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余引之

5、第五章

　　“雅克。”唐太斯轻推门扇，窗口的风铃在夜风吹拂下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店内原本喧嚣的人群在听闻此声后安静了下来。喧哗的叫喊声，激烈的就被碰撞声。艾琳娜不动声色的编制，一切都戛然而止。
　　艾琳娜在停顿了几秒钟后又恢复了手上的动作。酒店内看似热闹喧嚷，实则喝酒聊天的只有寥寥几人而已。那几人放下手中的杯子。其中一个带着棕黄色帽子的男人说道“唐太斯，说的具体点吧。”
　　唐太斯将昂扬健康的半个身子斜倚在柜台前，面色祥和地看着艾琳娜一上一下地编织着手中的东西。“还需要多久？”他问。
　　“快了快了，唐太斯。”艾琳娜抬起脸来笑笑。
　　唐太斯看向提问的人。“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饮了口桌子上的葡萄酒，“贵族们的走狗已经越来越近咯，是个下巴有刀疤的男人。今天，差点……”他想到了萨琳娜提问的关于“好看人”的提问，“幸好萨琳娜灵巧聪慧。”他又喝了一大口手中的酒杯，强压下脑海中一闪而出的迷人的面庞。
　　唐太斯还想说下去。艾琳娜手中编织的东西突然一摔，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紧接着周边的人将酒杯底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一连串酒鬼独有的豪放不羁的大小声。“唐太斯，萨琳娜可是个大姑娘啦。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了。”
　　“是啊是啊，唐太斯。你看看，我的儿子怎么样。”
　　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的大笑呼喊声，将整个屋子又笼上一层莫名其妙的和谐与沉静后的喧伏所形成的违和感。
　　两扇小小的，轻轻一碰就能被打开的门发出一如唐太斯进门时候的声响。
　　几个身着华服的男人走了进来。皱着眉打量这个小小酒店。
　　“男爵。如果……”其中一位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毕恭毕敬地对着另一位衣着明丽红色上衣的男人说道。
　　那位被称为男爵的男人显得很是高兴。浅笑着制止身边的人要说下去的话，“卡德鲁斯，就是这儿啦。没错。”他很高兴地打量着这家简陋的小小酒店。
　　对着吧台喊道，“请给我来一杯同样的葡萄酒吧。喝完后大概我的心情能够更加舒畅些。”他指了指唐太斯面前放着的酒杯吩咐道。
　　唐太斯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这美妙的人是谁，不就是教堂前擦肩而过的贵族少爷。他来如此破陋的地方做什么？他的华服在这儿显得是如此的可笑。他的动作照旧优雅，他的眼眸照旧清明。他是上帝委派下来的天使，还是同上帝打赌的恶魔？
　　莫非他才是那个下巴有刀痕男人的幕后主使。唐太斯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啊，不管他的出现是何目的。唐太斯握着木杯把手的手紧了紧，尽量压抑过眼中一滑而过的惊异，悄悄瞄了一眼坐到自己对面的男人。
　　对面的男子像个刚入人世的孩子。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四处好奇地打量着一切。可惜唐太斯思忖错了，此刻，我们高雅英俊的维尔福男爵正用自己高挺的鼻子细细品尝空气中或细腻，或劲辣，或刺鼻，或舒心的味道。
　　卡德鲁斯出门去，打发了马车和那群仆人。而后，静默地站在自己主人的身边，他辨认地出，此刻的男爵主人正在品尝自己无法察觉到的味道。光是这一点，他便将主人如神般供奉在自己的心里。心甘情愿地辅助他完成，浪漫而又残酷的心之所愿。
　　维尔福首先辨别到的，是属于少女身上的，甘甜的，清新的，其中还掺杂了有如甜酒般的醉惑。他的目光瞟过帮他倒酒的女孩儿。女孩儿褐色的头发离他如此得近，拂动时能清晰闻到那股子令人觉得舒适的味道。他深呼吸了一口。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这个小镇上都是些芬芳迷人的玫瑰。他想。
　　紧接着，还有木板因为年久失修，并且落得几场大雨的洗礼而变得潮湿腐朽的味道。坐在自己不远处散发出酒精和油垢味儿的铁道修路工。那几个原本笑哈哈的彼此调侃着的男人们饮完了最后一口酒后，“唐太斯，我们先回去啦。别忘了回头告诉凯萨琳我们的想法。哈哈。”
　　那个名叫唐太斯的少年也笑着应声道，“再见啦。朋友。”他的脑中此刻滑过不少想法，他莫非便是贵族们委派下来的人，不对，他看起来如此得华贵，不可能沦落至做这些事儿。况且，他瞄了一眼对方优雅举杯，小啜的样子。一个明显显只知道享乐和赏美的男人。
　　想到这儿，反倒是轻松了下来。凯萨琳说得没错。谁都喜欢美丽漂亮的人。更何况是眼前如此标致的贵族男子。
　　他猛然想到了当年在船上工作时听闻到的，奢华贵族的各种奇闻异事。其中最为被人喜闻乐道的，最是他们和形色迥异的男子女子们搞在一块儿的事情。唐太斯在船上见过不少这样的男孩儿，他们都美丽，都妖娆，都在一举一动间散发着勾人的意味儿，但在他看来是如此得可笑。对此呲之以鼻的唐太斯此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贵族男子。
