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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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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城执扇轻曳,手边静静搁着一盏凉茶。
他的视线时刻流连于手中一卷《灵枢》,此书传本甚多,名称内容不尽相同至今已无从考证,而这却是流传于世上最后独一无二的真迹原本,字里行间点点滴滴,他早已烂熟于心,论述的尽是治疗各种疾病的针刺疗法,可即便他阅尽所有医书,多年来唯对一种病症束手无策。
不该是天命如此,顾念城合上书卷,一双如冰棱般犀利的眸子闪着深不见底如星空璀璨的光芒。
片刻后,他轻轻阖上双眼,试图掩去一切思绪.......
窗下,殇江流淌。
滂沱大雨之日,密密匝匝的雨滴落入江中,只激起微不可见的涟漪。
那拍岸的水声不时传来,似有压抑之势,许是不愿惊扰了城中安宁。
顾念城知道,人也是一样的。无形中在千回百折中积蓄起力量,足够劈开中原大地,却又于一瞬却步,仿佛冰雪在悄悄地消融,原以为迎来的会是一派柳暗花明,殊不知等候着的,是另一个天寒地冻.......
忽然,鼻尖飘过一丝香甜的气息,顾念城旋即抬眸喃喃:
“我还在想入京后何时能够见到你呢.......”
话音未落,便见一欣长身影腾起跃入,姿态虽是优美飘逸至极,可再等站定一看,连一向律己的顾念城都是微微一噎,道:“怎会弄成如此模样。”
自窗口潜入的自是沈夕,他抬袖掸了掸衣衫前襟,低着头,额前发丝还沾着晶莹的水滴。
沉吟一番,顾念城心中已有了谱。
他是不愿让她看见。
“唰”地合扇,他才自案前站起,却见沈夕轻轻摇头,挥了挥手,淡笑道:“该我向你行礼才是。”俯身一揖:“参见主上。”
“少来。”与沈夕相交多年,顾念城深知他的为人,故也无意与其多礼,复又坐了回去,取出一枚手掌一半大小的符令,淡淡递给他:“契胡的兵力,全部。”
“这么快.......”沈夕并未接过,颜上非但不见一丝悦色,反倒透出一股万分疏离的悲凉。
顾念城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纵然在人前表现得云淡风轻对所有一切都漠不关心,可事实上这人是在乎得太多,多到自身根本已是负担不住,却仍是不愿说出半分。
沈夕见他定定望着自己,目光坚定,仿佛恒生古远,可以执着千年,是他一世无法逃脱的劫数.......
他犹豫地伸出手,只是指尖还未触及,眼前竟是蓦地一黑!晕眩感随之如浪潮般翻涌着向他袭来,冲得他一时之间几乎招架不住。顾念城眼见他身子一斜,立刻抬手扶他坐下,看着眼前之人深深蹙着眉,一双眸子用力闭了一次又一次,似是要甩开那般恼人的黑暗,却又显得力不从心的样子,他并不想说什么,因为所有言语将会显得苍白,如果自己还没有确实的法子,那便都是徒劳的。
沈夕揉了揉双眼,却发现自己连手指都是发颤着的........
“念城,你当真要我坐上那个位置么?我这副样子.......”
顾念城仍是不语,幽幽看了他一眼,二指自行撘上他的手腕。
沈夕深深叹息了一下,方觉先前竟是一口气梗在胸口,憋得难受异常,后襟已是半湿。喉中干涩,伸手去取案上杯盏,顾念城却已先他一步夺了过去。
“我还看的见。”漆黑的眸中透着浓浓的森冷,语气也愈发生硬了几分。
“胃经受损,喝不得凉茶。”回应他的依旧是不温不火的嗓音:“太子殿下,怕是想多了罢.......”说罢手腕利落一番,将茶水泼了出去,那浅绿色的液滴顺着墙面滴落,留下一道淡淡的印记,溃散成渍。
沈夕怔愣,旋即唇边牵起一丝苦笑:“抱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只怪自己太过敏感,念城从来不曾那般叫过自己,现在听来,还真是讽刺啊。
“脉象如何?只需告诉我剩余的时间便可。”
“我会尽早安排她入宫。”
想了想,问:“能否改换其他人?”
