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雁归》月影沙丘

31、暗斗（二）

　　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漫漫夜色中，烟萝独自一人站立于这思慕园中。时过多日，她还是不敢有任何妄举。夜间浓雾已开始如丝雨般的布起，这曾让幼年时的她一度以为的细雨，成了此刻她唯一的记忆。六岁稚子，向来便是及其渴望父母之爱的年龄。然而父亲的鄙视，母亲的痛恨，无不深深的刺痛着那颗稚嫩的童心。
　　那日深夜，露华正浓，淅淅沥沥，宛若下起如丝的细雨。因梦魇惊心而揭被赤脚跑出卧房的她，踏着湿漉漉的青石路急切的向自己心中渴求之地跑去。希望能从那里得到几分关怀，安慰那个惊魂不定的心。然而在她推开那扇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雕栏房门时，得来的却是自己母亲的痛斥：“没用的东西，就为这么点小事便让你惊惶至此吗？！”
　　稚子倍感委屈，唇一抿，便放声哭了起来。然而此举反倒恼起了母亲的怒意，扬手便是一巴掌，将稚子一掌打趴在地上：“哭，哭什么哭？！你在给我哭哭看！”稚子不解，他人父母皆是待自己的儿女如宝，百般呵护，为何独独自己的父母恨自己如仇雠。
　　自那夜起，稚子也开始察觉到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然而稚子仍就只是稚子，为夺得父母的关爱，为赢得父母的喜爱，她开始了对诗词的摸索。
　　那时的她还不认得字，虽然家族中的孩童无论男女，自三岁时起，便要开始接受家中先生的授业，但她显然是个特例。所以她时常偷跑到府外书院中去听老先生对其他族中弟子的授文。以书页四角字的模型做记号，偷看那族中弟子将书页翻到哪，并将此记住。再将里边之人所读的诗，所背的文一一记如脑中。回到自己的卧室后，速将自己从他人那处偷来的书册翻开，逐一的对照背诵。那时她第一次认的三个字便是：邬、初、云。因为老先生最常提问叫的名便是这三个字。因为她手中书册便是从那少年处偷来的。因为书册的首面的三个字便是：邬、初、云。她未必全都记的住，有时整晚对照下来，不是发现自己漏字就是发现自己多记了字，或是干脆，她发现自己原来认错字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字，竟然不是同一个读发，同一个意思。
　　可想而知，那么一个稚儿，她所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又岂是常人的两三倍？在他人还在酣睡中时，她便已爬起，开始了对那一堆陌生诗文的背诵，在他人已然闭眸入睡时，她仍旧是一人还在苦苦奋斗着。只是她依旧得不到其父母的赞赏，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她知道，无论她再如何努力，再如何优异，也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那份不属她的温暖。所以她开始学着慢慢的关闭自己。
　　一年后，当时还是少女的华妃清婉无意发现烟萝异常的天赋，便将其带于自己身旁。烟萝也就从此结束了这般辛苦的读书生涯，跟随着清婉一起认读了起来。然而好景不长，自族中人一致决定让清婉入宫那时起，稚子便再次回到了那个只属于自己的天地中，直至遇到穆清。可以说，稚子是将自己一生的渴望及其得不到的情感全都寄托在穆清身上。那种情感，是世人所无法理解，更无法分割的情感。随着年岁的增长，两人越靠越近，俨然已为一体。
　　只是，世事多变。上天似乎及不愿见的她有何幸福，所以身边的珍宝一件件的被它收走。这似乎成了她的宿命，注定了她这一生只能这么孤独的走下去，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是逃脱不了。所以，她学会了放弃，放弃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放弃去寻找自己的未来。她给自己布下的，只是一个灰蒙蒙的世界。里边只有她一人。
　　烟萝仔细的凝视着这院中的一切，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凭着白日的记忆，开始缓缓迈步向前摸索前去。完美的逃过诸多的障碍物，直达思慕园的阁楼下。从袖口中掏出一柄生锈的钥匙，那是她从虢国夫人那里找来，不，该说是趁人不备，从那里偷来的。所以有时她会想，若是那日不幸沦落街头，或许还能以偷盗为生呢。
