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古剑恭觞）》萧茵

3、第 3 章

　　5
　　风晴雪死后，尹千觞昏睡了半月有余方才醒来。
　　期间他曾睁开眼睛，问欧阳少恭：“晴雪在哪儿。”
　　欧阳少恭指了指墙角的宁静的人，答说：“在哪儿。”
　　尹千觞抬起眼皮望了望，像是放下心来，重又合上了双眼。
　　再等到他醒来，欧阳少恭已经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了。

　　他肩上穿透的锁链并未取下，他似也不在乎，一如往常活得很好很自在，吃饭，上药，除去欧阳少恭因为他的伤不给他喝酒，其他都好得不得了。
　　这样的举动，不禁让那几个看守他的弟子又惊又怕，连欧阳少恭都不得不怀疑，他这究竟是疯了，还是真的不在乎。
　　到了后来他能喝酒的时候，如果心情好了，他甚至能笑着同欧阳少恭说话。
　　曾有一次，他问欧阳少恭：“你知道六道轮回吗？”
　　欧阳少恭前几世也曾略微修习过一些佛教经典，对这些粗俗浅显的佛教典故自是了如指掌。只是尹千觞不待他开口便又说：“其实，人真的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存在，就连神啊，仙啊都未能参透的道理，有些人却偏偏能够参悟。”
　　“真不敢相信你曾是女娲部族的祭司。”
　　“我小的时候，常常问我娘，什么是命，为什么幽都人要世代生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娘她答不出来。后来我去问娘娘，她也不曾告诉我。”
　　“在江湖上行走的那几年，我见过了很多道士，大儒。他们有些人精通占算之术，可以告知别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却很少有人能说出来，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后来，我遇见了一位高僧，他告诉我，这都是因为因果。”
　　欧阳少恭伸手将他鬓边的长发拢到耳后，轻笑说：“千觞莫不是要皈依佛门？”
　　“嘿，我才不要。当和尚不能喝酒，岂不是要憋死我。”尹千觞已经是有些微醺，随便挥了挥手，不以为然地说。
　　他眼神飘忽地望着外面，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欧阳少恭静静地等着他下一句话，谁知尹千觞回过头来，将酒壶送到了他鼻子下面：“没酒了。”
　　“千觞刚刚想说什么呢？”欧阳少恭接过酒壶，却并不动作，只是望着他。
　　尹千觞便不笑了，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又有了那种灼热的，明亮的东西，看得欧阳少恭心头也热了起来。
　　“你知道，这世间有两个命盘吧？”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和我娘，曾经去过地幽宫，以自己的魂魄更改了星辰的轨迹。那时候我就在想，人的命既然是注定好的，为什么用魂魄的力量竟然可以进行修正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他们修正的并不是命，而是因果……”
　　他的咽喉突然被人扼住，欧阳少恭将他整个人按在床上，一手抚上锁链刺穿血肉的地方。
　　“千觞这是什么意思？”欧阳少恭唇边挂了一丝冷若霜雪的笑容，“你莫不是想说，我说遭受的，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尹千觞嘿嘿地笑了起来，摇头。
　　“不敢，不敢。我的意思只是，这世界的万千变化，有时候，就连三皇五帝，都未必参悟得明白，反倒有些人却能将世事看透。”
　　他无畏无惧地看着欧阳少恭，眼神清亮，映着两个小小的倒影。
　　欧阳少恭从中看到了自己，双目血红，周身缭绕着的煞气挥之不去。
　　被他身上的煞气侵蚀，尹千觞痛苦地哼了一声，轻轻咳嗽了起来。
　　欧阳少恭终于忍不住问他：“千觞，我做了这么多，你恨不恨我。”
　　“说不恨，你信么？何必自欺欺人。”
　　“……你想报仇么？”
　　尹千觞突然笑了。是那种欧阳少恭读不懂的笑容。

　　“你刚杀了晴雪的那几天，很想。”

　　“等后来，就没那么想了。”

　　“我反而想好好的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我要是报仇，让你一下子死了，岂不是让你太痛快了。”

　　他笑着说，眼睛干净明亮，像是一把利刃。

　　“我会好好地看着你，直到你将因果赎尽。”

　　“你不要让我失望，死得太容易。”

　　6
　　他停止了亲吻，抵着那人的额头，静静望着。
　　他喘得很急，眼中看到的世界已是一片血红，那股子邪火迫得他胸口一片燥热，像是里面燃着的那把火马上就要将自己的身躯烧尽。
　　他向下摸到了那个人的手，一把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又摩挲着握成十指交错的姿态。
　　千觞的唇角勾着笑，像是纵容，一侧头，却又像是嘲讽。
　　他用火热的胸口将他挤在墙壁与自己的身体之间，用力一些，又更用力一些，像是要将那人的身体揉碎至与自己血肉融合。

　　若这是一个活人，只怕早就会苦笑着摇头，环着他的肩膀说上一句：少恭，别这样，我一直都在这里。

　　7
　　后来欧阳少恭想起来，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要杀了他。
　　即便尹千觞日日夜夜三言两语就能气得他暴跳如雷，他都没想过要杀了他。
　　即便是在蓬莱山上，他说要趁机斩草除根。
　　即便是在青玉坛上，他对自己挥剑相向。
　　即便是他隐瞒了巽芳的消息……
　　即便是，八年前，他是巫咸，与韩休宁一同打乱了他的计划。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真的想要让他死。八年间，若要杀了他，法子不说有千种却也有百类。有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二人同床共枕，醒来时只要侧侧头就能看见尹千觞在自己身边睡得十分香甜，毫无知觉。有时他也会恶意地想，不如就这样让他再也醒不过来，然后用冰冷的手指搭上他温热的脖颈，不断摩挲着，听着他绵长沉稳的呼吸。
　　听着听着，心就温柔了。
　　他收回手，去拢他的头发，去亲他的鼻尖，嘴唇，然后紧紧地抱住他。那个人睡得正熟，被他弄醒，含糊不知说着什么，向被子更深处钻了钻。
　　那时候他想，若是千觞一直不恢复记忆，倒也不错。
　　就这样一直下去，等他找到了自己的魂魄，两人倒可以一起再去看看这世间的山川河岳，海外奇观，横竖和他在一起，总是不缺乐趣的。

