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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他们藏身在一株极高的茵陈上休息,拨开茂密的枝叶,能够望见遥远的黑塔在微微发光。他们所经过的距离,长到不可思议,即使无障碍直行,至少也该走两天。
      这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术,还有塞鲁士结晶化的伤口。骑兵的脸色苍白,却还是先问亚伯兰:"你身上,是不是有些擦伤?"
      一直在硬撑的亚伯兰为这句问话而崩溃了。其实他应该感到幸福吧,可是痛苦,巨大的痛苦把他击倒了。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拼命低头,下巴抵住了锁骨。
      "和你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他用力吸气来控制颤抖的声音,"…活该送死的人,是我…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个地步…根本不值得…为了我这种人……"
      塞鲁士闭了闭眼睛,简单地回答:"对我来说,值得。"
      "哪里值得!为了我这种废物!"亚伯兰看着自己的短刀,切下了塞鲁士手指的短刀,"这不是武器,这是用来…杀死我自己…因为我太懦弱,我害怕被活吃…像父亲一样…为什么…为了我这种,我这种……"
      "对,在皇虫面前你的确没用极了,现在更是连辅助也做不到。"塞鲁士忽然抬起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亚伯兰的头,"可这并不是你的错。没能早一点成为战士,并不是你的错。成为深渊而非烈焰或雷霆,并不是你的错。生在这个世界,并不是你的错。"
      亚伯兰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抽泣的声音几乎隐藏不住。而塞鲁士收回手,移开视线,轻声说:"你不明白,不配的人不是你,是我。"
      “是的,我不明白,因为没有人告诉我!”亚伯兰用力抵住额头,将满是泪水的面孔藏在手臂之后,“从出生开始,除了战斗和死亡,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现在,你也,你也在隐瞒。我不明白,如果你现在可以放弃一切,为什么过去四年,你要浪费这么多时间!”
      “对不起,亚伯兰。” 塞鲁士倾身向前用手抓住他的肩膀,指尖和关节都已经泛白,但只能用叹息般的声音不停地说:“对不起,亚伯兰,对不起。”
      亚伯兰胡乱擦干泪水抬起头,因为感到疼痛而挣开了塞鲁士的手。他在塞鲁士的眼中看见难以言表的悲伤,那悲伤像一种奥秘,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他感到自己忽然落进水里,环绕周身的是一种熟悉但久违了的凉意。‘门’在天顶关闭,光消失了,他开始飞快地下沉,沉入‘深渊’之中。黑暗渐渐放出亮来,无数人影一晃而过,他不停地坠落,向着那无止境的渊源坠落。
      然后,他又一次看见塞鲁士,模糊不清的身影,紧闭双眼,沉眠在“壳”中。
      那是坚固、冰冷,绝对不可能打破的分隔。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里,不住地呼唤,并非用名字或语言。他总是失败,总是失败。
      可就在这一次,他又想要离开的时候,塞鲁士睁开了眼睛。一切都混沌不明,惟有那幽蓝的眼瞳清晰可见,像梦中才有的天空。
      他们在“壳”的两端对望,深渊静寂无声。没有任何信息能够穿透这沉默之海被传递和领受,除了相同的、倾诉和聆听的渴望。
      亚伯兰抬起双手,穿过混沌,穿过世界与世界的边境,穿过停歇的风,然后碰触塞鲁士带着细小伤痕的脸颊,和沾满尘埃的头发。
      “不用再说了。我不需要知道。”
      你在这里就足够了。
      塞鲁士克制不住地揽住亚伯兰的脊背,然后便像要嵌入体内般紧紧抱在怀中。唇舌交叠,吞灭一切无用的言语。灵魂被分隔的话,就用指尖、肌肤和心脏的温度去确认彼此生命的存在。

      他们只剩下很短的路程就到达出口,但在那里有皇虫驻守。
      塞鲁士悬停在空中,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衣摆猎猎舞动。在他脚下,密密生长的茵陈像从大地生出的一团团血块。曾经源源不断供应他力量的黑塔,沉默地矗立在远方。
      就在刚刚,亚伯兰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甚至留下了淤痕。
      “无论如何,只要你做出了决定。”塞鲁士最后说,“其余一切,我都会为你完成。”
      他的力量所剩无几。
      但是足够了。
      他掌中孕育雷霆万钧,照亮混沌夜空。

      皇虫咬紧了他的身体,这正是他等待的机会。
      燃尽短促的生命之火,照亮这漫漫长路的最后一程。
      他倾注全力于一击,将怪兽的头颅、躯干和自己绝望的生命一起打碎。

      像是细雨叩响渊面,有眼泪不停落在脸上。
      是亚伯兰跪着抱住他,他看见自己腰部以下的身体已经几乎消失。
      “别哭了,快走。”他勉强地开口说,“我已经告诉你方法,门就在那儿。”
      可是亚伯兰不肯放手,他哭得那么用力,以致全身都在颤抖。
      “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去,去看一眼吧,你会知道世界其实从未毁灭……”塞鲁士咳了一口血出来,忽然又说,“你还有礼物要给我吧,那指环,用边角料打造的,肯定是给我的……”
      亚伯兰流着眼泪笑了起来:“你查得,还真清楚……”
      塞鲁士也笑了,勉力抬起已经被切掉中指的左手说:“给我戴上。”
      亚伯兰从怀里掏出指环比了比,就套在他无名指上,说:“尺寸正合适啊。”
      塞鲁士反复地看了又看,素净的指环,相套的镂空花纹。在他的目光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强烈的留恋。
      “那么就最后陪我一会儿吧,”他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你可不可以叫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尼希米古列……”
      “尼…希米?”
      “对,就是这样,呼唤我的名字吧,在我死去之前……”