　　摸索到门环上的锁，小心翼翼的对准锁孔，准确无误的打开了门锁。见此，隐于夜色中之人不得不佩服于她的过人之处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况下，在左手无力拿捏的情况下，她竟然还能如此准确迅速的打开门锁。呃，该说是她用心细到家了吗？
　　烟萝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然而里边一团漆黑，再加上她对此地什么也不熟悉，也就难免磕磕碰碰了起来，虽然她尽力的让那声音最小化。突然她停了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不由得掩袖呛声起来。“这里空气，实在是太差了。”烟萝想。这味儿，在他人闻起，或许是香气，然而对于烟萝，这便只能是一种霉味了。她不是没闻过这气味，这香味曾一度风靡京都各贵妇之间，就连华妃也未能免俗。只是她不知道该不该称自己是鼻子过敏，一闻这味儿，鼻子便不免呼吸不畅，瘙痒起来。
　　里屋太暗，所以她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取了出来，一咬牙拧开火折子盖头。只是火星子才刚亮，便立马被一缕劲风给吹掉了，不，该说是削掉了，向剑一般锋利的削掉了。
　　烟萝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温润却又有些偏冷的声音便于烟萝身后响起：“你不想活了么，这里处处是瘴气。你一点燃火星，瘴气引出变浓，你也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烟萝身子一僵，没有回头：“你怎么来了？”声音如丝线般轻柔，似乎是兀自说于自己听般。这人监视自己倒是严密至极了。
　　来人不以为然的冷哼了一声，话语却依旧清润：“本官若不来，岂不明日要见到的便是二小姐的尸身了？”
　　烟萝未答，或许他是对的，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这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若不掌灯，又如何找到你所需之物？”她问。
　　来人只是淡淡一笑，不温不火的答道：“所以才要本官到此。”他顿了顿，接着道，“你先出去吧，反正这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顶多是帮倒忙。
　　烟萝知道他的话外之音，心下一沉，冷声道：“殷首辅，我不是你手下。”
　　不错，来人正是殷念远。线人无论发生何事，也要每日将烟萝的一举一动告之于殷念远，不容有半丝遗漏。所以殷念远一见烟萝举动，也就知其用意了。只是不知是为何，他偏就是笃定烟萝今日一定会有所行动。说不上理由，反正心中就是这般认定了。结果今夜潜入邬府宅院，果真见得她步入思慕园，打开阁楼门锁。也亏得她日日所施的障眼法，麻痹了他人的耳目，否则此刻便是危险了。
　　殷念远一怔，不由的莞尔一笑，无奈道：“那好，那你站在这儿别动。”宛若哄小孩般。
　　哄？殷念远心中错愕，他何时这般哄过人了。记忆最深处也只是对莲儿一人哄过，且只有一次，还是那时莲儿非要跟着自己一起走时出于无奈才哄她的。若是那时将莲儿一起带走，也许就不会造成今日这般天人永隔的境地了吧。
　　“我不是小孩。”烟萝更加不悦了，然而话语却依旧清冷无波。
　　殷念远无语。究竟是她二小姐心细如尘，还是自己的话语真的如此明显。
　　“那好。”殷念远都不知该如何说了，“这里太暗，你我还是一起吧。”是你我在一起，而不是跟着我。这下可不会又不悦了吧。女人啊，还真是难伺候。殷念远无奈。
　　烟萝抿着唇，听得殷念远这话的转变，心中微有暖气升起。难而……
　　“你在哪？”这是个可轻可重的问题，烟萝转身问道，手伸于半空就停了下来。
　　因为殷念远就在烟萝身侧，他一把截住烟萝那只手，眉眼微挑。真的是好想叹口气啊，可是……自己好像没有叹气的习惯，久而久之，也就不大会了。
　　没走几步，殷念远便感觉到了烟萝的变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或许自己会那般哄她，正因为她同自己年幼时甚至乃至于今日的自己一般吧。同样的不信任他人，同样极度的缺乏安全感。有时看着她时，似乎也在看着另一个自己般，久了，也就分辨不出眼前之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她了。
