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
-
一片惊叫声中,我被一只手臂揽过,稳稳落地。
微微挑眉,心中不由一惊——东临王卫衿!
慌忙垂下头去,好在被风吹散的长发犹乱,恰好遮住面庞。虽然我与卫衿可称多年不见,物是人非,但深恐他仍能认出我。
“姑娘何苦自寻短见?”他的声音依然如初,玩味一般,仿佛天大的事,都无法使他感到沉重。
我一把推开他,大步跑开,以期在楚安涯追来之前离开,好在东临王在此,他也有个忌惮。然而,我到底打错了如意算盘,左不过迈出两步,便被一把拉住,回望却是卫衿。
他似乎很是讶异,脱口而出:“轩辕琨瑶,当真是你!”
我愣了一愣,慌忙抽出手,说:“王爷认错人了。”
他的手忽然向我腰间一探,摸出那锦囊来,说:“相思花的味道,本王认得,当今天下,进过宛南琅泽苑的女子,只有江若鸢和轩辕琨瑶。许久不见,你倒是长成了美人。”
相思花气味清淡,旁人从未闻见,如何能被他一眼识破!我来不及惊诧地看着他,将锦囊劈手夺过,低低说:“轩辕琨瑶已死,王爷请放民女一条生路。”
他却拉着我像另一边跑去,边跑边说:“不管谁要你的命,本王会保你平安。静沚知道你还活着,定然会高兴疯了。”
他提起静沚,使我的一颗心悬得更紧,不由问:“王爷可知宛南王的消息?”
他将我推上东临王府的马车,理理衣衫才说:“境况似乎很不好,朝廷派去的太医没有什么效用。而且,本王听说。”他万分顾忌的看了我一眼才继续,“颰笙似乎不太好。”
我努力劝自己坚强,告诉自己,那孩子便像他的父亲一般,不会出事,只是仍然要问一句:“敢问王爷,听闻瘟疫凶险,那样大的孩子可还能……”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一声叹息,打断。
“王爷可放我去宛南?”
“那是送死啊。”
“我必然要去,哪怕死在宛江里。”
他低下头,垂了手说:“你若去了,本王定然不会让你再北上。我东临王属地,决不能受此大灾,你莫怪本王心狠。便是亲弟,本王也绝不叫他擅动。”
“我明白。”
“你就这么回去,撑不了几天。”他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这里面的药,好歹能让你在瘟疫地多走几日。但无法保证你不会感染疫病。你记得,到了宛江再吃。”
我匆匆抓过药,掀开车帷向外探看,他注意到我的模样,说:“你似乎很是心急。”
“是。”我深深点头。我那孩子命悬一线,如何能在东临逗留。
“那好,本王立即派人送你去宛南,恐怕多歇一夜,你便会被那追缉你的人捉住。”
“多谢王爷。”
未等到王府,他便下了马车,让车夫将我一路飞奔日夜三日才送至宛江边,那是东临和宛南的交界,江水之南,便是疫区。江上并无渡船,那车夫带我找了许久,才在极隐秘处找到几人,才拖了船下水起航。
宛江水急,船舶又甚小,几番周折,几乎脱力,才终于到了对岸,船甚至来不及靠岸,他们便催促我赶些上岸,毕竟那遭瘟之地,无人敢靠近,无人愿意靠近,我能被送到这里,已经很是感激和意外。
忽然想起第一次渡宛江的时候,我裹着火一般的嫁衣,心里却冷的像冰。那个时候,惊讶于这里温润的吴侬软语,歌子一般。也深深厌恶着这沉重氤氲的水汽,仿佛一切都在水中浸泡着一般。可如今,却是如此深深的熟悉这个地方,爱这个地方,更胜于安苍。
仿佛这里,才是故乡,才是归途,无论它变成什么样子。
如今,当年的水乡泽国,成了折磨人的地狱。
染了疫症的尸骨甚至于散落在道路两旁,日子艰难,许多人连安葬的土地都没有。况且这疫症,又不可安葬于泥土之中。
时有巡逻的队伍,不停地搬运着尸体,却是杯水车薪。一瞬间,草木荒芜,鸟泣兽哀。
死了的人,比活着的人多,活着的人,却比死了的人更痛苦。那些畏缩在墙角不敢直视病魔的人,那些疯了一般四处逃窜的人,那些一股脑扑进宛江妄图游过那滚滚浪涛到达东临王封地的人,悲情末路,好不可怜。
人们都要逃,却都无处可逃。
那些人,所有人,都没有一个目的地,没有归途,只有我知道前方的路,然而那却只是我的路。
我大步奔跑着,宛南王府的方向,我心急如焚。
