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痕（允在）》樊真

1、严冬

　　时值冬季，天寒地冻。

　　一个瘦小的少年在凛冽的北风中奔跑着，身上穿着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旧棉衣，脸蛋、鼻子、耳朵、双手都冻得通红，却浑然不顾。实在冷得受不了了，才朝小手上呵几口气，抚一抚冻红的脸蛋。

　　“娘——娘我回来了，我找到那种花了——”少年一进家门就欢快地叫了起来，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娘——娘——不在吗？”少年环顾院子，没发现一个人，于是跑进了房间。

　　房间里安静极了，似乎也没有人在。“娘，娘。”少年小声地叫着，走到了床边，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安详地躺着。“娘，你睡着了吗？醒醒啊。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少年摇摇妇人，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株压得有些扁的花，放到妇人面前。

　　妇人悠悠地醒了，见了那花，眼睛湿润了。“傻孩子，娘只是随便说说，你怎么真去找了。”

　　“嘻嘻。”少年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可爱的虎牙。“娘，我给你戴上。”说着，少年把花轻轻地插到了妇人的发间，那专注的神情勾起了妇人的回忆……

　　“允浩啊，你长大了。”妇人颤抖地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和他，越长越像了……”妇人的声音开始哽咽。

　　“娘——”少年关切地唤道。

　　“允浩啊，娘对不起你。”妇人说着，泪不禁从眼眶中滚落。

　　“没有啊，娘对我很好啊。”少年有些撒娇地拉了拉妇人的手。

　　“娘不好，娘让你从小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妇人说到这儿，抽泣了起来。

　　“允浩有娘就可以了！”少年忙道。虽然因为没有爹小时侯常常被附近的坏小孩欺负，不过也就脑袋上挨几颗石子，身上时常有些乌青罢了，一点都不疼。比起这些伤，他更心疼的是看到娘哭。他还记得那次娘看到他受了伤时默默垂泪的样子，从此他就小心翼翼地，再也没让娘看到自己受伤。

　　“乖孩子……”妇人笑了，“娘，美吗？”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因为操劳，鬓间已有些白发，额上也添了不少皱纹。纵是如此，此刻微笑着的妇人，却是风华绝代。

　　“娘最美了……”

　　“是吗？当初，他也是这么说的……”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眸中充满了柔情，“娘怕是时日无多了，也不怨他了……允浩，娘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娘你不要乱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少年急了。

　　“允浩，”妇人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娘有你，此生，也无憾了……”手顺着少年的脸颊渐渐滑落，一直落到了床沿……

　　“娘————”那叫声，撕心裂肺。

　　娘的葬礼在街坊的帮助下办了起来，参加的都是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亲人。入夜，人都走光了，允浩仍然跪在灵堂内，失神地注视着娘的灵位。以后，再也没有那个在烛光中缝补衣衫的身影了，再也没有那个在院子里等待自己的身影了，再也没有那个守护着自己、关心着自己的身影了……

　　“娘，你就这么走了，让允浩怎么办呢？”允浩的嗓子已哭到沙哑。

　　“娘……娘……娘……”清冷的灵堂中，回荡着阵阵悲切的低唤，良久未散。

　　三天后，娘要下葬了。允浩抱着棺材，任别人怎么劝也不放手。

　　“这孩子，真可怜……”“这样没办法下葬啊……”人们窃窃私语。或许是出于同情吧，竟没有人去拉走他。

　　“孩子。”一位慈祥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你希望你娘幸福吗？”

　　允浩抬起头，眼神空洞。“希……望……”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他的声音已哑得不成样子。

　　“若你希望你娘幸福，就放手吧。你不放手，你娘的魂魄会被束缚在这里，无法投胎，这样你娘怎么会幸福呢？”老人道。

　　允浩低下头，半天没有吭声。片刻后，他松开了手。

　　“孩子，这就对了。你的路还长，看到你坚强地走下去，才是你娘最大的幸福。”当允浩再次抬起头时，却发现老人不见了。人们见允浩松手了，就上前去搬棺材。允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呆呆地看向远方……

　　十天后，允浩整理了一下东西，然后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家门。

　　“允浩，你这是要出门吗？”一位和蔼的妇人看到允浩的样子，惊讶地问道。

　　“是啊，”允浩答道，“可能会出去很久。”

　　“孩子，我知道你不想麻烦我们，不过你还小，你怎么照顾自己呢？”妇人关切地问。

　　“大婶啊，我都十四了，不小了，我可以照顾自己的。”

　　见他去意已决，妇人叹了口气，道：“孩子，保重啊。”

　　“嗯，我走了。”允浩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大婶，不要告诉别人我走了，尤其是俊秀，我怕……看到他们，会舍不得走……”

　　孩子，既然你那么喜欢这里，为什么……还要走呢？妇人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瘦小的背影，不禁叹息道。

　　允浩抹了抹脸上的泪，还好走得快，要不然就糗大了。

　　“允浩哥，你要出远门吗？”一个清秀的孩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允浩的前方。

　　“俊……俊秀，”允浩愕然，“你怎么在这里？”

　　“我只是想找你，没想到却看到你……”俊秀哽咽了。

　　“俊秀……”

　　“你为什么不和我道别呢？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俊秀的声音在颤抖。

　　“俊秀，我……”