　　可是现在，他死了。

　　他们在宫殿山上住了约有两年，这些日子尹千觞的状态越来越差，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到了后来，清醒的时候就愈发的少。
　　欧阳少恭用了许多种药，甚至取下了他身上的枷锁，他仍是日复一日地衰弱了，就算女娲的庇护，都救不了他。那些天欧阳少恭心烦意乱，越发地控制不住焚寂之力，失手杀了不少人。
　　直到有一天，他叫人送来些茶点，等了许久都无人应答。他心里奇怪，走出房间，顺着漫长蜿蜒的楼梯下去。
　　整个宫殿山静悄悄的，像是一座死人墓，杳无声息。他一个人的脚步声顺着墙壁流泻而下，又漫及脚底，涟漪似地一圈圈散开。他甚至能听见心跳和肌理摩擦的轻响。
　　除了他自己，什么声音都没有。
　　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鸟兽鱼虫的鸣叫声。
　　没有流水的声音，没有万物生长的声音。
　　更没有能与他说句话的人。
　　万籁俱静。
　　这不是鸟鸣山更幽的幽静，也不是积雪折竹时的寂静。
　　蓬莱的空气凝固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死去，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不，连他都不算是一个活人，只是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亡灵，徘徊在他一手建造的坟墓中。
　　他心底蓦地升起一阵恐惧。
　　却又笑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他微扬起了下巴，倨傲地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是蓬莱之国的永恒之主，再不会有人离开我。”

　　他寻了一圈都未再见一个人影，便又回到了关着尹千觞的房间。
　　那里却有两个人。
　　他走进房间时，松音静静地垂头站在尹千觞床边，面色冷清，手中拎着一把染血的剑。听着他进来了，松音抬头，对他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容。
　　“我杀了他，”他平静地说，“现在长老您大可杀了我。”
　　回应他的是欧阳少恭快若鬼魅的身影，下一刻，欧阳少恭已经扼着他的喉咙将他提了起来。
　　“为什么。”出声的时候，他才觉出言语之难，想说的话像是被恐惧凝成了冰，冻在心底，吐不出来。松音苍白的面庞胀成紫红色，却只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勉力说道：“元勿……一心一意地待你……你却将他送至这人……面前……让他枉死。”
　　欧阳少恭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低头去看躺在床上的人。
　　那一剑刺在心脏的位置，就算是神农在这里也救不了他。
　　他听见，那一刻，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是也停止了。
　　他缓缓坐在床边，伸手去摸他的脸，还是温热柔软的。他又去摸他的脖颈，摩挲着寻找脉搏跳动的感觉。他怔怔地注视尹千觞平静的面容，低头将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
　　他轻声叫道：“千觞？”
　　如此宁静。
　　松音算是仁慈，并未折磨他，只是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
　　一股莫名的战栗惊惧自灵魂深处的迸发，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控制不住焚寂濒临爆发的力量。炽热的风鼓动起衣衫，他听见火焰燃烧床帏的声响。
　　他看见自己指尖的热度将尹千觞的头发点燃。
　　“不，不要！”他惊慌地连连后退，声嘶力竭地吼道。
　　火灭了，他被自己的力量反噬，胸口剧痛，吐出一口血来。属于焚寂的那半灵魂狂怒着要释放力量，冲撞得他痛不欲生。
　　松音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差点亲手烧了自己的心上人？”他一边笑，一边咳出血来，方才欧阳少恭那一击已经将他全身的骨头打碎。他笑得越大声，面目就越扭曲，口中的血便流得越多，可是他仍然控制不住的笑，直至笑声扭曲成一阵痛哭。
　　“元勿啊元勿……这就是你渴望的力量，这就是你敬仰的丹芷长老！”
　　欧阳少恭恍若未闻，只是勉力起身，踉踉跄跄地去翻找柜中的东西。
　　松音问：“你在找什么。”
　　欧阳少恭冷笑了一声：“玉横。既然他刚死不久，魂魄应还在附近。”
　　然后，他要用血涂之阵将他绑住，不管绑在什么东西上都好，一只杯子，一把梳子，一面镜子，绑在焚寂上也未尝不可。
　　他只是不想他走，想让他一直都留在身边。只要能让他再同自己说说话，其他又有什么关系？裂魂之痛想来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松音又笑了。
　　“你再也找不着你的玉横了。”他轻柔地说，“我刚刚将它丢到了外面，大概已经碎成千片万……”
　　欧阳少恭一脚踏上了他的胸口，用力碾压。
　　他双目赤红，周身煞气缭绕，冰冷逼人。松音骇得浑身发抖，却只吃吃笑着说：“尹千觞的魂魄……”他挣扎着说，“我……已经用……玉横收走……”
　　他听见骨头粉碎的声音，他感觉到骨头刺进心脏的疼痛。
　　不知从哪来了那股力气，他猛得推开欧阳少恭，拖着扭曲的肢体爬到窗前，吼道：“他的魂魄也跟着玉横一起粉碎了！”
　　而后，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