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128、第七十四章 问君可记当时忆，有情羞作无情死（下）

　　“公主，为臣的父亲绝对不是懦夫……如果他是，也是因为我……”
　　我静静闭上眼，脑中闪过的是司马无射左侧颈间那道狰狞可怖的狭长疤痕。
　　“可是我输了，你母妃死了，却永远得到了我夫君的心，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夫君和孩儿……”拓跋伽罗凄然的笑响在我耳侧，透着难掩的绝望，“这些年来，本宫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夜成了血人一般的无射，我真是疯了，他还那么小，只会围着我甜甜的叫着阿摩敦！报应！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叫过我阿摩敦！我是不配做他的阿摩敦，我连母狼都不如！”
　　肚腹中一阵猛烈的坠痛袭击而来，我慢慢睁开眼睛，暗叹，看来九年之前那漫长的一夜，不止是我一个人失去了曾拥有的一切。
　　“我求你，求你，放过邦彦！放过无射！我把自己的命赔给你！”拓跋伽罗收起匕首，竟是转而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对我哀求道。
　　“你死了，本宫的母妃就会起死回生吗？”我冷冷凝视着她，缓缓开口，“九年之前，若是本宫哀求你放过本宫的母妃，你可会答应？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她和徐皇后部署的阴谋将我身边一切的人都卷入了其中，母妃、疼爱我的父皇、汝阳姑姑、秦仲姑父、贤妃娘娘……他们九泉之下可会接受她的歉意？
　　拓跋伽罗怒目望我，咬唇吞下哽咽，放下横在颈侧的匕首，举手擦干脸上的泪，重又将匕首抵在我的喉咙前，冷笑道：“答应不答应不是你说得算的，等下到了邦彦面前，你若劝不得他，本宫就要你的命！”
　　匕首刺目的寒光激得我眼前一痛，我微合了双目，叹道：“司马邦彦可是对你说，若是你找到我，说服我不再与他为敌，他便不会饮那壶毒酒？”
　　拓跋伽罗一愣，目中瞬间闪过无以遏制的恐惧。
　　“快些！速速回府！”拓跋伽罗绝望的呼号刺穿了我的耳膜。
　　“微臣的命就等着公主来取。”
　　“只是，不要太久，你阿娘已经等我等得太久了……”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看着拓跋伽罗无助地拍打着车窗，厉声催促着车夫，我捂着钻心疼痛的肚腹喃喃自语。
　　司马邦彦，灵鉴庵那夜他给我的承诺竟然是真的。他支走拓跋伽罗，是为了静静饮下那杯毒酒，为他近十年来的煎熬做个了结吧？
　　车辇停顿，拓跋伽罗拽着我一路前行大步奔向前堂，我忍住腹中的坠痛，勉力跟上她的脚步，脑中却有些混沌起来。
　　“无射，她们来了，扶我起来……”
　　前堂前，司马邦彦的声音缓缓传来。
　　我茫然抬起头，惊异地看到司马无射正流着泪，用颤抖的手扶托起跌倒在地上的司马邦彦。
　　司马无射此时不是应该在西陲战场吗？他为何会在此？我愣愣地看着司马无射，他甲胄未除，白袍上翻满的不知是灰还是血污，俊逸瘦削的脸上的黑红尘垢被目下流淌不绝的热泪冲刷得模糊一片。
　　“邦彦！”拓跋伽罗甩开我，慌忙奔向了她的夫君和儿子。
　　“为何要骗我？你明明说在我回来之前，你绝不会喝这绝命之酒的！”拓跋伽罗跪伏在司马邦彦身侧，紧紧握住他的手，哭泣道。
　　司马邦彦侧靠着司马无射，原本飘逸的须冉上沾满了唇角溢出的污血，温和地望着拓跋伽罗道：“对不住，伽罗，国士此生亏欠你太多，当年若是射中你盔缨的人不是我，你本应该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不，邦彦，除了你，我不要他人做我的夫君！嫁给你，我不悔！求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拓跋伽罗痛哭失声，似乎将司马邦彦的手握得更紧，固执而怯懦，像是个怕被人丢弃的小女孩一般。
　　“伽罗，你是个好妻子，可惜，我不是你的好良人……”司马邦彦眸间充满了歉疚，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柔和地帮他的妻子抹去脸颊上的清泪，扭转目光，缓缓看向了离他数步远、静然而立的我。
　　“梓蘙，是你来接我了吗？呵呵……真好……等等我，别走……”司马邦彦咳出一口血来，凝视着我的眼中却是安详，直直向我伸出手来。
　　我愣然看着他，心中却是茫然，母妃，我将他送去向你恕罪，你可会欢喜？可为何此时我的心绪是如此紊乱，丝毫没有复仇的惬意？
　　“阿父！”
　　“邦彦！”
　　哀呼之声直直刺入我的心肺，我望向僵住不动的司马邦彦，他的眼眸仍含着笑意，痴痴望向我，手却已颓然跌落……
　　“你这个蛇蝎一般的女人！还我夫君命来！”
　　拓跋伽罗抽泣，颤颤伸手合上了司马邦彦的双眼，眼中含血，只拾起她身侧的匕首，直直站起呼喝着向我刺了过来。
