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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不 然 ...

  •   扬州小院里一切云涯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云暖清理掉了,甚至连后院的药草都被她眉头也不皱地铲了个干净。没有人阻止她。她把《杏林笔录》交给云澈,淡淡地说,“你若不要,我就烧了它。”云澈知道她并不是威胁,而是真的会烧了它。本来他想说你想烧就烧了吧,但是他心里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手下它,不然他会后悔。于是他便鬼使神差地收下了,这也是整个小院硕果仅存的云涯遗物——或者再算上云澈这个人。

      云暖在后院不知从哪里移了一园子的独活。冬日阴寒,一点都不适合移植花草,她却打起十二分的耐心照顾它们,仿佛在执拗的抗争着什么。

      云澈、玖诗、青瑾三个人看在眼里,却从来不置一言。

      实际上他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在意。玖诗的圣女蛊发作越来越频繁。当初她用同意做圣女为条件换得凤凰蛊,她先后消失的两次,第一次是为种蛊做准备,第二次是种蛊。当日,她只赌云澈的一句“喜欢”,若他说了,她便放弃,若他没说,她便斩了这情丝,做个圣女。奈何造化弄人,便只那一日之差,这一对有情人生生相错。圣女蛊种下之时,其痛苦有若剔骨重生,而后进入一段与宿主融合的阶段,每隔一阵便会发作,期间宿主一旦动情便要受钻心剜骨之痛,渐渐的使宿主绝情弃爱。

      最开始圣女蛊发作时玖诗还会赶走云澈,他的存在只能让她更加痛苦。然而近来圣女蛊发作之时,云澈的存在已经越来越不能引起玖诗的注意了。云澈的眸色却是一日复一日的沉重苍凉。玖诗开始对人越发的疏离淡漠了。她对云澈的亲近只怕是以往的习惯大于理智与情感了。

      然而这一切,云暖与青瑾并不知晓。

      “道长,阿舒说她已经回了华山,我们也不日启程吧。”

      这句话,却是雨中那日之后,云暖与青瑾说的第一句话。终究,还有着最后这一层关联,他与她,还不至从此陌路。

      青瑾面上古井无波,辨不出悲喜,只是顺从的点头应“好”。云暖走后,他在桌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红塞青花白瓷瓶。

      七叶七花丹。

      他静静地看着它许久,最终伸手,将它收入怀中。

      冷的。他忽然就怀念起这瓶灵丹上次到自己手中时那暖人的温度。

      ※ ※ ※ ※

      十一月二十八,宜出行。一行人打点好行装,准备往纯阳宫去。临行之前,云暖把一园子的独活铲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云澈看的清楚,最后云暖扔进去的,是一株当归,一株已经干枯了许久的当归。

      青瑾瞳色深了几许,却终究未发一言。

      对于云澈和玖诗的同行,云暖没有问一个字。玖诗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多,她与云澈不说,她便不问。

      出了扬州,云暖执意要走洛道,只说既然赶时间,便不要拘小节。那坚持的神色,却让青瑾心中有如堵了千斤巨石,沉重得透不出气。

      圣女蛊至清至纯,而洛道浊气甚重。玖诗紧蹙眉头,面色苍白地靠在云澈怀里。云暖不知道她是因为圣女蛊蛊虫躁动,只当她不舒服,便要与她把脉,而玖诗却害怕她摸出她脉象有异而得知圣女蛊的存在,下意识地手腕一滑躲开她的触碰,慌忙抬头,看到的是云暖眼神中的一抹苦涩。

      “阿暖,我……我不是……”玖诗忍着圣女蛊钻心剜骨的痛楚试图解释,却被云暖打断了。

      “无妨。”那一瞬的苦涩仿佛从不曾出现过,此时又是一张淡漠的脸。云澈恍惚间有一种中了圣女蛊的人不是玖诗而是云暖的错觉。不过一夕之间,她就好似看破了红尘一般,那般鲜活的表情也不见了。云澈将玖诗安抚至睡着,看到云暖只是静静的看着车窗外,剪水的眉眼却对不出焦点。他掀了帘子出去与青瑾并排而坐。如今这样的云暖,他不想与她面对,他不知如何与她面对。

      腊月十二,纯阳宫白皑皑的山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然而虽然入冬了许久,纯阳宫却至今未曾落下一场雪。

      青瑾将几人安顿好,议定第二日正式开始为紫虚真人医治。

      ※ ※ ※ ※

      临近望日,月亮显得饱满了许多。许是与这修仙的门派太过接近,纯阳就连月亮都偷着一股遗世独立的飘渺味道。

      青瑾没有想到,云暖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那个令人倍感温暖的女子又回来了。

      青瑾房内与上次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云暖非常自主的坐下,扬起脸看着青瑾,足有一盏茶的时间,直看得青瑾心中升起越大沉重的不安,她才盈盈笑着开口道:

      “道长,你可知云暖喜欢你?”

