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牢》C*********y

7、第七章

　　今日已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卓衍离开王府，便决意回府取上现银，赶在今晚替云舒赎身净尘。

　　岂料待他折身回府上之时，朝夕神色匆匆地将他引至了偏堂，堂中一坐一立的，不是云舒、云卷二人又是谁？椅边堆叠着几只简行的包裹，两人的打扮亦是风尘仆仆。

　　卓衍诧然，问道：“这是......”

　　云舒慌忙从椅上站起，行至他身前行了个揖拜礼，愁眉不展道：“今晚院里来了几个人，说要赎我出院。我原想是你来了，下楼一瞧却见不是，只没有理睬。哪知道那几人交了赎钱，便上楼来蒙了我的眼、强押我上了马车；又要云卷拾掇行李一并跟来。等他们替我解下布条，便已是到了卓府门前了。”

　　朝夕忧心忡忡道：“驾车那人很是面凶，我不敢多瞧。见云公子持了大人信物，只顾着将人引进府里了。”

　　卓衍蹙眉轻思了半晌，缓暂道：“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

　　朝夕默声差遣众人收捡包裹，领上云卷合门而退。待堂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云舒方才开口问询道：“大人说的，可是侯相爷？”

　　卓衍不徐不缓地提了襟摆，躬身上座，曲臂端起一盅热茶，掷声道：“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多说亦无益处。急促将你送走，哪怕一路途涉平安，漠北那头也无人照应，我始终放心不下；你倒不妨先在我府上小住一阵，一来避一避侯府的眼线风头，二来也好充些时间，允我预先派人去漠北悉心打点一番。”见云舒神情懈下几分，卓衍轻啜了口茶水，和煦笑道：“这数月来事务繁杂，你我二人已是许久未把酒言谈。你若不觉疲累，便陪我小酌几杯吧。”

　　雾云山别苑分设有内、外两苑。内苑宿栖宫眷王储，外苑供予达官贵臣。温稽彻严苛律己，不重泊享乐，却是极奉同甘之策。每逢冬至时节，朝中政事倘若宽松有余，他便会下旨遣赏众臣停朝一日，携同家眷一并去往雾云山别苑。

　　今年亦不例外。位座内外两苑之间的重鼓楼上筵席大设，合院中央搭起一只戏台，唱戏的是京中顶好的戏班子，想看哪一出戏，只管找个小太监递签子上去。

　　这般融乐时分，温稽彻自逃不了同老丈人喝酒对棋一番。侯愫陪坐了不多时，便揉着眉心称倦告退。

　　两人棋艺皆是精湛无双，一盘棋常能杀上两三个时辰。更有一连四五日仍弈不完的，便由掌事太监记录在簿，待时日余裕了再重新策摆上盘。

　　这回决的便是前几月残下来的旧局。棋盘上的形势僵持数月，难解难分，已然费了两人不少心力。侯禄深端思棋面良久，率性提议道：“素闻卓大人精通破读诡妙之局，不如请他上来瞧一瞧。”

　　温稽彻眸色深沉，微一敛眉，道：“是也无妨。”当下便有太监快步下了楼去寻人。

　　侯禄深愉意昭然，哈哈笑了两声，豪饮下半碗温酒，又道：“臣前不久刚得了几坛乡酿美酒，虽不能同皇上的琼浆佳酿作比，品起来却也有几分酣妙滋味。皇上可愿试上一试？”

　　后有相府家奴捧酒上案，卓衍随其后而入。行毕参拜大礼，便听见侯禄深差唤他上桌，“卓大人也来试试这酒。”

　　酒香袅人，不饮自醉。

　　温稽彻酒量不浅，可喝得也不少。起座之时，一个踉跄没有站稳，险些跌倒。

　　“皇上——”

　　温稽彻扶住额头，摆手道：“今日便到此吧。都散了罢。”

　　计划也仅是到此。至此再往后，已需不得他卓衍插手了。可看到温稽彻这副鲜见醺醉模样，卓衍心头不禁沉浮颠动，极是不舍。

　　他朝侯禄深暗递了一个眼色，温吞搀住温稽彻一侧的手臂，道：“皇上怕是醉了，还是多个人照应的好。”

　　以重鼓楼为界，内外两苑乃是对形而建，粗看之下，确容易混淆。温稽彻脚步虚浮，正似摸不清方向；又有卓衍刻意误引着。半推半蹴的，另一个侍侧的小太监也只以为皇上冲了酒劲，执意要走去外苑。

　　寒风一卷，温稽彻的颊色才显出绯红。他一手扶着墙栏，一手搭着卓衍，蹒步走了两道游廊，倏然停曳了下来。

　　“退下。”他气吁吁地吐着浊气，低声命令道。

　　小太监胆子不大，瞥眼瞅见卓衍没有退下的意思，索性自个儿告了个退礼先溜开了。

　　卓衍忌惮侯禄深的眼线，动作不敢太过，只掖藏在广袖下伸手轻捏住了温稽彻的小指，“皇上。再......”

　　温稽彻蓦地甩开他的手，粗喘着退后两步，靠到玄柱上倚定，定定道：“滚。”

　　卓衍一愣，瞧他脸色晦蒙，还当他是酒意作怪，仍上前去搀他，“皇上，外头天冷，不宜多待。”

　　温稽彻猛然抬手，将他重重推开，虚晃地稳住身形，双目眦红，怒意蒸腾道：“朕叫你滚！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朕说第二遍吗！”

　　胸腔涌上一阵酸涨，卓衍怔怔地望着他，眸中情绪翻覆难掩，蠕了半天唇，竟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温稽彻冷漠地扫他一眼，兀自沿摸着廊栏玄柱继续向前蹒跚走去。

　　卓衍不敢再忤作阻拦，心中又着实放心不下。这些年来温稽彻极少醉酒，酒力发作之时，他也从未有过机会伴侍在他身边。如今这般的机会，他怎也不愿意放过，只是......