      后来,亚伯兰看见了门。
      在茵陈林的边缘,就如塞鲁士所说的,那像一个装饰繁复的矮桌。走近之后,用手可以摸到前方有一层张开的膜,半透明的淡红色,后面的世界模模糊糊不清楚,如同他看壳中人。
      他将圆桌正中间的红色宝石按下去,在膜上立刻打开了一个约两人高的洞。从世界的另一边,透出明亮的光芒。
      他后退两步,注视光让眼睛适应了片刻,就走上前,从黑夜踏入黎明。

      茵陈之林被红色的膜整个扣住,像刺透心口流出的一滴血珠。
      但他没有回头看,他被眼前的景象夺取了心魂。
      他站立在蓝白两色的世界之中。无边无际的空间,全部是纯净的蔚蓝。在他头上和脚下,有许多许多纯白的云朵,好像连绵的小山从水里慢慢长出。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倒影,才知道原来大地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它所爱的天空。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感受,过于强烈和震撼,以致胸口开始疼痛。他被击败了,却输得喜悦。
      有风迎面而来,他觉得膝盖发软,就跪下来亲吻大地,那滋味如同泪水。四肢渐渐开始麻痹,他便索性躺下,和白云一起飘在天地之间。
      像在一种安静的注视,或是一个温柔的拥抱中,他微笑着满足地闭上了眼睛。真实超越所有的梦境,世界仿佛依然年轻,明光照耀,万象新生。

      片刻后,一架小型飞行器从远处疾驶而来。
      “注意!注意!已经发现逃逸试验体,确认死亡!重复一遍,已经发现试验体sw1987,确认死亡!完毕!”

      尼希米古列叛逃事件报告(摘录)

      一、发生时间:C.E.2311年2月27日
      二、发生地点:哈米吉多顿盐湖实验基地
      三、相关人员:
      尼希米古列,时任少校军衔,基地代号塞鲁士。前期资料不予公开,可查阅海格里斯计划机密档案,编号ka69-230103。15岁调入盐湖基地进行训练,两次申请延期,事发时仅余41天即满七年。于训练场任军团长一职,成绩优异,极其突出。尼希米古列是培育非常成功的超级战士,从基因至骨骼全面接受改造,能同时适应本土与殖民地两种大气成分。
      四、事件前情:
      本实验基地建成时间尚短,涉事试验体sw1987为第四代,较为罕见的自然分娩结果。最初并无实验价值,因而于17岁时与其父sw1046一同被放弃。在迫使其出城后调配亚巴顿进行回收,并派遣尼希米古列跟随,确保这两个试验体的死亡。但在目击sw1046被活吃的同时,sw1987的超能力意外觉醒。基地即刻令尼希米古列将其救下,后接受培训,编号升格为深渊4712。由于其首次读取的意识来自sw1046濒死之时,能力不稳。曾在年度联合军演中失控,但因尼希米古列与其同行,使基地不得不重置该演习区域,令其存活。又因有少量证据怀疑他的能力能够突破目前的屏障技术,为免意外再次被放弃。
      五、事件概述:
      (从略)
      六、错漏节点:
      1、尼希米古列与sw1987有着长年密切接触,但未能引起足够重视。
      2、芯片出于循环使用的考虑,未锁定个人信息。虽然设计为仅能由携带者自主摘下,却不限制携带者的身份。士兵之间时常私下交换任务,管理混乱。
      3、地下通道将sw1987识别为尼希米古列的随身物品,未能及时拦截。
      4、尼希米古列强行剥离芯片后,亚巴顿不能识别其身份,进行了无差别攻击。
      5、事发突然,前所未闻,各部门发应迟缓、相互推卸,未能及时展开搜索。
      以上各项的详细资料,请查阅附录4至附录8
      七、改良意见:
      1、已经育有儿女的士兵方可调入基地,最长训练时限由七年缩短为四年,加强监控士兵与试验体的接触。
      2、手术植入芯片。
      3、各关卡对试验体的识别。
      4、在对试验体进行的下一次大规模精神清洗中,除去更多他们不应该知道的概念。受训士兵必须更严格遵守禁语令。
      以上各项的详细资料,请查阅附录9至附录12。对相关部门与人员的进一步问责,请查阅附录13至附录14。

      那时候,因为珍惜所剩无几的时间,他们都没有睡。并肩坐在茵陈茂盛的枝干上眺望,即使相隔遥远,亚伯兰依然能感觉到黑塔周围涌动着无数生灵的意念。在深渊的世界里,那些悲鸣如同亡魂的自语。
      “恐惧,”亚伯兰听见风在叶脉上滚过的声响,“这世界充满了恐惧。”
      他随即感觉到塞鲁士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像一种沉默的安慰。
      “但现在我觉得,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说出口之后,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你,我才能在这里说,就算我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世界也无法改变我的心。”
      他微微侧过了脸,塞鲁士只能看见他微红的耳尖。他放开亚伯兰的手,转而搂住那单薄的肩膀,吻他的鬓角,在他耳边说:“不,不是我。”
      拯救我的人是你。
      他不想,也不需要解释。他只是看着亚伯兰的眼睛说:“我爱你。”
      因为听见了你,在最深的黑暗中。打开的门无法再关上,你已使这污秽的灵苏醒。
      吐露出这长久的秘密,他原本沉重的心,重新开始变得轻盈。
      是的,我爱你,所以我会不惜一切,送你前往你所不知的世界。从永夜的孤岛到光辉的国度,你会看见真正的天空,蔚蓝无垠,如宝石般明净——能到达那里的,惟有风与自由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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