      青瑾怔住,宛若晴空之中突然炸开的响雷。他知道是一回事,被云暖当年这般直白的质问却是另一回事。

      他感到他人生的二十五载从未这般局促过,只得艰难的点点头。

      云暖并不打算为难他,依旧是那天然无瑕的笑,“那你可知,有多喜欢?”

      然而这个问题青瑾是真的答不出来,何多何少,这要如何衡量?云暖问这些问题的目的更加让他迷惑。他声音涩然,略略有些低沉,轻声道:“不知。”

      云暖还是那般看着他,无所回避,无所顾忌,那目光甚至让青瑾有些战栗。他突然想起,他似乎从没好好地看过云暖,他只知道她有着一张很干净脸,非常柔和,然后呢?她的眉是什么样子的来着,她的眼睛呢,是眼角微微下垂还是浓密的长睫毛会掩盖她眼眸中真实的情绪?可是现下,他竟然不敢去看她。

      “世人皆说情绪平淡的女子最是敏感,尤其是对心上人。”云暖的声音此时听上去异常柔和宁静,“云暖便斗胆猜一猜,道长的心上人可是紫虚真人?”

      青瑾脸上霎时变色,水玉的眸子瞬间如碎玉般冰冷,云暖戚然一笑,了悟道:“果然如此。”然后不待青瑾做出什么反应,马上接着说道,“蚀骨为引,若云暖心存歹意……道长,你便如此信我么?”

      青瑾的脸上换上一副坦然的样子,有些好笑的看着云暖,仿佛她问了一个无比荒谬的问题,语调竟然轻快了起来,一时间又变做了那风光霁月的样子,“不然?”

      淡淡的两个字,如此轻巧,然而也说的这般自然,这般无忌,这般的……无从怀疑。

      “呵,”云暖突然轻笑出声,终于别过脸去,再不去看青瑾,声音晦涩不明,“青瑾,你可真是卑鄙。”

      这是云暖第一次叫他“青瑾”,而不是“道长”。然而这个改变令他内心产生了巨大的不安,他觉得,他终于是要失去她了。他向来卑鄙,她是不是,今日才看清他,是不是,今日终是看清了他。他惊慌地去看她,却只看到她别过的侧脸,而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黑暗吞没了他,耳边恍惚还响起了一个绝然的声音,“道长,你果然是云暖此生的劫。若有来世……但求从不想见。”然后他便失去了直觉。

      ——可是西娘,你可知“心上人”并不是这般用的。若有来世……

      ※ ※ ※ ※

      回到房间,却是云澈在等她。

      云暖失笑,突然想起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像并不太贴切。眸光一闪,看到云澈若有所思地盯着的纸页,旁边是摊开的《杏林笔录》,她了然。

      “你看了?”对于云澈这样鸠占鹊巢的行为没太在意,云暖径自取水净脸洗手。

      云澈却是面对云暖少有的严肃,上一次是何时?哦,对了是中秋时,云涯消失的时候……心中又是一阵钝痛。

      “你当真要救她么?”他问。

      “如此,云暖方觉得自己活的有些意义。”

      云澈哑然,他竟不知云暖何时已经自贬至此。他皱着眉,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现如今,说什么似乎都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暖妹,你可后悔?”

      云暖一顿,回身看着云澈,目光澄澈,却好似答非所问:“也许在我血液流尽的那一刻,我会觉得疼吧。”

      听到这样的话,云澈却笑了,如暖阳般,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暖妹,来,叫声哥哥?”

      恍然回到了当初在铸剑台,他也这般说:“来,叫声哥哥。”

      云暖也笑,无比顺从:“澈哥哥。”

      云澈伸手将她头顶的发揉乱,这个动作,他好像好久没有做了,久到,让她有些怀念。

      “乖,哥哥陪你。”

      陪你生,陪你死。

      云暖眯眼,做势打掉他的手,“说什么呢,玖诗呢?”

