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余引之

23、第二十三章

　　维尔福与唐太斯换好衣物，整洁地出现在楼下格调温和的餐厅时。卡缪正愤怒地喘着粗气看着艾伦，艾伦看起来笑得分外高兴。至于我们可爱的弗罗德正捡起地上掉落的勺子，直起身子刚好遇上下楼的这俩人，憨厚地笑了起来，“刚刚忘了说，两位早上好。”看情况，好像适才不得体装扮中装的人和现下的坐在餐桌前的身子属于完全两个人。
　　维尔福点头微笑。“早餐很香。”
　　弗罗德先生听到这番赞美高兴地笑了起来，“是哟是哟。多亏了阿加莎。”那位名叫阿加莎的女管家谦和地笑了笑，显得尤为亲切。将抹了黄油面包的盘子放到维尔福的面前，这可是自打离家之后吃上的又松软又可口的面包呀。
　　“唐太斯，你在家肯定没有善待你的贵族伙伴。”艾伦乐呵呵地开口说道。这时候卡缪已经敛下了刚刚适才的愤怒，正色道“唐太斯，你能保证我们明天的运输万无一失吗？”
　　唐太斯看了看坐在身边优雅地吃着盘子中美餐的维尔福，“绝对的话不敢保证。里应外合这种事……”
　　维尔福放下面包，浅笑着看了看餐桌上的人，“总得相信，贵族在当下社会还保留的地位吧。”
　　刺耳的刀叉碰击玻璃盘的声响打破了这个和谐的气氛，弗罗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还是无法适应呀，贵族们的生活，”他小心地看了看维尔福，继续说下去“真难想象我的家里头竟然坐着一位贵族先生。”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玻璃盘敲碎的声音，端着空盘子下去的阿加莎，那个温和的女总管慌张失色地道歉，而后捡起碎在地上的盘子慌忙跑进了厨房。
　　“估计是也和我一样听到贵族两个字，觉得难以适应吧。”弗罗德略为担心地看了厨房一眼，“阿加莎，你没事吧？”
　　“是的，老爷。”阿加莎在厨房内将碎碗扔到垃圾桶，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慌乱。
　　维尔福也学着屋子的主人样儿，挠了挠脑袋，“我可不是食人的怪物呀。”
　　卡缪嗤笑一声，“您怎么还不明白呢。对我们来说，你们不就是食人的怪物。”说完看了眼唐太斯，“自然也有些人喜欢主动把自己往食人怪的嘴里送。”
　　唐太斯未说话。倒是弗罗德接口道“哎呀呀，也不能这么说。维尔福先生可是帮助我们的人呢。维尔福先生，其实有件事我昨夜想了半天，因此睡不着觉，是关于您的。”
　　“关于我的？”弗罗德略带羞赧的表情惹得维尔福笑了笑。“可是想让我教授贵族之间交往的礼仪？”
　　未待弗罗德回答，维尔福便补上一句“极尽可能的矫揉造作就好啦。尽量少说话。”说完，支起一只胳膊撑着自己的脑袋，想到这儿又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啊，那倒不是。”弗罗德抓了抓头，“我只是，想到了，与其让你帮我们运送货物，不如选择埃德蒙上校的女儿？”弗罗德为自己说的这个提议感到羞赧。“其实我也是知道的，这个方法……”
　　“好极了！”维尔福眼睛亮闪闪，“这块地方既然隶属于埃德蒙上校的，想必由着罗琳帮忙更为安全方便些。”
　　说完这话，转过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三人。
　　唐太斯听到这个提议皱起了眉头，“好是好，可是……”
　　艾伦点点头，“这个方法确实比我们伊始的提议好得多。昨夜我和卡缪就已商量过此方法。”
　　唐太斯想辩驳“我们怎么去找那位贵族小姐呢？”
　　“弗罗德，你知道埃德蒙上校的家在哪儿吗？”
　　“啊，这我还是知道的。”
　　“麻烦你带我去吧。”维尔福像是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方法，笑了起来。
　　唐太斯在一旁想要制止维尔福。“维尔福……”
