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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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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有各人的相好,在这上元肯定也不想侍奉我,我亦不要人侍奉,今日出云台只有我们两个人。”慕容翎这样说,祝蛮儿觉得就像在说自己一样,果然在节日里,他和她的孤单都现形了。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慕容翎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啊?”蛮儿问。
“说你所见。”言语间,慕容翎把轮椅推向栏杆处。
建邺的夜空在祝蛮儿受伤的脚下铺展开来,那一方澄澈让人觉得如同坠入蓝色的海洋,海底灯华流转,偶有光弧划过夜空,一时通透成一片晚霞般的红色,直照亮蛮儿那双被这夜景惊艳的大眼睛。慕容翎放下椅子,走向栏杆,此时夜空里几簇烟火一通上升、绽放,划出美丽的弧线,慕容翎那张修长好看的侧颜转过来,蛮儿如同第一次见他一样,看的呆了,只是那张脸又不同于那时的丰弛俊朗。这时的慕容翎,红色的眼泪划过脸颊,竟是无比悲戚的表情。
栏杆外,落叶飞鸿,一闪而过。
突然间一声惊得蛮儿肩膀微耸的巨响,沉闷却戛然而止。
祝蛮儿本能地撑起一只脚,扶着栏杆,探出身子朝下望去。
夜色里模糊不清,出云台下像是有着一朵无比艳丽而巨大的玫瑰花在瞬间绽放开,那样的花,却让身在高楼的祝蛮儿感觉到了死寂的味道。
祝蛮儿预感到了什么。她踮着脚不顾一切要下楼,出离团聚,远谪人群的夜变得冰凉刺骨,一只脚重重地打在木梯上的声音,自己心跳的声音,经过这样的夜的洗礼,都变得狰狞可怖。
虽然手扶着阶梯的栏杆,但一只脚要支撑自己毕竟勉强,尤其蛮儿那颗心又在慌乱之中,一个踉跄,竟崴了脚,半个身体都沉了下去。疼痛却刺激了她与生俱来的兽性,那份不安和痛心催使着她,即便是爬,也要爬出去。
她眼里亮着的光使他害怕,也使他怜惜,祝蛮儿黑色眼眸里闪着的坚毅似乎永远不会熄灭,他半蹲在身子,抱着她,她却奋力的挣开,“你放开我,我要回家!”说得斩钉截铁,毅然决然。
他却抱得更紧了,适逢又一束烟火划过,他的脸变换着紫红的色彩,明明在和面前的人说话,却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望着很远的远方,望到泪眼婆娑,声音低沉却温柔,“蛮儿,我们都回不去了。”
窗外的烟花霎那绽开。
绿呢帷幕里探出来的云鬓蛾眉饶是从远处惊鸿一瞥,仍像是芸芸众生里的出水芙蓉,美玉无瑕的脸庞仿佛笼罩着奕奕光彩,周遭的灯火通明旋即模糊成黯淡的背景。
“今年南国进来的醉仙菱只有往年的两成,还请苏姑娘莫怪,皇上也为此事责问过尚膳监,说是南国今年涝灾厉害……”那老太监躬着腰,恭恭敬敬,唯唯诺诺,说完一句便要抬眼瞧一下苏篁翎的表情,生怕她脸上有丁点的变化。
苏篁翎一如素来的不假辞色,挥手示意老太监推着她的木椅往前,原来这倾国倾城的女子一双腿却早已瘫痪,老太监掀开缂丝文龙帷帐,推着带有轮轴的矮木椅向前,出了房间,鼎沸的人声如同皂角泡沫一齐涌上来,原来这是出云台上一处外设的高台,出云台下密集的人群在苏篁翎出现以后,如同被点燃一般,喧嚣、呐喊乃至尖叫声此起彼伏,人群里甚至可以见到不远万里来自波斯、大秦金发蓝眼的外方人。苏篁翎笑得一如她那份与生俱来的典雅雍容,一身淬火红袍,虽是坐在木椅上,却仍如展翅的凤凰,照耀,甚至庇佑着整个邺城。
五年以前,北虞五州大片土地饥荒,鸡犬尽屠,墟邑无复行人,有点地方甚至还出现了人民相食的惨剧,捐弃家产,流亡逃窜的灾民更不在少数,不仅如此,北境的鬼方趁机南下,一时间方才中兴的北虞内外交困,人民苦不堪言。
当时户部为了保证军粮供应,各州派发赈灾的粮食可谓杯水车薪,有大臣劝谏北虞皇帝慕容鹄开仓放粮,无一不被驱逐出殿。但,只有一个人,慕容鹄不敢动。
不仅不敢动,甚至有些怕。
苏篁翎已经在大殿下跪了一天一夜,但她的跪,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下跪,苏篁翎两只脚无力的盘在地上,纱裙包裹出她下身完美的轮廓,两手撑着整个身体,长发似瀑布般垂在胸前,一双眼睛恍惚迷离,头深深埋下,形同颓唐的幽灵,即便如此,却仍是绝色的幽灵。