      云澈的瞳影一瞬深了深,说出的话却好似打趣,“小姑娘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了。”

      云暖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两人闹了一会,云暖便困了,渐渐的趴到了桌子上,一边还在低声呢喃。云澈凑近去听,也只听得断断续续,“只可惜看不到容姐姐的十里红妆,定然十分盛大美丽……晴姐姐,不要告诉她……我生父姓乔你知道吗,是威远将军……其实我记得母亲跳舞的样子,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云暖絮叨着渐渐睡去。云澈叹了口气,将趴在桌上的小人儿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又在她床边守了一会方才离去。

      ※ ※ ※ ※

      这是唐门一别后,云暖第一次见到云舒。她还是如往常一样恬淡闲适,只是面上有些憔悴。云暖抹过她的腕间,惊讶道:“你的修为呢?”

      她撅了撅嘴,却显见不是真生气,“被师父‘借’去了,但显然有借无还嘛。”她将“借”字咬的极重。

      云暖一顿,便已了然,何以那日青瑾显得那般精神焕发。她忽然抱住了云舒,有些伤感地道:“现下别去吵他,等他醒了你便连本带利的问他讨回来吧。”

      这个拥抱让云舒非常意外,但她很是顺从,嘴上却仍是说道:“我不是师父,你不要乱抱。”

      ……

      午时三刻,云暖端着煎好的药走进紫虚真人闭关的石室。纤尘不染的简陋空间,一人闭目打坐于正中。云暖看着她。这个曾经是她心中的一根利刺的女人。

      当真冰肌玉骨,美人天成。脑中回想青瑾一袭洁白的道袍,风清月朗的样子,她想,如此,她也算是成全了一对神仙眷侣罢。

      “贫道景玉。”声音宁静悦耳,单是如此可以推知这个女子的修为不凡。

      云暖并没有回应她,她叫什么,她并不是很关心,而自己叫什么,她总会知道的。她从容的走过去抬起她的手腕静静的感应她的脉象。

      “你怕苦么,我没带蜜饯。”

      云暖说着,把药碗放在她面前。

      景玉看了看眼前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汁,并没有动手,只是敛声道:“你喜欢瑾儿?”

      云暖本不欲正面与她相究这个问题,却不想她竟然如此干脆地提了出来。

      “是如何,不是如何?怕我害你么?”云暖将一排细如发丝的银针依次摊开,捻了一只在那药碗中一搅,针上迅速变得藏黑,云暖挑着眉看过去,“这碗药当真剧毒,真人可知唐门镇派密毒‘蚀骨’?”

      云暖带着挑衅味道的话,景玉也不恼。仿佛模仿着她的语气答道:“怕如何,不怕如何?贫道本就是活一天偷一天。”

      她端起药碗,动作优雅,仿佛品茗般将那碗堪称剧毒的药喝下去。玉白的手衬着青花的碗,煞是好看。

      蚀骨本就不是迅速发作的毒药,又被另几味药牵制了毒性,除了喉咙淡淡的灼痛感和口腔中的苦涩味道,景玉并无什么感觉。

      云暖另取了几只银针,封住她周身几处要穴。云暖不说话,景玉却开口道:

      “我自幼身子不好,鲜少下山,所幸破有天赋,便是这残破的身子也能将一套天道九势剑舞得似模似样。……十五岁那年好奇尘世繁华,偷偷下山,却在勾栏救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少年。他的家族因受牵连而活罪,成年男子皆见诛,少年因为形貌佚丽被卖入烟花之地。我救他那时,他因为逃跑失败正在遭受惩罚……就像你这种针,一根一根扎在他身上,因为不会留下伤口……其实他肩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是他故意……他说楼中小倌最重冰肌雪肤,细致无瑕,他落了疤,总不会叫他去面对那些丑陋的欲望……他是正经簪缨世家的长房嫡长孙,用倔强的眼神对我说‘杀了我’……于是我把他带回了纯阳宫……”

      景玉的语速越来越慢,许是药力开始发作了,她的额角开始冒出薄薄的汗。云暖不说话,也不打断她。景玉没有说那男孩是谁,可她们都知道。

      “那孩子却是一个习武的奇才。起初他只是默默地练剑,除了我谁也不让接近……渐渐的性格也开朗起来,但是我知道,他骨子里天生带着的世族贵公子的孤傲却不会消失……日日看着他,却不知在何时,他已经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景玉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脸色也越发苍白起来。云暖又在她身上添了几针。

      景玉拼凑起来的语句越来越破碎。

      “我已习惯了,习惯了,日日看着他……但你若问我,是不是,喜欢……我,不知……你看他的……眼神,为何……与我不一样……”

      云暖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景玉,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你看着他,心里得到的是满足,而我越看他,心里越是不满足,如此,如何能一样。”
      话音方落,云暖听到石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转身看到来人,却有些意外。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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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不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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