忽然有谁拉住我的脚踝,我回头,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瘦的可怜,她沉沉喘息着,费力的趴在地上抬头看我,断断续续的说着“救我”“救我”。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十五岁,面对着未来,充满着束手无策的无力,心里也在拼命挣扎呐喊,希望有个人来救救我,可惜,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肯放我离开,直到到了宛南王府,遇见了他。
我如此想要赶回去,可是我知道,如果是他,便是前方有天大的事,此刻,也不会置之不理。这是一条人命,十五六岁,花一样的年纪。
我弯下腰,想要扶那孩子起来,然而她却没有半分力气,无奈,我只好蹲下,让她趴在了我的背上,好在她很瘦,背起来并不是很费力。
她说了些什么,我只听清零零碎碎的几个字,大约是在说宛南王的卫队有一个营垒,可以医护这些疫症病人。她要我送她过去,只是微微指了几条路,便昏厥过去,我四下拉住人,这才终于找到那所谓营垒,却是座大庙,里面满满的疫症病人。我将她带进去,忽然便被一个人拦住,甚至连个开口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便说:“里面都满了,没地方加人了,而且她的疫症已经太重了,收了她也不过占个地方,快走吧,死了以后就找个地方一把火烧了,省的传开。”
我看着那兵士的眼眸,看惯了生死的麻木。
那孩子的呼吸渐渐微弱,我心下一急,慌忙说:“你便救救她吧!难不成你要看她眼睁睁死了却什么都不做吗?她还是这样小的孩子,求你。”
他用力推搡着我,我好容易才稳住步伐,不至于将背上这丫头甩出去。
“这么个丫头进去会害的别人病情加重!再说,连宛南王那里都缺医少药,我们这小地方怎么救得了!没救了没救了,你快走,我看你也要染上瘟疫了!”
“你说什么?”
“快走,没救了!”
“宛南王那里怎么了!”
或许是我的样子太过骇人,或许是那兵士忧心被她传染,竟惊骇的退了一步,说:“宛南王的疫症都没人能诊治,只有等死,我们这样的地方,也不过收些刚患病的。”
宛南王……静沚他,也染上了瘟疫?!
我背着那孩子一路奔走,几乎失控,但凡我知道的医馆都跑了一遍,然而一无所获。那孩子,正在一点点死去,我知道。
夜深了,我再也跑不动,便找了弃尸较少之地安顿下来,这可怜的孩子,眯着眼睛还在看我,嘴唇翕合却发不出声,只是我分明的知道,她在说一声谢谢。
我救不了她,她又缘何谢我?
我明白,我救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救不了我。
我们都已经病入膏肓。
我只能看着这孩子一点点失去生命,一寸寸的,每一寸都是那样清晰可见,却又无法阻止。
进来,我总是会体会到这样那样的无力之感,逃不出,躲不过,离不开,救不得,放不下……这孩子,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有着漂亮的柳叶弯眉,倘若此时她并没遭受这样的磨难,她定然会长成一个美人,将来,或许还会嫁与谁家的王孙公子,一生平安富贵。可惜,如今,只有死亡。
那一夜,我没敢睡去,一刻不停的守着她,她身上烫的厉害,我便扯了衣裳蘸着水为她擦拭脸颊四肢,拭去那些往日的烟尘,她的肌肤便像是一般的宛南少女,细腻温柔。
清晨的时候,没有像当初那样,枝头的鸟儿婉转啼鸣,这孩子醒了,笑的很是好看,说出一个“火”字,便蓦地阖上了眸子。我明白,染了疫症的人,死了之后是要焚烧的,可是,许多人都不愿如此,死无全尸,攘灰天地,可是这孩子,却是明白透彻的。她深深爱着这片土地,死也不会忍心让它污浊半分。
我又一次为这孩子拭净了身子,为她罩上我的外衫,梳顺了长发,簪好了发髻,她确是很漂亮。即便是烈火焚烧,亦要泰然而去。
我一路背着她,去了荒外,寻着一个还有些生机的地方,架起木台,生了火,将她置于熊熊的烈火之中,她的神情,依然安详。
一直等到敛了她的骨灰下葬,我终于继续前行。那条路,是我有生以来,看过的最残酷的一条路,每个人,都在不断的死去,每个人都想要挣扎着活着。
莫非,宛南瘟疫,却无人能够幸免?