　　艾伦沉着地说道“唐太斯，若是没有维尔福帮忙，那他才是会处于真正的危险中。要知道，贵族背叛贵族……”
　　维尔福吃完了早餐站起了身，冲着弗罗德说道“麻烦弗罗德先生，帮我送过去吧。”

　　维尔福坐在马车上，想起了艾伦口中说起的“若是贵族背叛了贵族……”会有什么后果呢。革命要是胜利，自己也回不去了那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那锦衣玉食的生活可真的是自己向往和需要的？过了二十年这样的生活做出现在的举动，在外祖父看来怕是觉得自己一时兴起，年少无知。毕竟，若是真的处在那般贫困交加的生活中，自己肯定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但若是革命未获得成功，又或者是革命还未开始便已被发现。维尔福摇了摇头，弗罗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关切地问坐在自己身边的贵族先生“还好吗，先生？”
　　维尔福轻笑了下，转过头看马车外的风景。管他会出现什么呢，自己也很享受现下的情境——他想到了唐太斯身上摄人心魂的香味。由衷地叹了口气。
　　马车停在了一幢富丽堂皇的房子面前。维尔福朝着马车摆摆手，“晚上见。”
　　他站到大门前，两座胸围的石像立在大门边，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维尔福。
　　按响了门铃。“您好，告诉罗琳小姐，维尔福男爵找她。”
　　前来接铃的人怀疑地质问，“您当真是维尔福男爵？”要知道维尔福男爵可在上流社会出了名的哟，也听闻其不乐意随意出现在除了自家花园亭楼的地方，可现下却出现在了屋外，也难怪未见过其面的女仆会质疑对方的身份。
　　“是的。我有罗琳小姐不小心遗留下来的手帕。”手帕是昨夜迎风掉落在地上时，维尔福顺手捡起的。
　　“您请等等。”只见一个少女形色慌张地跑了出来，疑惑地看了看自称为维尔福——衣着普通的漂亮男子。维尔福露出一个极具涵养的笑容，并一齐亮出的罗琳小姐的手帕。
　　女仆害羞地红了脸，“请跟我往这儿走吧。”少女领头走在最前面。维尔福刚一迈进埃德蒙上校的屋子，罗琳小姐便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维尔福！”罗琳兴奋地红了脸，“刚刚她们告诉我，我还难以置信呢。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我的老朋友。”维尔福绅士地调侃道。转头看了看四周“埃德蒙上校呢？”
　　罗琳激动地拉着维尔福的手，“去拜见杜莎女士啦。你知道的，她的先生最近进爵哩。”
　　维尔福点点头。罗琳很是高兴，转过头对站在身边的女仆们吩咐道“快备上上好的茶叶与点心，就算是晚上要用的，也拿出来吧。”
　　维尔福想要推辞，却丝毫落不得插话的空隙。罗琳是个欢快又简单的女孩儿，面对自己高兴的事情便激动地叽叽喳喳，巴不得拿出所有喜欢的东西给予对方。维尔福是她年少时的一整个梦想，但维尔福虽然事事俱到，无比绅士，却总给她触摸不到的实在感。为此，她对于忽然出现在自己家中的维尔福带上了意外的愉悦。
　　她将维尔福拉到自己家的后花园。指着屋外种的一大片玫瑰花，“维尔福男爵，漂亮吧。”维尔福看着屋外艳丽盛开的玫瑰花，笑得有些恍惚。生活在富丽的庭院里的一切，此刻，竟然都像前生之事。维尔福看了看那些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朵，那一朵朵盛开旺盛的生命，竟像滴落在地的血珠子。狂媚地看着这个疯狂荒诞的世界。
　　她们不是小王子中需要玻璃罩保护的弱者，她们是即使散尽了花瓣，去除了花蕊，断了针刺，照旧嘲讽微笑的生物。罗琳无不骄傲地冲自己欢喜的人儿介绍着“这可是我花了不少方法盛开在这个季节的。”
