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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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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子矜第一次见到秦念是在冬雪初霁的夜晚。
那夜顾府张灯结彩,宾客往来,门庭若市。官朝同僚纷纷送来贺礼,对着满脸笑容的顾老爷齐齐道贺。
“恭贺顾老爷与皇上喜结亲缘。”“恭喜顾贵人得皇上青睐”“恭喜恭喜…”
廊道上,府门前的大红灯笼,被院落前的白启皑皑的雪衬的更加喜气。
顾子矜站在顾老爷身后,无聊的打量着前来道贺的宾客。
无一不是锦衣绫罗,身后小厮提礼携盒,拉着顾老爷便是一阵寒暄。寒暄过后送出礼,便被带去内堂。
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凉的手,趁着顾老爷不注意便要溜走。突然瞅见那一片锦衣绫罗中一抹粗布白衣异常显眼。
客气的送走兵部李尚书,顾老爷笑得嘴都合不上。李尚书的主动示好无疑不是给顾老爷吃了一颗甜心糖,要知道李尚书现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说一句顶过外人说百句。想着想着笑意更浓。
“顾兄,恭喜恭喜呀…”那粗布白衣微偻的站在顾老爷身旁,低眉顺眼,身后还带了个七八岁的幼童。
顾老爷仔细识了下,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原来是秦贤弟”
站在顾老爷跟前的就是秦世年,原是他的同窗,从小一起长大,平时很关照他,后来两人一同参加科举考试,自己凭着父辈疏通关节,侥幸上榜,上京赴任。自此听说他回到乡里成了名私塾先生,便鲜有与他相见。
“秦贤弟,你我这一别就是十余年呀。弟妹可安好?”
听见顾老爷的笑声,秦世年背后的小脑袋探出两只漆黑的眼睛,正好对上顾老爷的眸,吓得又缩了回去。
见秦世年脸色发青,怕是戳到了对方的痛楚。
“内人已先我去了”说罢,拉过身后胆怯的秦念。指着满脸荣光焕发的贵人“念儿,叫顾伯伯”
秦念瞧着满脸慈爱的顾老爷,漆黑的眼微微一亮,像是浩瀚夜空发光的星。小脸一红,怯生生的叫道“顾伯伯好”说罢又躲到秦世年背后,拉着爹爹的长衫。
瞧那怯生的样,顾子矜随即冷哼一声。
“诶,阿念真乖。告诉伯伯多大了?”顾老爷微弯下腰。
秦世年站在一旁,久久未听到念儿回答,面色有些发尴:“这孩子怯生的很,虚年九岁”
热闹看够的顾子矜刚要走的小身板,被顾老爷拉了回来。
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浑厚的声音“小犬子矜虚年十岁,顽皮的紧。不像念儿这般文静。”
听及,顾子矜不高兴的扯掉被顾老爷拉住的手。
刚又探出头的秦念就瞧着一双怨恨的双眸,但却满目神采,如同盛着清浅的月光,让他挪不开眼。
顾子矜又瞪了他一眼,都怪你。
秦念才收回目光,绞着发皱的衣角又乖乖的躲在秦世年身后。
这时府外鞭炮轰鸣,炸起的红纸屑,同着那熏人的火药白烟,徐徐占满那青石板铺成的高升阶。
接着便是一片锣鼓喧天,五弦齐奏的民乐。
兴是被这热闹所扰,墨黑的夜空,渐渐下起鹅绒般的雪。
顾府内又是贺声再起“瑞雪临门,恭喜顾大人”“顾大人好福气呀”
