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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浮生 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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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三哥各有一个师傅。父皇认为公主和皇子应采取不同的教育方式。公主应该修身养性,跟琴棋书画混在一起,皇子应该通史博古,跟笔墨纸砚混在一起。
但我们两个实在是有负父皇所望,品位情趣生生颠覆。
我喜欢听讲文史传记,三哥则喜修身养性,钻研诗酒琴棋。
但我们的师傅,显然不是个杂家,更显然的是他们的学识术业都是一个方向一个领域的,诗书史书,谋攻政略。
我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要挑选一个精通天文地理,军政民情的老头来教我琴棋书画。难道朝中找不出像三哥这样的艺术人才了,果真是朝官的才赋太过单一化。
于是,余师傅在教我琴的时候,就会以礼乐大法为铺垫,延伸到儒家,道家,法家等家的政治构想,折回来时,我一音未弹;
下棋的时候,他手夹一子,由第一招的入手循序渐进,将我带到一个波云诡谲,变化莫测,阵法布局的敌对战场,过完《孙子》《吴子》《三略》,我一子没落;
写字的时候,余老头从不讲笔法走势,只在一旁用心的教诲我,书法如人生,要有一个广袤天下的胸怀也可以笔走龙蛇;
待到作画时,余老头便肆意泼墨,专化名川山水,然后摸着胡子一一讲给我,此是何山,此为何水,地势走向如何,战略地位如何,如何排兵,如何布阵,接连引出一系列大小战役。
我能成为大燕的女主,余师傅实在是功不可没。
只是这大大的扼杀了我对艺术的敏感性,每到父皇考核,我都要巴巴悲催的跑去三哥的寝殿找他恶补。
三哥总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讲课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难道余师傅讲得不好吗?”
我一肚子的冤,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不能说人家讲得不好,也不能说我没有认真听,只能说他讲的和父皇所规定的发展方向不是一个层次的,而我必须要通过规定的层次才可以获得认可。
父皇喜欢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问试我和三哥,我们两个倒没什么,两个师傅不免暗中较一番劲儿。
对于同年被征召的两人来说,针锋相对以彼为敌已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情趣,但倘若这种情趣一但上升为生活的主题就不好了,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不好。
那天问试的时候,父皇恰巧看了两道公文,一说南部吴泽旱灾请求朝中拨粮,一说征军募兵请求批放军粮,但粮食只能给一家,父皇问三哥怎么办。
三哥心地向来仁厚,悲悯一番觉得君以民为生,赈济灾民才是王道。但我看来这是一件很好办的事儿,便利落的插嘴,向父皇提议,“既然两者都不可耽误,那让灾民去应征,谁从军谁就有粮食吃不就好了吗?”
父皇听了我的话,像遭了雷击,从龙案上缓缓站起来死死看着我。
后果是,我被关了三天禁闭,余师傅被扣了一个月的俸银。
此后,余师傅讲课的重点转移到了诗书。
我问他,“余师傅,如果有一个人他对你很好,你也很喜欢她,你想找到他,却不知道他在哪里,怎么办?”
这句话我问过三哥,得到的回应是,“文迟,你是不是病了?”我不知道以余老头的年纪能不能理解我一个少女的情怀,但现实情况是,我不得不佩服他将文学融入生活的丰富想象力。
余师傅说,“啊,公主,你说的是古诗《蒹葭》吗,这首诗是这样的……一位年轻的公子为追寻一位美丽的女子,苦苦寻觅……”
我看到他白衣黑发的身影掩在一团浓雾里,雾瘴离离,我费力的拨开浓雾走过去,却只看到琉琉水光。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余师傅提点了我,我应该不计艰难险阻的找到他。
遂拉了锦衣出宫,在大街上边探边寻。但锦衣早被七形八色的路边摊吸引得神思颠倒,而我又不能一甩袖子把她扔了,拖着她抻着脖子搜寻,效率缓慢。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觉得要找到他好难。每日郁郁的踏着红尘回去,心里难受的想哭。
你在哪里啊,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很辛苦。
时值清寒二月,殿庭西角的红梅似火,白梅似霞,涂涂一片朱艳盛色,月光里撒着一把泠泠梅香。
我拨了两个音,喑哑不成调。想着他的萧逸身姿,萌生了一个顶尖绝妙顶尖大胆的想法。
第二日天色初蒙,文昭殿檐尖还闪着颗星子。我偷了锦衣的令牌,提着系得不成形的包袱出了宫门,包袱里有一件衣服,还有几块昨晚吃剩的糯米糖酥饼。
我在街上游荡一天,又饥又累,问卖布的大娘能在哪儿休息。
大娘把手一指,我怀着新奇兴奋的心情进了个偏偏的小楼。
我对着老板笑眯眯的脸,翻遍了包袱,问能不能给他几块糖酥饼换个房间住。老板摇头一口否决,“不行”。
我咬着糖酥饼要走,老板眉眼俱笑的表示我可以用腰上的白牙玉换个房间。玉是三哥送的,我有些不舍,老板见我眼色,重利引诱,外加一日三餐。
我拿着递给他,“是真的吗?”
老板两手摸着,眼里金光湛湛,一时激动,“公子想住多久都成,吃喝全免”。
我头一回觉得三哥送的玉真是个宝,甚慰我心。
我想着每天都去一个地方,一点一点的总能摸到他的踪迹。但让我苦恼的是,街上巡兵越来越多,我要边避边寻,这使我正大光明的寻人行动变成了明躲暗藏的逃亡。最后,我只能困在客栈里,不敢出去。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心中的想法是那样的坚定而纯粹。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不管他记不记得我。
那夜,月出西岭,清华濯濯。街上喜乐祥和,欢声笑语不断。我推开窗子,正见彩灯连绵,铺耀连天。
问老板为什么这么热闹,老板说,“公子在房中忘了时日吧,今日是万灯节”。最后一个音没发完。我兔子一般冲出了客栈。
因为我看到一个影子,跟他很像的一个影子。
但当我奔过去时,又像是在翻摇的大海找一簇浪花般的无望,向四面张遥,心口郁郁的。我裹着袖子,在紫光溶溶的路上,踩着堆叠的影子,一步步走得心不在焉。
路上街贩叫嚷,“公子啊,夜气寒,要不要喝碗鸭羹汤”。
霎时有一股精气由我的胃直冲脑门,我摸摸肚子,的确是饿了,要不然也不会被一碗羹汤弄得这么大反应。
伙计擦了小桌矮凳,我坐下,看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黑灶锅,舌尖溢着口水。伙计端了壶热水给我,看我一脸馋相,又说,“公子要不要再加块鸭肉,只两文钱”。
我蓄了一嘴的口水咕噜噜全流了回去,我说,“我没带钱”。
伙计笑开的嘴僵了,见我眉清目秀,锦衣绣服,不是个侯门小生,就是个富家公子。不想扰了我兴,又不想赔了钱,就指着前面一处长廊对我说,“公子,那儿正在对灯猜谜,您猜得多了,就有银子,公子要不要去试试?”
我很认可这个建议,问,“你一碗羹汤多少钱”。
伙计叉开两根手指,嘿嘿,“八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