　　我木然闭上眼睛，心中疲惫至极，却是连闪躲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不要！”
　　司马无射惊呼声响起。我支起眼睑，低首看到距离我肚腹不足两寸的匕首被人用手紧紧握住，锋芒割入掌中皮肉，滴滴鲜血滴入雪白的毡毯，触目惊心。那手，曾在我无数次讥讽时，暗自在那人身侧紧紧攥紧……司马无射……
　　拓跋伽罗一惊，猛地松开自己握着的匕首，呆呆望向司马无射问道：“无射，到这个时候，你还护着这个女人？他逼死了你莫贺！”
　　司马无射不语，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任刀刃将他手上的伤割得更深，只侧首望了望司马邦彦平躺在地面上的尸首，流泪开口道：“阿摩敦，不要再恨了，已经够了……”
　　“无射……”拓跋伽罗愣然，凄然一笑，轻轻上前拥住了司马无射。
　　“你终于叫我阿摩敦了!呵呵，好，太好了。”拓跋伽罗含笑依旧，单手轻轻拍着司马无射的背，不知轻喃着什么，似是哄小儿入睡的歌谣。
　　“阿摩敦……”司马无射埋首在拓跋伽罗肩上，一向稳重不苟言笑的他此时竟是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抽泣了起来。
　　我静静望着这对相拥而泣的母子，瞥眼看向司马邦彦，他究竟对他远征赶回的儿子说了什么，让他最终宽恕了他的母亲？
　　“我的无射长大了，终有一天会成为荻族人的大英雄。阿摩敦很欢喜，你有了乐尚这么好的妻子，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拓跋伽罗缓缓松开司马无射，望向他的眼中满是慈爱，轻轻牵过他握着匕首的手，却在一个瞬间猛地将锋利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无射，阿摩敦欠你的，来世再还。”拓跋伽罗身体一颤，颤声对司马无射微笑道。
　　“阿摩敦！”司马无射愣然盯着刺进拓跋伽罗的匕首片刻，目光上移，望向拓跋伽罗苍白脸庞的瞬间终于悲号出声。
　　“你莫贺总是想丢下我，我一辈子都没能让他如愿，如今又岂能依了他？无射，不要怨我……”拓跋伽罗踉跄一下，却被满脸是泪的司马无射紧紧扶住。
　　“这个女人，留不得，无射，她是你的克星……记住你莫贺、你阿摩敦都是她害死的……记住……”拓跋伽罗怨毒地望着我，缓缓在司马无射怀中说着她最后的嘱托，仿佛使尽最后的气力一般，长长地舒出了最后一口气。
　　我望着拓跋伽罗血色尽失的脸庞，木然眨了眨眼睛，恨竟如轮回一般，这样辗转生息流传。
　　“阿摩敦……”
　　司马无射喃喃，只轻轻抱起拓跋伽罗，踉跄起步，将她放在司马邦彦身侧，伸出手为拓跋伽罗拂去了脸上的血污。
　　我静然不动，看着他完成这一切后，默然起身，低垂着面孔、双拳紧握着向我走来，在我面前驻足，抬首。
　　我淡然回视着他满是泪痕尘土的脸还有……绽放着怒火的眸子……他眼中的我，脸色也是没有丝毫血色的苍白……
　　“砰……”
　　重重的拳头打在我身侧的朱柱上，飞舞的木屑刺痛了我的眼，可我却不愿闭上眼睛，只愣愣望着面前人充满了伤痛和怨恨的眼。
　　“你走吧，再迟一刻，我会杀了你……”司马无射敛下眉眼，收回满是伤痕的拳头，转过身疲倦开口。
　　我转身离开时，只看到他解下身上的披风轻柔地盖在已了无生息的生身父母身上。
　　我拖着坠痛的身子，含笑前行，暗问司马无射，如果早知道如此，你可会后悔在龙首宫里从拓跋昱剑下救下我这个蛇蝎女子？
　　阳光正好，似是正午时分，我浑身却冰冷得发颤，死了，死了，那个在龙首宫中为我挡下侮辱，一路护送我来北巽的少年，死了，被我杀死了，从此他对我只会剩下刻骨的怨毒，可这怨毒是我亲手种下的……
　　平南侯府外，尘土飞扬间，一骑人马匆匆赶来。
　　我微微眯起双眼，望向羽林军铠甲之下那令我无比熟悉的身影，唇角扯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不论我藏到哪里，你都会像儿时一样第一个找到我，青阳哥哥……
　　“倔丫头……”
　　青阳哥哥勒马而下，却在看清我的瞬间，脸上的惊喜一凝……
　　顺着他的眼，我垂下眸子，只看到自己被血污染透的裙摆和裙下缓缓滴落的血珠……

　　司马邦彦，颍州人也，字国士，洁白，善容止，神彩嶷然，言不妄发，才学风流为后来之秀。谋而有夙成，虞夷陵之功，多归于邦彦。邦彦既使我朝，世祖颇重之，妻以嫡妹兰陵长公主，南朝由是忌之，邦彦遂举族北逃。除平南侯、给事黄门侍郎。……武威十一年，除散骑常侍、廷尉，知刑部事。……世宗欲行夏礼，颇忌苏沐风，而邦彦素与沐风相善，遂见离。……靖亲王谋不轨，邦彦为王傅，暗资以虎符，后事败，乃自绝于宅邸。世宗以其妻子故，葬以侯礼。
　　——《巽书•列传十四》

　　世宗乃尽择膏腴之地为主沐邑之地，宫帷上下莫不尊主。武威十三年，司马邦彦殁以谋逆事，主性贞烈，亦自绝以随之。世宗哀恸，以后礼葬于宣陵，置邑五百户。
　　——《北史•卷十一帝妃夫人公主》

作者有话说

　　悲催的一章码完。大人们在吗？小客求留言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