　　维尔福的脑袋中蓦地出现了那些正处在年少芳华的女孩儿们。她们是各个镇上最为美丽芬芳的玫瑰花，维尔福不知道，在自己折下这些脆弱的花瓣过后，她们是否也这样耻笑着自己。他感到脑袋中昏昏沉沉，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往事竟如同电影那般一幕幕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些少女临死前一动不动的挣扎，那些少女痴呆呆望着自己，相信自己能够获救的绝望感。维尔福在从前从未感觉到有何不妥。那是让他们得以永生的方式，他轻轻捏了捏口袋中的瓶子，捏得骨节泛白。在这一刻，他无比强烈的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最深处对于他的鞭笞。那些玫瑰花每一朵都像那些少女，每一朵都展开层层叠叠的笑脸，叫嚣着“你总归要失败的。最好的东西你最后定是得不到的。这是你欠我们的哟。”
　　罗琳看着维尔福面色发白，咬紧了嘴唇，手插在口袋里不肯拿出来。不禁关心的轻轻问道“维尔福，你还好吗？”
　　维尔福猛然之间扬了扬手，近乎是嘶吼着“不准这样说！”分贝过高的声响惊得罗琳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巴倒退了几步。如此失态的维尔福她从未见过，恐惧与无知向她一并袭来。
　　而最让自己心惊的，是从维尔福的口袋中一并带出来的那个棕褐色瓶子。瓶子划出个优美的抛物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落地声。维尔福想要伸手去接，却顿在了原地。来不及了，像是什么都结束了。维尔福眼神绝望。
　　罗琳愣在了原地。那是何等勾人心魂的香味。蛊惑人心，将人带去世上最美好的境地。罗琳此刻就好比置身于一片丰硕宽广的大草原。草原上满是及腰的野草，它们甩动着自己身上的触须，触须扫在自己的身上无比轻柔。优雅鸣叫的白鸟落在自己的不远处。白鸟边上站着的是一袭白衣的少年，罗琳向前跨了几步，询问似的叫唤“维尔福？”
　　维尔福朝着香水的方向移动了几步，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最终没有下得去手。破裂的玻璃渣上还残留着香水的液体。他听到罗琳的叫唤声，却说不出话来。良久，他蹲在地上，呆滞的目光看向那些玫瑰，惨白的脸上竟如冬风过境的肃杀。
　　罗琳担心地走上前，不自觉地将手放在他的身上，“维尔福，你还好吗？”
　　维尔福机械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唐……”
　　罗琳低下头努力想去听清对方在说什么，那三个字的音节此刻在维尔福的喉咙中，竟重千斤，许久，罗琳弄清楚了，对方说出的那三个音节，“唐……太……斯。”
　　废力地从口中憋出那三个字后，维尔福眼前一黑，便昏倒在了上校家光滑的大理石上。昏倒前，他想着，要是唐太斯在，那就好了。

　　要是你在，那就好了。花也会再开，白云还会回来，等着，等着就好了。
　　维尔福梦到自己穿着粗布麻衣泡在冰凉的水中，水面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白雾，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如天地刚分那般，一片的荒凉与凄惨。他试着在水中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却不幸带动了身边的漂浮物，无知无觉的漂浮物顺着水流向前涌动了些。那金黄色的一丝一缕就缠在自己的指尖，维尔福抬起手，那金黄色的丝缕顺着他的指尖滴下一点一点的水珠。