　　这一抬头，恰巧碰上对方的目光。维尔福笑意吟吟地看着眼前的人。维尔福到这儿来，并不是穷途末路到只得沦为被青蛙搭救的拇指姑娘。也不是突然产发奇思异想想要领略民间疾苦的好心贵族以求获得这些平民的赞赏。
　　他到这儿来，靠的是鼻子。应该说是，他被一种味道吸引了。很久很久了，自从领略过少女身上独特的香味，自从习得了吉普赛女郎所授予他的结晶下香味的手法，他便对永存味道这件事情入了迷，他想要获得世界上各式各样，令他感到兴奋、愉悦、舒心的味道。为了这个，他在所不辞。
　　原本去到教堂感谢上帝只是例行公事般跟着自己的心意，好让下一份香味出现得更为美味和勾人心魂。可刚进入教堂，他便被一种奇异的香味所蛊惑。它不似少女身上令人难以自拔的甜蜜体香，也不是花朵树林大自然里散发出来的清澈香味。那种味道令他浑身一颤，整个人如同重生般获得了救赎。
　　对，就是救赎。是圣洁、高贵的力量。他在闻到的一刹那差点流泪。意识在那一刻脱离开自己的身体飘忽而去。这使他来不及去寻找味道的来源。将他唤醒过来的不是卡德鲁斯担忧的叫唤，而是那阵香味，那股力量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紧张害怕失去之感。
　　待到他猛然回头，教堂的大门已经沉重地关上。身边好似什么都未出现，刚刚那股奇迹般的味道也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好比森林里如丝带缭绕的雾气在太阳出来后就不见了踪影。
　　他开始自我怀疑，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味道，这样神奇的力量。或许，这不过是自己身处的这个教堂所散发出来的逼迫自己全神贯注的气息罢了。他犹如梦中惊醒，“噗通”一声便跪倒在教堂的正中间。
　　从未有过的，如此诚心诚意地跪拜和祷告。那好似在葱葱林中迷路的小羊，在黑暗来临前，只能闪烁了迷茫无辜的大眼睛，由远及近的狼声令自己不敢再随意奔走。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幽幽之林散发出纯白色圣洁的光芒，小羊轻迈蹄子，那股光芒犹如神的旨意，带引着他走出森林的迷雾。
　　可当他虔诚地完成这阵祷告后。他惊异地意识到，那股力量已经消失不见。他像个食不知味的鸦片沉迷者，如果这种味道一旦领略过，再想要心平气和地承认这不过是自己一瞬间的臆想，便太困难了。
　　此刻的维尔福便是如此，他顾不上神父的说话，急匆匆地奔了出去。出了大门，那股神秘的味道在空气中似有似无。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这污浊空气中的零星点点的味道。
　　小孩儿的尿布味儿，女人身上的奶味，硬面包又冷又涩的味道，路边乞丐身上的腐烂味儿。少女或浓或淡的香气。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下子，分辨出了。那夹杂着未成熟少女青涩的甜味的救赎般的味道。他疾步朝着香味的来源走去。香味已经走远了很多，卡德鲁斯命令人驾着马车追了上来。
　　二话不说，他上了马车。在马车上，他闭上眼睛。跟着这股圣洁的味道一路前行，时而发出方向前进的指令。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那个吉普赛女郎看到自己欣喜若狂地制作出第一瓶香料时的悲伤神情。
　　那时候的他全把此当做了独拥有一门神秘技艺的女人在为了生存而不得已出卖此技艺的悲哀与无奈。但之后的他，一点一点收集起自己想要味道的他。身份地位高贵，出手阔绰，德行优秀，引得无数上流社会的男人女人们景仰的他。有一天，竟然感到了寂寞。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收集味道不再是跟着自己心中的愉快，而是贪婪和餍足。曾经的他是如此渴望地想要获得那些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的味道，那好比一只望着群羊涌动的老鹰，心中有无限的意念。但获得了能够抓住绵阳的利爪后，他却发现还不够。他最喜欢少女身上的味道，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少女从自己的手中结束生命，再重新开启一段生命。
　　他不知道这属于杀人的过错。他不知道自己犹如一只凶狠的蜘蛛蚕食着网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蝴蝶。他不知道失去心爱少女的亲人们的悲哀。
　　他知道的，是对香味的永无止境的追求。他从卡德鲁斯的眼睛中读出顺从，也从他的眼睛中读出怜悯。他对香味已达到了发狂的地步。他要求每个星期都能出现一个符合自己味觉的少女，她们是如此的优美和清香。
　　他娴熟的技巧让她们感受不到疼痛，每一次的过程都是在填补自己餍足内心。可每在一次的制作过后，他餍足的内心只能得到片刻的宁静。紧接着的，是更为强大，更为浓烈，更为急迫的渴望。
　　有一天走在玫瑰盛开的花园里，他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他看着每一朵盛开的玫瑰，每一朵玫瑰下是一个完美香味的少女。他怜惜地抚摸花朵，属于高贵维尔福男爵的眼泪就这样打在孱弱的玫瑰花瓣上。
　　他坐在马车车厢里。光是闻到这股味道，内心已有了淡淡的平静。不再只有对深入骨髓的香味的渴望、残暴追求。他那如同黑洞般永无止境的内心在此刻竟如无风的湖面般波澜不惊。

作者有话说

　　状态良好。下笔如有神。早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