛,火光颤动。凉风吹过,天色愈加阴沉,那密云翻滚的苍穹尽头,又轰轰然响起了雷声,仿佛预兆着些什么。
      这时节秋风正劲,我在竹林里躲了一会,等到觉得时机合适准备钻出来时,才发现青青竹叶已落了我满头。我不由苦笑,摘掉头上的叶子,从袖子里拿出精致的青铜铃铛,摇铃示意,早就做好准备的黑衣侍卫们一拥而上。樊珉的那几个侍臣听到铃声还警觉地四处张望着,不知就里。我早已吩咐安排的那些人不要说话,上去对着他们直接就砍。没能搏斗多久,樊珉的侍臣们就纷纷被我安排的人砍倒,破布一般被零散地抛弃在殿门前,暗红色鲜血从他们余温尚存的躯体内汩汩涌出,染红了魏女殿前的花砖地,并如同红线一般,继续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地缓缓往下流。
      我是故意叫他们弄出动静的,为的就是惊醒殿里的人。接着我跳出来,在众侍卫的簇拥下,一把推开那两扇朱漆镂琐门,装作惊慌异常地跃过高高门槛,就看见长兄樊珉拥着魏女,从后室一直奔到了前堂,就站在我面前,两人神情慌乱,皆是披头散发,面带潮红,衣冠不整——那身上唯一一层薄薄的白绫亵衣,估计还是刚刚匆忙间套上的,魏女那软玉似地修长的双手,还在仔细地替樊珉系衣带。
      “兄长!”我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极力作出一副惶恐神情,扯起嗓子就冲樊珉喊道:“兄长快逃!父王知道你们的事情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偷眼朝他们身后望了望,魏女房中布置不似母亲那般华丽,极尽铺张,反倒十分素雅幽谧:犀盏托住银烛,铜兽轻吐白雾,明柱赤红,承尘秋香,罗纱帐放下,掩住了乌木隔断后的后室,想必方才还是春光旖旎吧。
      恰在此时,门外雷霆轰然炸响,接连数声,仿佛是在宣泄着什么,仿佛是要毁灭些什么。我面前的樊珉表情呆滞,显然并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不是被雷吓的,那张脸明明和樊琦相似,却是一脸傻相,看了令人生厌。我又冲着他大吼一声:“长兄逃啊!”我表现得焦急起来,煽风点火地挥着袖子补充道:“父王知道你们的事了!有人告了密!他命我带人来处理此事,随后就要亲自问讯你们!我冒死先行告知,长兄反而不信么!”
      话喊到最后,已是带了一点哭腔。樊珉这一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环顾了一下我带来的那些侍卫,浑身就哆嗦起来,魏女闻言四看,也是满面惶恐,拍了他两下,我心内不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这种男人。偏我还要保住他,尽量不让他的地位受到影响,以便牵制樊琦,我不想让樊琦太快把太子之位弄到手,如果是那样我就不得不与他同居一宫,彻底落入他的掌控。
      樊珉还是哆哆嗦嗦地,在这种关头,他居然还想着要冲进内室去拿自己的衣服。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听见他颤抖着低声喃喃道。大祸临头,魏女反倒要镇定许多,她仰头瞥了瞥我,接着一把抓住樊珉,把他往外推:“公子快走啊!”她说,看着他,平素温柔坚定的语音中竟也有了些哽咽,我的心里又开始一阵一阵绞痛起来。“难道公子不想做太子了么!”她一面说着,一面搡着他,把他往我这边送。
      “长兄快走吧!”我也拉着他,附和着催促道:“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长兄先从宫西头僻静些的位置翻出去,躲到自己府里避几日,我将极力劝说,相信父王马上就会消气的。”
      樊珉茫然地看了魏女一眼,又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终是依依不舍地转身向外快步走去,先是走,后来就变成了跑,我看着他只着一件亵衣,跌跌撞撞地朝外冲,姿态可笑,几道惨亮亮的闪电战栗着,交错着,乍然划过他头顶阴沉死寂的天空,劈开那些厚重死灰的云浪,仿佛要一直劈进这楼阙庭院,深深楚宫之中。
      又是几声惊雷起,凉风习习,从大敞着的镂花朱门外直吹进来,吹散缥缈香雾,吹动红罗纱帐。我想樊珉应该没有心情去计较他被杀死的那些侍臣了,马上就会有一场暴雨落下来,把灰色花砖上的他们的血冲刷干净。
      待到樊珉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我便撇了撇嘴角,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我身边的侍卫们会意,就去关上了殿门,吱呀一声,原本就晦涩的天光被阻断在外,室内一片昏暗。魏女咬了咬下唇,在琐碎纹饰的阴影下抬头看我。她伸手拢住自己雪白的衣裳,胡乱梳理了一下自己乌黑的长发,用眼神催促着我开口,那模样让我又起爱怜之心。
      “是这样的,孺子。”大殿前堂一片岑静,青铜盏内烛光映着珠光。终焉之时已然来临,我平静地唤了魏女一声,微施一礼,直起身看着她,慢慢地说,每说一个字就像是在自己胸口割上一刀一样,“其实父王早已发觉此事……”
      “我知道。”她打断了我,很肯定地说,她的声音从容而沉着,清丽绝伦的脸上浮出一个苦笑:“大王怎么可能不发觉呢?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我满心敬佩地点点头,我已有好久未曾与她这般单独相处过了,今日得幸一见,竟是她身死之日。我有些贪婪地凝视着她,这大概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魏女小脸上潮红已褪,貌美而不媚,长眉微浓,不描黛而自青;杏目若星,含睇亦似无心;唇薄丹朱色,肤白凝脂光;却是一副薄命相。
      “只是可惜,”她向我笑了笑,一抿嘴唇,风姿动人:“我在这深宫里苦苦撑了这么久,撑得快要疯掉,却终是撑不到樊珉继位的那天了。”
      她的语气隐隐有些哀凉。我仿佛能想象到一个又一个春秋,她粉白黛黑地立在这座宫阙里,等待长兄的样子,庭前海棠花开开落落,寂寥而无望。
      “其实方才之事,也是父王授意。”我暗自喟叹,故意把语调放沉重,心里有块称砣在一直往下坠——“他不能容忍后宫靡乱,但也不想威胁到长兄声名,毕竟他是未来的太子。所以,就只有出此下策,故意令我放过长兄。”我谨慎地道,用十分肃穆的口吻。结果还是忍不住,偷眼一瞥魏女的神情,看样子她竟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听闻长兄不会被怪罪,那神情立即就放松下来。
      “是么,怪不得,我说事情怎么如同儿戏似地。”她捻着自己的长发,毫无意义地笑了一声,好像自言自语一般道,思索了片刻,又看向我,神色了然,有着临死者的觉悟:“可是公子,大王不会放过我的,对吧?”
      “孺子明鉴。”我被这将亡人盯得头皮发麻,只得垂下眼去,状作不忍:“长兄走脱,之后就只有委屈一下孺子您了。”我努力平静地说着,一挥玄袖,旁边有人向我们这两个绝望的可怜人端来早就准备好的乌木案,案中一方青铜龙嘴凤柄爵,内里一杯毒酒泛着琥珀般的暗光,正是父王的器物。
      我颤巍巍地将它端起来,努力止住战栗不已的指尖,恭敬地弯腰,朝她,我少年时倾慕爱恋之人,双手献上。亮银的闪电从门外瞬过,惨剧悠悠上演,进度缓慢。
      “劳烦孺子饮下此酒,不要让我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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