　　他恐惧地向后倒退几步，却不幸撞到了另一具漂浮物。那殷红色的漂浮物像掉落在大海上的降落伞，涨得鼓鼓囊囊的，凸出在水面上的部分一隐一隐忽上忽下。维尔福带着惊恐的好奇心，小心地翻动那个漂浮物，漂浮物向上一翻，维尔福吓得大喊出声，那是一具没有血色的，死寂的，睁着眼睛直勾勾盯着维尔福的尸体。
　　维尔福一具一具地翻动着漂浮物，每当露出一张他脑海中梦魇般的脸孔，他便惊恐地去翻动另一具身体。忽的，他停下了手，一阵冰凉的钻人心骨的寒意连着冷冷的河水从他的脚底升起，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那是，唐太斯，冰冷的身体。

　　他被过于庞大的恐惧攥住了心脏，尖叫着从床上跃起。罗琳带着医生坐在自己身边。他嫉妒惊恐地环顾四周，属于上世纪的成功画作，木制家具，金贵的窗帘，他伸出一只手，那是温暖的，干燥的空气。
　　罗琳以为对方需要寻找倚靠，忙忙递上自己的手。维尔福任由其握着，医生轻轻地咳了咳，罗琳羞赧地松开对方的手，却又显得恋恋不舍，便将手放在床边，问道“医生，他怎么样？没事吧？”
　　“大的事情是没有，不过一下子受到了太大的打击，导致了昏厥。”他看了看维尔福由呆滞一点一点恢复神采的表情，“吃些热些的食物，过不了就会好的。”说着，像是为了自己高潮医术而兀自高兴那般摸了摸自己花白挂在嘴边的胡子。
　　医生一走，罗琳便急急握住了维尔福冰冷的双手，“维尔福，你还好吗？”
　　“那个瓶子呢？”维尔福急切地问罗琳。
　　“我找人扫掉了。”罗琳神色闪烁地回答。她心中也有无限的好奇，这么个小小瓶里的香水怎会产生如此魅惑人心的力量，大厅内的香味也一直环绕着。
　　“我睡了多久？”维尔福甚而不想询问被清扫掉的瓶子去了何处。一下子回到现实中的惶惑感使得他思维不断跳跃。
　　“快有一下午啦。”罗琳担忧地瞟了一眼他。
　　维尔福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距离舞会还有多久？”
　　罗琳原本想要提问对方怎样得知舞会之事，但转念一想，K市并不大，况且这话由维尔福男爵说出来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回答道，“应该快啦。”
　　正说着，大门敞开时发出的摩擦声，马车得得跑进来的声音，以及属于上流社会带着距离感的嬉闹声。他从床上下来，对不明所以看着自己的罗琳说道，“罗琳，帮我准备一套衣服好吗？和我出席这场舞会好吗？”
　　罗琳脸颊一红，吩咐道“南茜，帮维尔福男爵准备一套男士服装吧。从哥哥的柜子里拿吧。”
　　维尔福穿着一套深蓝色平绒外套，里面搭着一件同样色调的背心，白色的衬衫摆开大大的褶皱领。身边倚着身着暗红色天鹅绒裙子，娇嗔地对着迎上来的问候者报以傲慢的微笑，要知道，身边站着的男子，可是整个舞会最为出众的男子呀。
　　待到舞会正式开始，维尔福托了个借口，摆脱身边喧嚷着嬉笑着的人群，四处顾望，他不祈求能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但至少能见到个和对方有些联系的也足以抚慰现下的惶惶不安。
　　突然地，他竟闻到了那股子熟悉到无以复加的味道。他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血管里飞速地流转，他强行要求自己静下心来，闭上眼睛，避开一个个迎面而来的没有实体的身影，他睁开眼，眼前是那片令自己一时失神的玫瑰花园，他呆呆地迈出一只脚，一只脚已在玫瑰花园中，他顿了顿，继而选择迈出了另一只脚。
　　那片玫瑰花园在他身边怒放，像一群不知疲倦的机械玩偶人。他无助地四顾着玫瑰花园的一切，那股味道明明就在附近，他可以感觉的出来，他犹疑地又动了动脚，忽而，身后一暖，一个身体环住了自己。
　　环住了抖动、恐惧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美好的周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