一路上,我甚至没有见到一个还算健康的人。
在外耽误多日,帮忙整理那些病疫的尸身,尽力的清理道路,走了许久,才到了宛南王府。朱红的大门,琉璃的飞瓦,房上的嘲风,富贵一如往昔,只是门口恭候通禀的小僮竟都不在了,我迟疑着上前,门竟毫不设防,只一推,便开了。草木无色,亭台蒙灰,干枯的枝杈几乎覆盖了道路,似乎许久都没有人来整理清扫,走了很久,都没有碰到一个下人,一直到步蘭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却空无一人,仿佛很久无人居住。心头,百感交集。
我顺着走过千百遍的那条路,去了沚轩,终于在快要到达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残喘的医者打扮的人。深深叹息,连医生,都已经染上了疫症,那病人的境况更是可想而知。我心里容不得犹豫,大步跑过去,然而,手触上湘妃竹门的一瞬间,却又怯懦的不敢推开,不敢去看,这门后的光景。明明一路走来,心中所想尽在于此,此刻,却如何不敢去看。深深畏惧着,深恐推开了这扇门,便是推开了那般残酷的现实。
踌躇许久,我终于鼓起勇气,听见湘妃竹门熟悉的嘤咛,我蹑足走入,轻声走入内室,却见他披着衣裳,伏案翻阅着一本古籍,唇边常常溢出一阵咳嗽,无缘无故牵动人心疼。他甚至没能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轻轻走到他身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韶锦,忽然掩口猛烈的咳嗽,那粼粼波光般的锦缎上,忽然的绽开血色梅花。他只看了那韶锦一眼,只是一句轻轻的叹息,便重又看着那古籍,我细细看过去,仿佛是一本医术,当真朝廷的太医不中用了,竟要他自己查阅医术。
心疼无用,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半日过去,忽然湘妃竹门又一次发出声响,他忽的起身,却站立不稳,我忙过去扶住他的身子,他却也不看,只是说:“相思,九儿安顿好了么?”
“骨灰已经葬在园子里了。”身后,忽然传来相思的声音。
九儿他,死了?
我愣在原地。
忽听身后有什么委地的声音,回头,却是相思一脸惊诧地看着我,碰碎了桌上的茶具。
身子忽然被谁猛然推开,我扭头,正迎上他的如炬目光,满满的怔愣。
“你,你还活着……”
我看着他颤抖的身子,眼底酸涩,话到嘴边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拼命的点头,我还活着,对不起,如今才来告诉你我的消息。
他的手,几乎在触及我脸颊的一瞬,猛然抽回,我明白他的意思,却深深扑入他的怀抱。
他害怕将瘟疫传给我,我却不怕。
“颰笙,颰笙很好……”他的臂终于环抱过来。
可是楚安涯却说,他得了疫症,救不活的。莫不是在骗我?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他喃喃低语,“上天垂怜,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我扶住他颤抖的肩膀,点头,哽咽着说:“我还活着,静沚,你要好起来,陪我一起活下去。如若不然,便带我一起离开。”
“还有……颰笙。”他几乎站立不稳,我忙扶着他躺在床上,相思也过来帮忙。她说:“王爷的药好了,我去拿,还得需些水为王爷擦拭身子……”
“我帮你。”我正要起身,却被他握住手腕,他的力道,却再不似当初。只有那坚决的眼神如旧。
相思垂下头,说:“相思自己便好。”
相思走后,他的目光从未曾自我脸上离开分毫,那一瞬不瞬的凝视,使我不禁躲闪垂眸。他却轻轻笑了,说:“还是那个丫头。”
我一愣,终于抬眸看他,说:“王爷却又当琨瑶是个孩子。”
他忽然长长的一声叹息,说:“宛南王府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连九儿都不在了,只剩下颰笙和我,还有相思,我万万没有想到,你还能回来,江太傅会放你一条生路。”