“没多少时间了。”顾念城坚定地摇了摇头:“皇上龙体日益不济人所共知,只差最后一步,你便能掌了天下!至于她的命运,完全系于你一人身上,当初你选了她,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尽管沈夕无论如何不愿面对,这句话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耳边,“当初是你选了她.......是你选了她.......”每响一遍,心里就更是痛上一分,他不会想到,一念之差,就会将她推至风口浪尖。
当初顾念城发现自己身有异样之时,便有意栽培一个心腹之人入宫辅佐,而此人又必须是个生面孔,无奈男子入宫太为招摇引人注目,平民女子又大多目不识丁,寻觅一圈无果,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便又俗套了。
那夜,太静了。
寒冷的天幕,仿佛是无边的浓墨重重涂抹在天际,杨柳清风,幽白的月光无声洒落。
沈夕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孤身走着。
十二年前,他的父皇当朝执政,处事均以铁腕魄力应对,惩办贪官污吏从不手软,凡是威胁皇权朝政之人,只四个字———赶尽杀绝。
当时的军机大臣顾怀柳,被查出擅用职权,多年来欺下瞒上贪污巨额军饷,致使萧国出兵契胡竟大败而归,皇上震怒,立即撤了顾怀柳的官职下令抄家查办,抄家时现私通契胡书信一封。勾结乱党铁证如山,尽灭其族!一夕之间,顾家数百口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初生婴儿,全数处决,无一幸免。
血染刑场,浸土成浆。
他无法改变父皇的决策,却偷偷救了自己的朋友,顾家长子顾念城。
顾念城没有与自己的家人共赴黄泉,那几年,他的眼中没有痛苦,没有恨,藏得很好。就像今天,在他一手覆了整个契胡之后,仍能如此的云淡风轻......
走了一段路程,沈夕顿了脚步,右手缓缓隔着衣衫压上腹部。
街边酒馆,一个女子因跋涉而布衣褴褛,身后青丝也是未经梳洗而显得蓬乱,她醉倒在角落里的方桌,口中却不断似呓语般叫嚷着: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发生在我的身上?...不公平......”
那细若蚊蝇的嗓音似是蛊惑,随着微风直直钻入沈夕的耳膜,软软的,苦苦的。
他抬眸看去,却是灰蒙蒙地一片。
一定是夜色下的雾浓迷了眼,他在心中想道。
隔了好久,他终于觉得视线渐渐清晰了一些。那张掩于散乱发丝后的面容,像是被朦胧月色织出的银纱半掩一般,闪现出一种庄严而圣洁的光,让周围一切尘嚣皆是黯淡了下去,不曾有娇羞或是掩饰,她就那样旁若无人地醉俯着,无力的拳头砸的“砰砰”作响........
沈夕仍有些沉浸在回忆之中,似不经意道:“早知如此,当初我便该选择,一人承受。”
“那就权当是我造的孽便罢。”顾念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以为然地打断:“即使换一个人,日子长了按你的性子,一样也会于心不忍。”
“不,她不同.......”他缓缓摇头,声音有些低哑:
“花离最珍视的自由,是我一生最大的奢侈,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又怎给得起她呢?不该的是,明知自己的未来即将腐朽,还硬要拖着旁人一同沉沦.......”话还没有说完,身子便被某物不轻不重地砸了一记,抬眼一看,竟是那卷世人皆视若珍宝的《灵枢》。
顾念城正不悦地睨着他:“腐朽?少污蔑我的医术。”
沈夕故意抱拳,淡笑道:“是是是,还劳神医费心了。时辰不早我先走了,估计三弟最近不会有动作,兵符先搁你这儿。”
茶楼打烊,花离回到自己房间。
她径直坐到自己床头,想了一会儿,终究心里放不下。
这一日,她不断忆起那个迷一样的男子,深邃似海的眼眸一次次萦绕在她的心头,不怒自威的嗓音,仿佛环玉相扣,清越如乐不紧不慢,却是那样让她不寒而栗.......
终究是见到他了,她的主上。
一直以来,她逆来顺受,只求能在这异世生存下来,华世浮沉,与她无关。
渐渐地,她却开始想要找个依靠,怕自己迟早是逃不过歌姬最后,凄凉的结局。
自恃生在千百年后,不是无知妇孺,与其受尽苦痛,不如趁早为自己谋条生路!
如往常般靠在窗边的沈夕,见花离自打进屋就不知望着哪里凝神,这么长时间竟还没有发现桌上的枣泥糕,不由有些忧心:“在想什么?”
花离先是抬头一惊,而后却沉默了。
沈夕三两步走过去,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眼中找答案。
“沈夕。”她唤他,抬手抓住他的手肘处,认真道: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只要他点头,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交给他。主上从来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背叛了他,就算没有好下场,就算这一世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她要的,不过是他沈夕的付出,不过是他沈夕的真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