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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一 行宫见月伤心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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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字桐鸢,然而这个桐鸢,却不是顾瑾月的小字。
我叫顾碧宛。那个顾瑾月,是我同父同母的孪生姐姐,我比她晚出生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我想,我性子中的大部分逆来顺受与自卑,大略就是因为从小生活的环境与顾瑾月有太大的区别。
这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然而这讽刺的事情的因果,还是由于我们上一代,也就是我的娘亲和父王造成的。
我娘亲本出自名门之家,然而不想因变故家道中落,府中被灭族。连动物都没放过,却偏偏漏掉了娘亲。她是唯一幸存的,坏就坏在这个唯一,那个时候娘亲还不足九岁。我很难想象那个时候,娘是怎么生活下来的。十岁那年,她被贩卖到青楼,尽全力逃跑,换来的只是一顿又一顿的毒打,于是,娘亲学会了逆来顺受。
我不知道她学那些她曾经引以为耻的东西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十七岁时,她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歌姬。那段时间,她所受的羞辱、蹂|躏、践踏到底对她的伤害有多大,我能想象得到。她的性情大变,待人永远的冷淡。我也能够理解。恐怕我是继承了她的大部分性情,才会答应去和亲的吧。
说起来她跟父王这段风花雪月,可是我看过的所有话本子中的经典狗血剧情的精华。父王悄悄出宫,把宋都逛了个遍,却独独对那个性贞烈的青楼歌姬感兴趣。感兴趣就见面,一见面就钟情了,一首歌的尾音还没落,父王就当场千金赎了她。这在当时还传的沸沸扬扬的。娘亲怀着时刻都要保名节的念头跟在父王身边,偏偏父王只把她当做客人,除了听她弹曲,讨论诗词外,再无其他。
娘跟我讲这段事的时候,面无表情,口气却带着淡淡的欣愉。每个少女心里都藏着一个如玉公子,更何况又经过一系列的英雄救美、月下表白等等狗血事件,娘亲想不钟情都难。娘做事从不后悔,所以当她知道面前的翩翩佳公子是当今玖翌誊王时,亦决定跟随。如此,便成全了一段佳话。
但是,娘同意并不代表玖翌皇室同意,后宫皇后、皇太后一致要求父王决不可给娘个名分,认为“这女子身家不清白,出身卑贱,必误君王大业。”奈何父王娘亲情深,各种威逼利诱后仍是封娘为妍妃,之后便是长长的一段旖旎时光。宫中无人敢阻止父王,包括震怒的皇太后,但成全他们又是不可能的。于是,烂俗的选妃又开始了。
据说狗血的爱情悲剧都是因为有第三者的出现。
珣妃就是作为这个第三者出现的。
珣妃为宫中太史之女,亦是当时远近闻名的一个女子。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气质婉约仪态大方,她为人和善举止得体,她知书达理知晓分寸,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她从来不玩心计,却可以制服后宫每一个人,她足不出户,却知晓后宫发生的大小事宜。最重要的,她善解人意,只要父王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就知道父王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包括娘亲在内,宫中无人不喜欢她。
她还是娘亲年幼时最好的玩伴。直到娘亲被灭族后两个人才断了联系。为此,珣妃在宫中处处袒护这娘亲。她请求父王彻查当年灭门冤案,终于为娘报了家门之仇。她知道一旦进宫,便少不得勾心斗角,这辈子死都要死在后宫中,却对宠爱这一事毫不在意,仿佛她不是妃子,她在后宫中的身份,仅仅是娘亲的朋友。
这样的女子,不要说是父王,便是我,也不得不动心。