　　方才酌酒斟饮之时，他并未将袖中药包全数顷倒。其前温稽彻与侯禄深对弈，解药已溶于二人冲茶的泉水之中，来回添续十余回，绝无可能出现纰漏。

　　他不过往酒中搀了小半末粉，远不及原先计定好的份量，足以药解。迎娶侯莺本即是拖延时机的下下之策，为保肖素云母子安全，他已是无所不用其极。可倘若，倘若温稽彻心中不愿，他贵为皇胄天子，自不必演这一出苦肉计给侯禄深看。

　　酒意作怪，呵，当真是酒意作怪！他狠得下心献计给温稽彻下药、要他去宠幸别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痛心这“酒意作怪”？温稽彻不肯见他、非拉了平王夹在两人间传信榷息，因的不也是这个“酒意作怪”的心意？

　　心中分明厌恶着他，却不得不为了江山社稷将他留在身边。

　　卓衍默了声，拢拢袖子，紧步跟上温稽彻，沿着抄手游廊曲径通幽至一处小院。

　　天色黑沉，院中寓宅烛光数点，依稀透过薄糊窗纱影绰映出。卓衍望而曳步，只见温稽彻鲁莽地推了门，跌撞着迈进屋子，屋内随即传出一声女子的尖昂叫声。

　　烛影摇曳，有什么陈设被粗暴打翻，引出一连串闷重的声响。

　　亲耳听到那人同别的女人被翻红浪，当真是头一回。

　　只可惜了他听不真切，亦无从得知那人骋伏在别人身上时，是像与他欢好时那般闷声不语，还是会像寻常男人那样喜好说些□□。

　　卓衍回过身，缓慢折步从小院撤出。他下意识地去捂胸口，但那一处已失了温热，他怔怔的，几寻不见自己的心跳。

　　他怎么就忘了，温稽彻是喜欢女子的呢？举朝上下，有几个没听过他断袖龙阳的风闻？他却也忘了，断袖龙阳的，不过只是他一人罢了。

　　纵然是他恬不知耻，这些年，不知逼温稽彻做了多少屈委的侮耻情事。他但也总是自言自欺，痴望那人心中，或许是能有些君臣之外的情意的。

　　可这又是何必。

　　何必作茧自缚，囚地为牢。

　　待卓衍连夜赶回卓府，天空中已洒起洋洋大雪。

　　云舒尚未寝眠，听闻人声嘈杂动静，便裹了氅袍跟着见晴朝夕一同迎了出来。

　　“大人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日要在雾云山过夜么？”

　　卓衍抬手拂开发间的冰雪，从容笑道：“扰着你们休息了。都去睡下罢，不必差人到我房里伺候了。”

　　话虽如此，可卓衍回到房中不多时，云舒便捧着热茶叩门来了。婢佣当他今日不会回府，房中的地龙熄了整日，这会儿才刚刚燃上，屋里还余着几分渗骨的寒意。

　　云舒把茶水搁到桌上，叹气道：“你的身子骨哪受到了这天气折腾？天再冷一冷，你便又该害病了。这几日便不能免些操劳、多养养身体么？”

　　卓衍拾起一只杯盅，细细品了两口，忽嗅到云舒身上卷着一股浓重的墨香气，不由得蹙眉问：“又在抄佛经了？”他略一沉吟，呢喃道：“是了。入了冬，年关也近了，是时候去看看他了。”

　　云舒垂了垂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道：“我一早便想问一问大人，既要将我送去漠北，可否将辕大哥的衣冠冢一并移去那里落土。”

　　卓衍点头道：“他虽无亲无故，漠北却是生养他的故土，能够落叶归根，自然是一桩好事。”

　　黑衣青年的轮廓逐渐在他脑中复勒成形。那青年一袭暗纹黑袍，骑枣色高头大马，一手刺回长鞭使得出身入化。他的左侧眉角有一道深长的暗红色伤疤，面容却仍是十分英气硬朗，颇有少将雄姿，同他痞坏流氓的性格出入甚大。

　　卓衍抵着下巴，感叹道：“当年他费尽心机想听你叫这一声辕大哥，你死也不肯叫。如今你倒总算是愿意改口了。”

　　云舒咬咬牙，“那混蛋，不提也罢！还不是他从西域找来的什么九毒灵虫，把你弄成了这副破败样子！”

　　卓衍知他口是心非，并无意揭穿，只笑了一笑。当年辕重一去不返，那个发了疯一般在乱葬岗上苦苦找寻了两天三夜的少年好歹是从那段故往里走出来了，若辕重泉下有知，也不枉他二人意气相交一场。

　　忽地心思一动，卓衍挑眉道：“你可知道那灵蛊有何妙用？”

　　云舒道：“如何妙用？不过就是折了你的命寿，去求你那冤家的身子百毒不侵罢了！”

　　卓衍手上把玩着玲珑的杯盅，唇角轻敛，病颓的眉宇间倏然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神采。缓过半晌，他才压着下巴低声道：“我大鎏天子处处留情，风流成性，可偏偏嗣脉单薄，登基近八载，仅有两年前乍入宫承宠的乾妃娘娘诞下了一双公主皇子。”他顿了顿，兀自嘲弄道：“天下怎会有只赚不赔的得意买卖？我与他，皆是有赚有赔，早已扯平了。”

　　云舒张大了嘴，惊得说不出话。

　　卓衍从善入流地替自己续了一杯热茶，轻捂在掌心，淡淡道：“等这一回风波过去，我便率表辞官，与你一道去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