“是我哥,换了江太傅的药,然后,楚安涯将我救出,我们一直在外漂泊,他不让我回来。直到碰到东临王,是他派人送我过来的。”
他听到我提及楚安涯时,眉头蓦地紧了,说:“楚安涯他,有没有伤了你。”
他说的很是隐晦,刺探一般的,我却明白,努力的摇摇头:“我很好,他会告诉我宛南的消息,他说颰笙染了瘟疫。”
“颰笙只是年幼体弱生了病,如今已经痊愈。在辛夷居住着,他的奶娘也在,那里的一切用度尽是王府往年积攒的东西,旁人没有动过的,并没有染上瘟疫。”
“可是你却……”
“无妨。”
他说着无妨,可是我一路走来,从不曾看见谁得了如他般程度的疫症仍能治愈的,自我见到他第一眼,心尖,便一片冰凉。眼下,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好不容易得到的重逢却又要转瞬分离。
“你去看过颰笙了么?”他问。
我摇摇头,我一路上,或许早沾染了瘟疫,若我贸然前去,颰笙只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恐怕会因此遭病。我怎能冒这样的险?
“你若要看他,先……沐浴。”他提醒道。
自我知道颰笙无事,我便决意不去看他,直到这瘟疫被清除,一切太平无事。
“我会守着你。”我握着他的手。
他摇头,说:“会染上疫症。”
我学着他的口吻,说:“无妨。”
他反握着我的手,拧眉说:“你不能有事,你要陪着颰笙长大的。哪怕……“
我如此清晰的知道他要说什么,慌忙按住他的嘴:“别说,你会没事。”
他微笑着看着我,说:“看了一天书,我累了。琨瑶,能不能,为我抚琴?”
我拼命的摇头——我记得,上一次,我为他抚琴,便是做最后的生离死别。明知道他的病还没有到最后时刻,可我仍旧不愿抚琴,仿若一旦如此,他便翩翩飞去,我再也摸不着,抓不住。
“那你,能不能为我念那本书。”他并没有强求,只是目光一转,向着案上他方才看的那部古籍。
我点头,走过去轻轻捧起那书,书上,满满的疫症方子,然而恐怕,却鲜少有对症之方,不然,他定然早已安然无恙。
我坐到他床头,一个一个念与他,他的眉头常常皱的很紧,我明白,这样的方子于他无用,于宛南无用。看着他的样子,忽然痛恨自己,为何不学会医术,为何当初总是依赖于他。若我通些医理,他如何也不会这般劳累,明明自己的身子都已然……
相思许久端了药进来,药汁苦涩的味道霎时盈满屋舍。他挣扎着起来,我赶忙扶他靠好,从相思手中接过药,递到他嘴边,他一口饮了,复又躺下。相思敛了药碗,拿了湿布过来,我忙接过,屏退了她。
想起我不在时他的日子,心头不禁难过起来。
“平日……都是谁帮你擦身子?”这句话,不知为何脱口而出。
他顿了一顿,忽然笑出了声,玩味般的说:“自然是相思,府中可还有旁人?”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垂手解着他的衣带。他的手忽然按向我的眉心,说:“何必蹙的这样深。放心,是朝廷派来的那医官。”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张口回到。
他侧首偷笑,我故作不知。
他的皮肤很是苍白,往日那结实精壮的筋肉如今却变得无力,使人几乎不敢触碰。
“我不喜欢你皱眉的样子。明明和我在一起,你却总是这样。只有那天,你一直微笑。”
那句话,他没有说完,便匆匆结束。我们都明白,“那天”,便是我服了药决意离开的日子,八面玲珑曲水亭,飞泻的酒水,飘摇的琴音,那天,我此生珍重。
我勉强扬起一个笑,说:“若王爷答应一生相伴,琨瑶便不再蹙眉。”
他咂咂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瘟疫的厉害,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见得太多。