珣妃得宠后,母亲的地位每况愈下,即使是名门之女,在青楼的这段耻辱却是不可抹去的。除了珣妃袒护她以后,后宫之中连侍女都可以欺凌她。好在娘亲宫中侍女皆是珣妃的亲信,倒也是平安。
对于得宠一事,珣妃从来都不曾解释半分。只有一次,珣妃冷冷对娘说“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良人,现在口口声声说宠我爱我的你的良人”。除了此句之外,珣妃与娘之间的交集,再没有一句关于父王。每每说到这儿,娘总是叹一口气,对我说:“桐鸢,千万别怨你父王。”
怎么会不怨。
珣妃得宠后四个月,娘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娘懂得一些药理,自保没问题。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恰好这时候,也传出珣妃怀孕一事,于是珣妃提出与娘一起出宫修养,父王准了。天知道,珣妃根本没有怀上孩子,她本来是打算着等娘亲生下孩子之后,宣称自己小产的。但是从她们出宫以后,便犯了欺君大罪。
罪因出在姐姐,也就是顾瑾月身上。
娘平安的生下我跟姐姐,但姐姐一出生便高烧不退,命悬一线。母亲刚生下孩子,身体虚弱,仗势欺人的御医又绝不会医治,因为御医是皇太后的人。我想御医应该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惹了珣妃,还有皇太后护着他,但是惹了皇太后,就算珣妃护着他也没用。
她只好跟珣妃策划了一个惊天阴谋。
当夜,珣妃早产。早产跟小产一字之差,却意味着,顾瑾月的娘亲是珣妃,她跟我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没有一个人知道娘亲生的是一对孪生姐妹,只知道,珣妃跟娘在当夜都生下了一个公主,只是珣妃生下的孩子因为是早产,出生便高烧不退。太医们一心全放在姐姐身上,无暇顾及娘亲。而娘亲又称她生下的女儿脸带胎记,难以见人,只好终身带着面具。
于是,我活了十八年,从不敢堂堂正正见人。
娘亲对我说:“桐鸢,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当初决定要欺君了,便要做的毫无破绽。你与你姐姐长相一模一样,若不带面具,事情不久便会败露。害你这般模样,都是娘的错,娘对不起你。”
我不怨娘亲,这是我的劫数。
一切只因是姐姐。从小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只是姐姐的影子。
可到底我也是人。既然我不过是她的附属,我不过是个女配角,自然要遵循话本子上的剧情,我得妒忌她。我心里繁衍着嫉妒,虽小,却旺。
我嫉妒顾瑾月拥有的一切。
这嫉妒曾烧的我彻夜难眠,可笑的是,因为从小缺失的亲情,让我把我的亲人放在了第一位,一想到我的姐姐不会过我这样的生活,我竟然又很欣慰。我嫉妒,又庆幸,这两种念头快要把我折腾疯了。
我就这样矛盾地活着。
因为娘亲的缘故,我从小便孤单一人,受尽欺负,还好有珣妃庇护着。而姐姐一早便知自己的身世,却闭口不提,对我跟娘从来都是视而不见,我对她行礼时,她也只是微微点头。她享尽荣华富贵,是金枝玉叶,父疼母爱,珣妃也尽心尽力教育她,放纵她,而我只能做一个终日呆在流觞阁中的丑貌公主。
我们两个,真的不像是亲生姐妹。
父王给姐姐起名为瑾月,为我取名为碧宛。但是,从我出生到出嫁,父王从未踏进过流觞阁一步。若不是因为姐姐,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知道长什么样。
十四岁时一个深夜,姐姐突然来到流觞阁中求我。
那是姐姐第一次对我开口说话,见到我之后立马跪下,说:妹妹,救救姐姐。
母亲掌了灯,灯火映出我跟母亲惊愕的脸,以及姐姐泪流满面的脸。姐姐说:妹妹,救救我好不好?姐姐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原来。珣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却因为懒得学,连个皮毛都没学会。偏偏对外,在世人眼中,顾瑾月和珣妃一样,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是极有才气的女子。父王对姐姐十分偏爱,于是在罗郁称帝时带姐姐同去,以彰显玖翌女子之才能。可是,姐姐什么都不会,又怎么会大放异彩?