如同府门前那张灯结彩的红灯笼,顾府内庭依旧是红绸赤锦,热闹非凡,宾客满鹏。烛光透过那红色锦织的灯罩,摇曳在各处,熠熠生辉,遍地喜气。
顾府仆人着浅黄的衣衫,低着头,传菜的脚步不敢有丝毫怠慢。
大红绣花绸缎铺成的圆桌上摆满珍馐佳肴,顾老爷大手一挥。
执着皇帝亲手赐予的翡翠琉璃杯,大宴宾客“承蒙各位同僚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如今小女幸得皇上垂青,侍其左右。实乃顾家十生有幸,皇恩浩荡。感谢诸位登门道贺,重行欣喜万分,在这里重行先敬各位一杯。”
说罢,只见那翡翠琉璃杯一仰,浓香浑厚的美酒见了底。
“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见谅。”言罢,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坐下宾朋,皆举杯回敬,口里回敬之词止不住的溢出。
顾子矜满脸不悦的坐在顾老爷身旁。同桌的那一抹粗布白,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脑袋瓜突兀又显眼。
顾府精雕细琢的横梁下,整整齐齐高挂着福气灯。微红的光影投在秦念局促紧张的脸庞,绽开一朵朵害羞的晕圈。
“瞧那寒酸样”顾子矜冷哼一声,不悦的移开了眸子。
秦念手足无措的抬头,却只瞧见那弯清浅眸子的眼尾。随即有低下了头,手里紧攥着爹爹洗白发粗的长衫。
执着白瓷杯的秦世年将手里握得微热的酒酿一饮而尽,冲那喜笑颜开的顾重行笑了笑。
低头见秦念那攥的发紧的手,心中泛起些微苦涩。
启开的唇瓣,目及顾老爷身边不断过来寒暄的来客后,又合上。似有失了些颜色。
满目珍馐美味,除去面前那叠酥的金黄的五味豆以及只在酒家见过的东坡肘子外,满席雕巧玲珑都是从未见过。
以前阿娘在时会帮县里大户人家做针线活,每每月底结余,总能见着饭桌上多出一道红烧鱼。而那时最期待的便是月底。
自从阿娘走后,就只能在年底才能见着。看着满桌平日想都不敢想的美味,秦念下意识的摸着清晨只吃了点粗面馒头的肚子。
扯过秦世年的衣角,压着嗓子轻言“爹,念儿饿。”那漆如点墨的眸却盯着泛出油光的蹄髈。
“念儿乖,再忍忍。”说罢,秦世年执起琼浆酒与隔着两个位置的顾老爷寒暄起来。
见着顾重生豪气的宴客饮酒,威风凛凛。顾子矜学着他的模样,满脸老成端起白瓷酒杯。缓缓放到鼻前轻嗅,真香。如同酒杯里晶莹的琼浆,顾子矜那弯清浅的眸涤荡出一柔春水。然后再将白瓷被被贴于唇上,脖子仰出优美的弧线,琼浆便见了底。倒是做的有模有样。
咂咂嘴,继续品着唇齿间还未消散的余香。这酒真不错,喟叹间,觉察到一束若有若无的视线。顾子矜猛的回眸,就见那迅速埋下的小脑袋。
“小犬子矜虚年十岁,顽皮的紧。不像念儿这般文静。”
越瞅着那想把自己蜷缩到桌底的秦念,越是不顺眼。
偷偷续了琼浆酒,清浅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瞪着只见得到的后脑勺,这次一饮而尽。就如同是将对方活吞般,郁结的心情也瞬间舒爽。回过头也不再瞧他,专心的吃起顾夫人加来的菜。
秦念红着脸,撑起不能再低的脑袋,也不敢多看,就斜眼瞅着自己近旁的白瓷酒杯。
这时顾府门外,家丁燃起第二轮的鞭炮。噼里啪啦便是一同震耳的哄响。临近家的孩童被鞭炮声惊的哇哇大哭,娘亲连忙搂过孩童,抱在怀里轻声呵护。哄着哄着也不哭闹了,待鞭炮燃完就拉着娘亲温暖的大手,在纷飞着鹅绒大雪的深冬,捡余炮玩。
