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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初见 ...

  •   勤政殿内,年轻的宋高宗赵构正在桌前细细品鉴黄庭坚的《诸上座位贴》。他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目俊雅,和他的父亲赵佶一样,也热爱书画,算是个才子皇帝。

      之前他父亲赵佶在位时,曾经两次下令禁止传播苏轼、黄庭坚的文集,他们的书迹也损毁了不少,此举让赵构痛心不已。南渡以后,吴贵妃为了讨他欢心,叫自己兄弟吴楚浩四处搜集散落的黄公字帖,这次献上的《诸上座位帖》,就是原先宫内文涛阁的旧藏,金人破城的时候,一个官员私下藏起来带来了南方。赵构得了这幅字帖,高兴得一夜没睡,大肆奖赏了吴贵妃一干人等,叫他们再去细细搜寻。

      靖康之难已过去五年整,要是在以前,这样的闲情雅致是想也不敢想的。可现在时过境迁,金人退了兵,局势稳了些,赵构改了年号建炎为绍兴,新的年号仿佛带来了些新气象,借着这金兵偃旗息鼓的功夫,他也有闲心修葺宫殿、移植花草,看着满园春色,他好容易松了一口气,终于品出些当皇帝的快慰来。

      除了偶尔使者从金国那里回来,带来他被囚的父亲和哥哥受尽凌辱的消息之外,他很少想起靖康那年的事情。宫里的人私下也都不愿提起,因为实在是太惨痛,皇族宗室被掠去大半,金枝玉叶也受尽凌辱,这种事算是国耻,实在想也不愿想。他有时候也觉得很悲哀,他自己的四个女儿也都死在金人手里,亲生母亲还在金人手里前途未卜,只是经过了大难的人都会本能地忘记那些痛苦,如今过了几日安稳日子,他觉得一切又舒坦起来,金人掳走的那些人那些事,就暂且抛在脑后吧。

      数月前,舒州知州那里送来一封急奏,说一队剿匪的士兵在土匪那里救出了一伙妇孺,里面有个女子自称柔福帝姬。这个消息令整个皇宫都震惊不已,对这个妹妹,赵构实在没什么印象了。按宫里的记录,她比他小四岁,或许小时候在宫里一起玩过,或许长大后徽宗做寿或是祭拜先祖的时候见过,但对她的摸样,他实在记不起来。身边有个内侍翟公公提醒他,他这才记得这个妹妹的母亲好像是那个颇为美艳的王贵妃。

      但几十个妹妹之中,长得最好看的显然不是她,不但不算好看,论聪明也并不出众,所以记忆里父皇也没怎么提起过她。现在找遍皇宫,只有一副她九岁时和王贵妃一起的画像,上面平淡无奇的眉眼,一脸的老气横秋,一身的绫罗倒像是把她绑架了似的,毫无增色可言。他记得父亲最喜欢的是那个从小就娇俏可爱的茂德帝姬——不过那时候可不叫帝姬,还叫延庆公主。

      说到“帝姬”这个称谓,赵构总是厌恶地皱起眉头:都是蔡京那个老贼哗众取宠地要仿照什么周代旧制,当年他心里嗤之以鼻,可什么也不敢说。现在不一样了,他当了皇帝,爱怎样就怎样,所以什么“帝姬”,他一登基就废除了。

      他一道圣旨下去,舒州知州派人护送那女子上京,据那位知州上报,这女子举止仪态皆端宜,难辨真假。这件事,事关重大。满朝的人都知道剿匪剿出个公主来,想看看到底是真是假。大家都见过金人的手段,能从金人手里逃出来听起来实在耸人听闻,可这一路上走来,没人说得出她是假的,于是她的身份,也就越来越真。

      赵构在案前临摹黄庭坚的字帖,翟公公在一旁磨墨,看着皇上写一个字就停下许久,知道他心里始终惦记着柔福帝姬的事。赵构饱蘸浓墨的狼毫在空中悬了许久,墨终于从笔尖滴了下来,赵构不悦道:“翟安,这墨稀了,你如今做事也这么潦草?”翟公公急忙道:“臣刚才出去了一趟,这墨是徒弟磨得,稀了点,回去我好好教训他。”

      “哦,是吗。我听见外面有声响,出去做什么了?”赵构目光不离开字帖,像是随口一问。
      翟安招呼小太监铺纸,心里知道刚才叶儿来送信,自己拦着不叫进来,这会儿皇上是有心要一问究竟,自己拦也拦不住。就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刚才外面冯益回话,说那名女子已经到宫里来了。他们难辨真假,还望陛下圣断。”

      “难辨真假?”赵构笑了起来:“要真是难辨真假还敢告诉我?翟安,你说他们什么意思?”
      翟安老态龙钟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眼睑低垂:“陛下,冯益和一个叫敬娘的宫女都是曾经见过柔福帝姬的,只怕还真有几分相似也说不准。”他回身对殿外道:“叫冯益手下进来,要递什么,亲自呈上来。”