灯火之下,姐姐一张脸楚楚可怜:“妹妹,我知道你自小便学习女子该学的一切,我也知道,你定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所以,你就帮姐姐这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我无言。我望着她,这是我的亲姐姐,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复又转头,望向娘亲,娘幽幽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我还是点了点头。
娘亲摇头叹息,姐姐欣喜若狂。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玖翌,也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露出真面容。偌大宫殿内,我只奏了一曲《桃夭》,歌了一曲《淇奥》。我自小学习琴艺,母亲却评之火候不够,难成大器。可是,当夜,无人不赞玖翌公主顾瑾月琴艺非凡,又兼长相温婉,我不知道是娘亲的审美观扭曲,还是那些臣子们审美观扭曲。
自此,七国无人不知“玖翌婉约美人”顾瑾月。之后有很多人士都来找姐姐切磋,皆惨败而归。我不知道到底是姐姐学有所成,还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不甘心么?就算有也晚了,当初可是我亲自答应的,再说了,我去跟不去又没有什么差别,这个名号又不是给我顾碧宛的。总之,这场风波过去,我依旧还是足不出户的卑贱公主。从那儿以后,我跟姐姐也照样是陌生人关系,她看见我们,照样是视而不见。
我跟姐姐第二次交集是因为和亲。我们之间唯二的交集,便是这些。
照样是豆大般的灯火之下,姐姐盈盈一跪,依旧是楚楚可怜。我再次诧异,这一次,微微偏头,却能看见姐姐微微隆起的肚子。她身后,一名长相斯文的男子一脸心疼搀着她,见此,我更惊讶。
姐姐又开始解释。这一次,是因为这个西承皇子。原来是因为,姐姐一次无意外出,恰巧碰见这位皇子。两个人一来二去,渐渐熟识,竟是两情相悦了。本来姐姐是想着,找一个机会跟父王说明,毕竟也是个皇子,父王又偏爱姐姐,这事就圆满了。可是这个时候,姐姐意外发现自己未婚先孕,还在孩子这里纠结着,和亲一事又传来。这一次,姐姐真的是六神无主了。
这一番解释下来,目的很明确。我要替姐姐,代嫁入即墨。
这一次,我真的犹豫了。我要帮姐姐,就意味着我要放弃我的一生,幸福,名节,以及一辈子的寄人篱下。从此以后,我只是顾瑾月。可是若不帮,姐姐必难逃一死——我一直嫉妒的姐姐,跟我流着一样血液的姐姐。
血缘,真的是一件很纠结的东西。
若我不重视亲情,该多么好。
于是,在母亲无奈而悲叹的目光中,我又点了点头。
从此姐姐逍遥快活,所有的代价,我来承担。
睁开眼的一瞬,我有这样问过自己:值么,后悔么?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此时已经无力回天。我努力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大略是,昨天夜里我中药了,失身了,还稀里糊涂的把华涧认成了离寒。因此至今为止,我还是不知道华涧到底长的什么样。
这委实是一件很纠结的事情。
阳光暖暖,杨柳飘扬,看样子推算时辰的话,大略已经是辰时了。我撑着身子起身,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努力了几次无果,我干脆半倚在榻上,沙哑着声音叫来一位侍女,要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华……三皇子呢?”
侍女吓得一哆嗦,当场屈身跪下连连磕头。我疑惑不解的望着她。
“三皇子……彻夜未归。”侍女颤声道。
一定是昨天酒喝多了还没醒,我幻听了。
我凑了凑身子:“你能再说一遍么?”
侍女一边小心地向后挪腾身子一边哭似的答:“三皇子未归府。”
这次哆嗦的人是我。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这代表着什么?难不成昨夜我做了一个足以乱真的春梦?还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华涧?不是华涧,又有谁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入新房?
我想了一想,红色玉靴、黑色玉靴、凌厉的眼神、还有那句话……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记忆模糊,我竟不确定昨夜那些话那些动作是否真实存在过。况且我这个念头,也忒不靠谱了点。
遣退侍女,待体力恢复一点便强撑着下榻,绸缎玉床上一片殷红让我心里凉了半截。我想着,估摸着又是哪一个皇子被我认成离寒了吧。连喝醉都能想成离寒,莫非我真的已经喜欢上离寒了?
可明明见到离寒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啊。
自从来到即墨,事事都出意外,事事都得让我纠结一会儿,再这么下去,恐我不想英年早逝都难。我看着床榻,自己销毁了证据,便说是自己来葵水了,反正即墨又不用验落红。从此以后,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
按说应当入宫请安的,华涧不在我也不敢单独去,但等了又等,华涧就是不回来。时辰早就已经误了,我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掩了这差错,侍女欣喜道:“皇妃,三皇子回来了。”
那身形由远及近,我恭敬地行礼,低头前匆匆扫了一眼他,皮相不错。如果不是早就见到了司寇羽、离寒、秦云漠、还有繁思楼的那个青年,我定说他是美男子,而如今,我也只能说句还好。
他突然停住,望着我。我不敢动,正想是不是礼仪错了,华涧一个箭步冲过来,拉住我的手:“顾瑾月?原来你是顾瑾月?”
我暗暗叫道不好。面上却是一片茫然:“夫君……?”
看他这样子,直觉告诉我,他一定跟我姐姐认识。
“两年前,玖翌揽月湖边,你还记得么?”华涧明显很激动,“那年,你一曲惊人,琴艺高绝,我甘拜下风。哦,你那天穿了件翠绿色的齐腰襦裙。”
我还记得么,我根本就没有去过揽月湖。这事,怎么姐姐没跟我说过?琴艺高超?翠绿襦裙?他说的是我姐姐么?我记得姐姐都穿的颜色艳丽的华服啊,她什么时候琴艺高超了?