“琨瑶,我不愿瞒你,你毕竟也定然知道。”他顿了一顿,“这次瘟疫格外凶险,宛南几乎无人生还。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会到这步田地。只要是能找到的医书,我都已经看过了,方才你念的那本,我已经是第三次读了。没用的。我见过许多疫症病人,拼尽全力去救,我知道,到了我这一步的,不过五日能活。我不愿瞒你,你千里迢迢赶来,我不愿再说什么哄骗你的话。琨瑶,我很满足了,你能来就好,你能活着就好。接下来的几日,一直到我焚化那日,都不要来见我。好好洗去这身风尘,陪在颰笙身边。等到那日,你亲自将我葬了,便在这沚轩之外,让我能够日日夜夜看着你和孩子,便好。”
“静沚,不,别说了,你不会死……”残破的语言从口中溢出,我不能听他如此坦然的谈论自己的身后事,无论如何,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望便大朔千山万水,却望不到他的身影,我无法想象推开沚轩的门,看到的不是丰神俊朗的他,而是那冰冷的祭奠。
我无法想象,冰凉的手,无人握住。此后余生,独自走过。
我还记得,那年的宛南,头一次飞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我见到了他,各怀心思,却又各忍相思。
若日后,宛南又飞雪,你叫我,与谁同看?你叫我,温酒与谁饮,抚琴为谁歌?
他的手滑过脸庞,低语:“不哭,不哭。我养了许久才成的美人,如何便丑了?琨瑶,笑一笑,你得让我记得你笑的样子。那天,不也是,你哄骗着我一直笑着,才离开的?你个自私的丫头,如今是怎么了?”
我再无法笑出来,深深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失声痛哭。我一路奔来,为的怎会是送他最后一程?我长久来留着这一条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回来,和他携手相将……我习惯了当面临一切凶险危难时,身后有他的扶持,习惯了身陷囹圄时,有他将温热的手递与我,护我周全。我一直以为,他神明一般的,会一直都在,不会老去,不会死亡。可如今是怎么了?为何在我身处梦幻时,要如此清晰的说出他的离去之日,仿佛一切都会成真,一切都是虚假。
他轻轻揽着我的双肩,摩挲着几缕温暖。
“丫头,你长大了,没有我,你也可以一直走下去。你要守着颰笙,看他长大。你不是说,那孩子很像我。日后,他会陪着你。”
“你说我自私,如今却要将那孩子丢给我一人抚养么?”
“丫头,便算我自私,今生今世对不起你,怪我无能,无力回天。好歹,来世,我许你……”
第一次,我流着泪吻上他的唇。拥挤了喉咙的语言,一瞬湮灭。什么话,都不想再听,什么话,也不想再说。
泪水滴在他的脸颊,我知道,那有多么冰凉。
我求你,不要许我来世,那太过虚无缥缈梦幻迷离的东西,我不敢去要。我只要今生今世,只要此生,你一直在我身边,这冷了的手,不会无人温暖。
我真的怕,走在繁花之中,沾染了花香的,只是我一人的广袖。舞遍了朝阳,扰动万千飞蕊的,却是我一人的裙裾。
你若不愿我哭泣,便不要放我一个人。今后,若我日日以泪洗面,你可会回来看我一眼?
我怕,我真的怕了。
忽然间的明白,那天,我决意舍了这人间的那天,于他,是多么的残酷和无情。忽然间的离散,忽然的生离死别,此生不见。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即便磕磕绊绊,即便相互埋怨,亦是痴缠。
忽然的,形单影只,除了泪眼迷离,除了满目昏黄,除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和呐喊,我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做?
抚琴,总要有人听。作画,总要有人看。习字,总要有人研墨。起舞,总要有人唱和。谱曲,总要有人弹奏。赏花,总要有人相伴。便是穿衣吃饭,总习惯,为你系上散乱的衣带,为你摆上一双碗筷,便在我的身边。即便漂泊在外,心里,却总是装着一个你。
我如何,能独活于世?
自我十五岁那年,我便再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