　　“算了。哥，你走吧，出去见识见识。等回来了，一定要给我讲讲你的见闻。”俊秀强忍着泪。

　　“好，一言为定。”允浩伸出了右手。

　　“一言为定。”俊秀也伸出了手，两只小小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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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两旁的房屋高大宽敞。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打闹声、姑娘的嬉笑声交织着，热闹极了。允浩终于到了京城，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先去找家客栈吧。想着，允浩裹了裹棉袄，向前走去。北方的冬季，真的好冷。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来京城，或许是娘生前总是念叨吧。一想到娘，允浩又是一阵伤心。

　　他正难过着，突然一个小孩飞快地经过他身边，抢了他的包裹。“喂，等等——”允浩大叫着，忙去追那小孩。他叫的很大声，人们却无动于衷，似乎对这情景已习以为常了。允浩费力地在人群中穿梭，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孩跑远了。完了，钱全在那里面……允浩傻掉了。半晌，才缓缓地向前挪动着脚步。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渐渐觉得头晕眼花，肚子饿得慌。走着走着，允浩实在撑不住了，一头栽到了地上……

　　“孩子，你醒了啊，觉得怎么样？”一张苍老却充满慈爱的脸出现在了允浩面前，是一位老婆婆。允浩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

　　“我……饿……”允浩虚弱地说。

　　婆婆连忙盛了碗粥给他喝，他起身接过，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孩子，慢点吃。”婆婆慈祥地看着他。

　　“嗯，嗯。”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

　　“还要吗？”婆婆笑着问，允浩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等允浩吃饱后，婆婆问他：“孩子，你家住哪？”

　　“我家在南方，我一个人来京城，没想到碰到了贼，把我的东西都偷走了。”允浩回答。

　　“可怜的孩子，我很想帮你，只是我是个下人，这事由不得我做主。”婆婆叹了口气。

　　允浩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后天就是少爷的生辰了，你们还不赶紧干活”，然后一阵脚步声逼近，门开了，进来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老头。“老婆子，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快去干活！”他朝婆婆喝道，瞥见允浩，眯起眼道：“这小崽子是你领来的吧，这好像不是你的房子吧……”

　　“李总管，这孩子只是暂时呆一会。”婆婆忙道。

　　“哼，暂时也不行，金家哪是随便进的？”李总管叫道，“你也知道，违反家规会怎么样吧。不过，若这小崽子是金家的，那就另当别论了……我瞧你那身子骨，也挨不了几板子吧。”

　　婆婆怒道：“你若真要我死也无妨，反正我也一把年纪了。”

　　“李……总管是吧，”允浩开口了，“是不是只要我到这里干活，婆婆就不用挨打了？”

　　“不只是干活，你要先签卖身契。”

　　“卖身？”允浩呆住了，若是签了，自己这辈子就没有自由了，也不知道何时能回家乡。可是……他看向婆婆，这位婆婆为了救素不相识的自己冒了这么大险……允浩咬咬牙，道：“好。”

　　“孩子，不要做傻事！”婆婆惊叫。

　　“婆婆，反正我也没了亲人，没了钱，没地方住。这样，也好。”

　　“那，小子，你跟我来。”李总管说着，便走了出去。

　　签了卖身契，只拿到少得可怜的钱，允浩不由地叹了口气，现在是要去干活吧。他正欲走，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那边的人，等一下！”清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允浩回头，不由愣住了。眼前的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肌肤似雪，鼻梁秀挺，嘴唇嫣红，大大的眼眸中仿佛含着水，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貂皮大衣，浑身散发出一种脱俗的气质。

　　那漂亮的少年见允浩不说话，不禁皱起了眉。“我说，你……”

　　“啊，对不起。”允浩回过神，连忙道歉。

　　“你来帮我个忙。”美丽的眼眸看向他。

　　“什么忙？”允浩被他看着，只觉得脸烧了起来。

　　“跟我来。”允浩跟着他，来到了后院的池塘边，还未到深冬，池塘里的水尚能流动。

　　“我的玉佩掉进池塘里了，你帮我捡一下。”

　　允浩看看那池塘，感受着阵阵的寒风，心想：那池塘里恐怕比岸上还冷上好几分吧……

　　“不行吗？”少年看起来有些失望。

　　“这……”允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啊，看那边，我看到我的玉佩了！”少年兴奋地叫了起来。

　　“哪里啊？”允浩凑近池塘，突然感到有人推了他一把，然后他就跌进了池塘。冰冷的水一下子涌进了衣服里，与皮肤相触，刺骨寒心。允浩由于猝不及防，口中也被灌了几口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冻得移了位……

　　“真是的，让他捡块玉话还那么多，真不知道李总管是怎么管教下人的！”允浩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恍惚间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允浩好不容易才游到岸上，却发现那少年不见了。他全身都湿透了，被寒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棉衣里吸了不少水，穿在身上又冷又重，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他把身体缩紧，想获取一些温暖，却无济于事。又是一阵凛冽的风，允浩实在经受不住，于是靠着一旁的树，慢慢地坐下，想休息一会，却听见一阵脚步声。

　　“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快去干活！”来的是李总管，他朝允浩叫嚣着，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显得滑稽可笑。

　　允浩费力地站起来，这时李总管看见他湿透的衣服，嚷道：“你那衣服是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跌进池塘里的……”允浩冻得牙齿都在打架了。

　　“怎么笨手笨脚的！亏得我还给你那么多钱！”李总管嚷着，又催促允浩干活去，允浩颤抖地扶着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