问了难免露出破绽,不问我又担心他认错了人,真是进退维谷。
我假装镇定,脑子却在飞速旋转,挣开他的手,做出回忆的表情,道:“时间久远,恐音貌都模糊了,更何况妾身去过无数次揽月湖抚琴,大都遮面的,夫君是怎么认出妾身的?”
“你那次未曾遮面。”华涧蹙眉想了想,“你那时就说自己是公主,还说我琴艺烂到没法听,腹内不见半分文墨。我怎么会忘。”
那定是我姐姐了,玖翌皇室未婚女子出宫都带面纱,只有姐姐一个人一直离经叛道,且仅仅听这口气,便知定是姐姐。不过,琴艺高超什么的是姐姐么?恐她又找人替她了吧。
我做出一个终于想起来的表情,忙又行了一礼:“那时妾身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口气有些冲,冒犯了夫君,还请夫君恕罪。”
华涧忙扶我起来:“不怪爱妃,为夫并没有透漏身份,且那时的确存了轻薄爱妃的心思。”
那也难怪。不过我听他一口一个为夫爱妃的,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于是在他再次开口之前,赶紧岔开话题:“夫君应该去请安。”
华涧道:“为夫已经请过,推辞说爱妃身子微恙不便入宫。”
说微恙两字时,他放柔了语气,音节在嘴边轻绕,无端生出几分暧昧不明的气息。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蓦地烧了起来,男子知道我明白,凑近我,声音轻且低地诱惑道:“爱妃……”
我脑中警铃大作,第一瞬间却是想起了离寒。于是摆出一副无可奈何地神情:“妾身并非不想,奈何刚好葵水到来。”
这的确是个好理由。我默默的安慰自己。
华涧顿时一副失望的表情,我心里暂时松了下来。又疑惑,怎么又想到离寒了?
因是别国新妇,又是身子“微恙”,就换成皇子公主带着补品来看我了。但偏偏两个最有名气的皇子没有来,华祈安没来我倒没觉得怎么着,华之煜没来却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很想知道那少年如今长成何模样了。
正好,明日晚上设宴要给我洗尘,各个皇子公主都来,我就不信见不到他们。
八日,酉时,宫中已热闹非凡,我坐在中间,一直保持着微笑,身旁华涧一直很体贴地嘱咐各种即墨宫中的礼仪,我一一记下。
正张望间,我蓦地见一个少年缓步走来,笑意如暖阳,如春意,如清泉,细柔地流过心头。那双眼睛清明澄澈,是夜幕最璀璨的星。他似披万丈落霞,挽千尺月华,踏百层香蕊,步履移动,自有风韵。
除了繁思楼那位青年,我竟找不出第二个能媲美他的人。
是华之煜吧。也只有这位少年,能让寒月如朗日了。
他进来,行了礼,又看了看一直望着他的我:“三嫂。”
我起来回礼。
莞王问:“祈安呢?没有跟之煜你一起来么?”
我猛地想起来那个梦境,离寒拉了我的手,问:“你恨华祈安么?”
这大概是我记忆中唯一一个能把离寒跟华祈安扯上边的,或许,还可以加上昨夜跟离寒说的一模一样的话。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加之关于昨夜那场艳遇,我排除了所有可能性——除了华祈安。因此,格外对他留心。
他又冲莞王行礼:“五哥说,他有事抽不开,会晚点到来。”
莞王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也太巧合了吧,莫不是在故意躲我?
酒酣宴欢,一片其乐融融。我跟诸位皇女谈笑,以茶代酒。我一直都不敢碰酒,我知道我碰过酒之后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有傻到让顾瑾月嫁到即墨之后便名声尽毁。
这边我还在应酬之际,突然被熟悉的声音惊醒。
“祈安来迟,望父王恕罪!”声音有些沉,却很爽朗,一如初见时。
我希望没人看见我的表情。
或者我已经震惊到没有表情了。
我早该想到的。
我看着那个人,长眉狭目,英武俊朗,身材修长,步步无声,却势可堕月。华祈安,华祈安,这个天下第一将军,这个一挑眼眸就牵起几分凌厉的男子,这个一直一直叫我“桐鸢姑娘”的男子!
也是,我心心念念的,自以为喜欢的,离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