酒巡过半,朝内同僚便有一两个恭贺辞别。顾老爷顶着笑得起皱的脸,拱手便要将同僚送出大堂。
同僚见状连忙拱手谢辞,只道“顾大人莫送,莫送”随后踏着官步出了门。
于是更多人开始辞行。
顾重行依旧春风满面,供着微白手“各位慢走,慢走。”
那盘五味豆已去了大半,秦念紧抿着唇,正聚精会神的注视着筷间那一颗要掉不掉的豆子。胸前的窑烧的小碗,碗内瓷白依旧,若不是碗底那一两颗小的豆屑,还当那碗没用过。
傻子,顾子矜微斥。就知道吃那豆子,也不知有什么好吃的。一把手抓过香卤斋的鸡尖大快朵颐。
这时宾客已走了大半,而顾老爷那一桌人去的夜寥寥无几。
顾重行抓着墨绿的酒壶,给秦世年斟满酒,撩袍而坐。“秦贤弟可记得那年,初春之际,连着下了十天的雨,都说春雨贵如油。竟不想那春雨带着的寒气倒是把我折腾死了。”
秦世年将酒一饮而尽,也说不清这是喝的第几杯。“可不是,你那时身子虚,平日偏偏不爱活动,一到换季便要伤风感冒一回。可不想那次竟病的如此严重。”
又将两人见底的白瓷杯蓄满,顾重行倒是呵呵一笑“那次要不是你,我早已去了。世上哪儿还有顾重行这人。”
秦世年一把抓住顾重行的手“喜庆之日莫说些不吉利话”
“私塾里真心待我的也就你秦世年”杯酒下肚微醺,又道“这些我都不曾忘记”
指着自己的胸口“都在这里记着”
这世间有着弱肉强食的规律法则,攀龙附凤,过河拆桥,也不过人之常理。就连秦世年如此寡淡之人也不能逃脱这些束缚。不管是市井平民还是高官同僚趋炎附势早已是不成明文的告示,更何况是嫌贫爱富的结友风气。
面对昔日的挚友说出的话,将手里琼浆酒悉数喝下,心里却暖的如同春日熹微的阳光。
“秦贤弟若有难处便跟我说罢,能帮的我这个顾兄一定帮。”
看着秦念因掉了一颗五味豆微皱的脸,秦世年重重的点了头,手中的杯子早已被握的温热。
顾重行执起一双象牙白的筷,夹过一只鸡腿,放进秦念瓷白如新的碗里。
刚放进嘴里的鸡爪,噗的一下被顾子矜吐出老远。一双清浅的眸子盛满不悦。
“还不谢谢顾伯伯”秦世年温润的声音轻轻响起。
“谢谢顾伯伯”细如蚊蝇。
“嗯,念儿真乖。”摸了下那柔软的黑发,转身一脸正色的对秦世年说道“念儿在京可进了私塾?”
在这已科举选拔人才的朝代,读书比填饱温饱更重要。
秦世年摇头,唇角绽出一抹苦涩的笑“刚来京城几日,还未定还未定。”谋生计之难处却未说破。
“那怎可,小犬子矜所在的是知私塾学风甚好,夫子都是有衔头的。可以把念儿送去那里念书。”却见秦世年面露难色,接着又道“贤弟在京可谋到生计?”
见那发青的面庞,难为的摇头。
“过几日青华区衙里有份小差事,觉着贤弟正好胜任。不知贤弟可否?”
秦世年淡淡一笑“那是极好,就是太麻烦顾兄了”
顾重行连忙摆手“怎么会,不过举手之劳。我明日同那私塾说去,你挑个日子将念儿送去那里入学,学费上不用担心。”说罢唤了下心情不大明媚的顾子矜,指着秦念说道“今后念儿在那儿,子矜熟稔些,可以照顾他”
“多谢顾兄了”听得顾重行为他安排的如此妥当,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添上薄酒悉数入吼,便又开始寒暄起往事来。
闻言,顾子矜啪的一下摔了筷子,恨不得将对面那个怯懦的小脑袋烧出个洞来。然后丢到后院的鱼池里冻上五个时辰。
就见着那小脑袋抬起,一双漆如点墨的眸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小嘴轻抿。似乎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