　　本是殷念远伸手抓着烟萝的手臂，到后面的也就变成了烟萝反抓着殷念远的手腕。如此有个好处，那便是：若自己受到危险时，他无法抛下自己；若是他受到危险时，自己可以及时脱手逃走。虽是自私，但这却一直是她烟萝的生存法则。
　　“你真的看的清里边一切？”早听他人说，若一人内力达到一定火候，便会与常人不同，变得极其的耳聪目明，有着是常人所说的千里眼、顺风耳。
　　殷念远淡淡一笑，道：“二小姐现在的表情可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眉心微拢？”就是不看也猜的到。
　　烟萝讶异，左手不由的扬起，贴上自己的眉心，也就不再说话了。紧紧的用力抓着殷念远，跟着他于漆黑的屋宇内小心翼翼的走动着。
　　“小心！”殷念远蓦然出口，一个翻身，将烟萝铺到在地，滚至一旁。
　　烟萝明显可以感觉到数柄犀利的暗器从自己耳边擦过，心下更是一紧，越发用力的拽紧了殷念远的手腕，生怕他突然将自己推开，自顾自的将自己独自一人丢在此地。
　　“你没事吧？”低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无论何心绪，纯粹只是出于责任上的问话。
　　“没事。”烟萝紧抓着殷念远的手不放，清冷的答道。
　　呃，不得不说他们两是个异类，都贴在一起，还无半点反映。
　　在两人爬起后，烟萝不禁低声问道：
　　“你刚刚到底动了些什么，怎会有暗器射出？”
　　殷念远未答，只是小心翼翼的触摸一个蛇头，许久他方向烟萝伸手过去：“把钥匙给我。”
　　烟萝淡眉微蹙，微微迟疑了下，但仍是将它交了出去。她知道，殷念远所指的钥匙必定是那柄启门的钥匙。
　　只听的啪嗒一身，暗阁缓缓的打开，却是直通地下密道。烟萝大惊，她从不知府中还有这么个密室。
　　“你对这里为何这般了解？”烟萝满目疑心的看向身旁之人。
　　殷念远依旧不语，将手中一枚铜钱扔了进去。只听的暗道中一阵噼哩啪啦的声音想起，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止。
　　“你曾来过？”烟萝再次问道。
　　“没。”这次殷念远回答了。迈步向里边大步走去。
　　烟萝并不相信，抓紧着殷念远，也跟了进去。两人前脚刚进，后脚密室门便合拢了起来。这多少让烟萝心中有些不安了起来。对于殷念远，则是更加的不放松了。
　　“二小姐可通五行八卦、盾地之术？”才走二十来步，殷念远突然停住，转身问道。
　　“不懂。”烟萝老实回答。
　　也对，这句话等于白问，要不当日她怎会在梅苑迷失呢。
　　“那二小姐可要跟紧了。本官迈一步，你便迈一步，确定要与本官步伐保持大小一致。否则，二小姐若命丧于此，莫怪本官未曾提醒于你。”
　　烟萝不语，阴暗中她看不清殷念远的表情，只是下意识的拢眉抿唇。这根本是强人所难，什么都看不清，又如何能紧跟他步伐的大小。
　　起初尚可，因为殷念远不时在旁提醒着，可是随着步履大小不一的变化以及左右前后的变动的增加，便是他殷念远再如何个提示，烟萝还是出错了。数柄利剑由暗阁中射出，快如闪电。殷念远顿时身型如风，携着烟萝陡然拔地而起，轻点刀锋，宛若玉蝶，翩然落于数十米外的地方。
　　烟萝差异，却仍记得向身旁之人道歉：“抱歉，我……”蓦的似乎触到了一点粘稠之物，至于鼻端，清晰可闻其间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儿。
　　“你受伤了！”烟萝心微拧，心中更是过意不去。
　　殷念远看烟萝一眼，微感无奈：“放心，我没有受伤，那是壁上耗子的血。”
　　伸手一把搂过烟萝的腰身，感觉到了烟萝身体的僵硬，便解释道：“放心，本官绝不会放手让你受到一丝伤害的，除非我死。”他知道烟萝担忧什么，因为如此一来，她的生死便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了，她根本无丝毫的选择。
　　烟萝这方放心下来，然而还是不由自主的伸手抓住殷念远的手臂。无论如何，她总是无法尽信于他人。
　　殷念远屏气凝神，宛若雨燕，轻盈的在这阴暗的且布满机关的走道小心翼翼的走动着。从这一刻起，他与烟萝的性命便从此真正的相连了起来，就便是他们想将其扯断，也是为时已晚了。一亡具亡，生死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