来劝苏篁翎起来的人已经换了三波,苏篁翎在虚弱里的言语如同水里结成的冰,“我早已没了腿脚,如何起来,皇上若不赈济灾民,这大殿里的君臣即是手脚健全,有一天也会跪下来以谢天下。”
水一样的女子,眼里却有火和光。北虞的公爵们如此评价苏篁翎,她不同于宫廷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妃嫔,甚至要高过庙堂之上的文臣武将,膝盖使不上力,只能用手撑着的苏篁翎,却让王公大臣们,看到了大虞真正的脊梁。
然而慕容鹄不比自己的侄子,他冷静而果敢,霸道且残忍,更为重要的是,他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权威,一旦作出决定,即便是错,也不会轻易更改。
第三天,苏篁翎的膝盖因为充血而肿胀,下半身如同吊着两个血红葫芦,而那张脸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白是惨白,黑是黧黑。
来劝苏篁翎的大臣许多见了她以后,回去复命时冒死谏言,请求开仓赈济的人大有人在,慕容鹄总是推脱北边战事吃紧,事实上,这些京官最清楚不过,眼下钱粮都是有的,皇上不肯放粮,估摸着还是担心战事会持久。
伺候慕容鹄的老太监三天来第二十一次将御膳端到苏篁翎面前,如果说苏篁翎一天之前身体还会有反应,拉扯一下神经,现在的她,看到怎样的佳肴都只觉无动于衷,身体里的蜡烛似就要燃尽。
她终于倒了下去。
慕容鹄抱起她的时候,苏篁翎柔弱无骨的身体让他纳闷她是如何撑在这里一撑就是三天三夜。然而慕容鹄的麻烦并未因苏篁翎倒下而破解,先是礼部尚书,后又是都察院,到最后六部三公都跪在了大雄宝殿前。白发苍苍的太傅司马云领着群臣,他的声音沉重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与沙哑,“尧舜以来,死谏帝王就是臣子的本分,如今这本分”他蓦地提高嗓子,“却让一个弱女子抢了!”阶下群臣默默跪着,既愧且疚,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苏篁翎醒的时候,太医院院正正用金丝为她诊脉,一旁慕容鹄叉开腿坐着,手扶在膝上,见她醒了,一脸的厌恶与不满,“终于醒了。”慕容鹄撑起膝盖,像是终于解决掉什么麻烦一样,不耐烦地说道。
“皇上,你答应了吗?”
慕容鹄没想到她醒来第一句话又是灾民,想到大殿外的群臣,心里一时烦郁焦炙,甩了甩袖子,“你倒是菩萨心肠”抛下这句话,径直走出了太医院。
大殿上的慕容鹄正襟危坐,圆面方颌的他虽算不上什么美男子,却也形貌奇伟,骨骼非常,尤其不同于慕容翎。若说慕容翎更与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才子相衬,那他的叔叔慕容鹄则是真正的帝王之相。
司马云起身启奏,他身后的下臣仍是跪着。“皇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军粮还可支撑半年有余,国库也算充盈,如果放着灾民不管……”言及此处,司马云却没了声,他知道慕容鹄的权威不容挑战,一字一句都小心翼翼。
“先皇真是留了一群贤臣给寡人,”慕容鹄刻意讥讽,“可是这做臣子,只考虑做臣子的本分,算不算失职呢?”
司马云知他有话讲,索性顺着他的言语,“老臣不知,但凭皇上教诲。”
“你们只知道灾民流窜,于国不利,你们想过北狄的鬼方,离水以南我那好侄子没有?”慕容鹄年近五十,身体却仍旧壮硕非常,这一反问声音猛地提高,大殿外的臣子都可以听到,“甚至在这邺城,每日有多少人算计着要谋取寡人的皇位,你又知道吗?司马太傅!国库那点钱粮够应付哪一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都是贤臣,唯独寡人做了昏君!”
慕容鹄声如洪钟,殿外已经有人抖了起来。
司马云眼似三角,面如长睡,此刻亦瞧不出一点声色,“皇上说得极是,臣子安于臣下之道,不为帝王谋,是臣子失职,帝王困守帝王之业,不为百姓谋……”司马云似乎早已习惯了说话说一半,此时又是哑然而止,慕容鹄愣了愣,突然笑了出来,站起身,走到司马云跟前扶起他,微笑道:“先皇果真给朕留了肱骨之臣。”
慕容鹄最后虽说答应了赈济灾民,却是和太傅打了个商量,要群臣各自捐出一定产业钱粮,用做朝廷的支度,虽说这显得北虞实在是穷酸得紧,好歹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达成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