      叶儿在门外被推搡了过时,有意地吵吵嚷嚷,知道皇上不会置之不理。此时他带着几分得意,捧着信走进来:“那女子说,此番归来只要把这封信呈给皇上,死而无憾。”

      “大白天什么事好要死要活的,要真是我妹妹,谁还能难为她!”赵构眉头一皱,把笔一丢,显然这话说得不合他心意。

      看翟安就要轰他,叶儿这才急了,想起冯益交代要把信封上的字露给皇上看,急忙把信翻过来高高举到头顶。赵构一侧目看到信上的字体,秀丽稳健,着实是好笔力,他骤然来了兴致:“慢着,呈上来我看看。”

      叶儿见此,对冯益满心佩服,急切地把信捧了上去——皇上是个字痴,看见好字,哪有忍着不看的道理!平平是人,只要字写的好些,皇上就肯高看一眼,这一点上,他和北迁的道君皇帝还真是父子同心。

      信纸展开,只是短短一首满江红词,却字字血泪:

      西池芙蓉,犹记得,当年颜色。
      曾几时,春风日暖,金楼玉阙。
      环佩碧翠舞腰细,朝喧箫管暮笙乐。
      忽一声、颦鼓动地来,繁华却。

      故国去,风云灭。
      千古恨,空悲切。
      此去无归路,尽是残月。
      车行辚辚又一城,孤馆青灯寒梦夜。
      不忍闻,谁人歌旧曲,泪凝噎。

      西池说的是当年汴京的金明池,是京城最秀美的一处皇家宫苑,以水著称。每到夏日,由皇宫乘舟可直通西池,池中荷花盛开,艳若骄阳。词中描绘的昔日宫中盛景,赵构一边看着,也觉得前尘如梦感慨万千,再看下阕,写的是一路北迁的凄寒困苦,去国思乡,这里面的悲凉令赵构想起自己那几年东奔西跑、风声鹤唳的逃难日子,也忍不住有些动容。

      他细细品味这封信,短短一曲词,寥寥数十字,却字字清削细雅,笔力非比寻常。恍然间,竟让赵构想起他父亲赵佶的笔体,但又恍惚有些蔡京、蔡襄等人的健朗,一个女子能把字写成这样,令他惊叹不已,更何况,这女子还自称是她那个不起眼的亲妹妹!

      “翟安,你看这字如何?”赵构抬起头问道。

      “老奴之前在宫中,倒是未曾听说柔福帝姬有这等笔力……宫中的女子们的确也有不少习字的,但结果如何,毕竟闺阁笔墨不外传,所以老奴也没怎么见过。只记得皇上倒是赞过茂德帝姬的字写得像样,至于柔福帝姬,从未听过。”翟安看皇上脸上是有几分好感,看似是想见那女子,便将话锋一转:“不过皇上的书法如今也誉满天下,手足之中有几人沾了皇上三分的灵气,也不足为怪。”翟安调转了矛头谨慎地回答,还不忘奉承两句。

      赵构心里那股伤感之情正盛,他一挥手:“既然茂德帝姬写得好,其他姐妹也该不差。普通女子哪有这等笔力,若说是我大宋公主、朕的亲妹子,倒是不奇怪了。传上来吧,叫他们好好送过来,别吓着了。”

      翟安微微皱了皱眉,叶儿倒是喜形于色。翟安觉得皇上太过草率,又疑心冯益从中做过手脚与那女子狼狈为奸,但他知道此时不便说什么,只能恭恭敬敬地退下传旨去了。

      过了不多时,冯益带着那名女子来到勤政殿。冯益已经叫人帮她更了衣,此时已是焕然一新,更多了几分华贵。按临安皇宫的时新样式,她换的是一件织金短衫,配绛紫长裙,挽起发髻,插了一排三只珠钗。

      当她缓缓走进正殿,长裙衣褶与头上的珠钗盈盈微颤而一丝不乱,冯益暗自称了一声好,心里又放下一层——到底还是公主,别的女子,就算是当年蔡京家的那些女儿们,哪个有这样的仪态?虽然记忆里,他并不记得柔福帝姬当年有这般出众,可今非昔比,当时几十个公主们一排站出来,任谁都要看花眼,如今的大宋,皇室凋零,再没有公主了。

      翟安在记忆里搜罗着对柔福帝姬的片段,他不得不承认,柔福帝姬仿佛就是长得这副眉眼,只是现下显得瘦弱憔悴了一些,但这的确算不得太大差池。女子站在偌大的殿中央,毫不畏惧、毫不局促,落落大方地跪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口齿清晰,波澜不惊。赵构眼角微微有了笑意,翟安眉头颤了颤,心中是不禁也刮目相看——这般气度,还真不是一般人装得出,若说不是公主,又该是谁?

      一切的礼仪、法度都渴望能培养出这样的女人,大宋的公主本该是这般摸样,翟安一点毛病也挑不出。冯益得意洋洋地瞥了翟安一眼,看见翟安阴沉的脸上又多了一份细细揣度的表情。

      这女人哪里都没什么不对,可就是这样,才叫他疑惑。她实在看起来太像一个公主了,像得有些过分,连真正的公主都未必能做的这么好——就像一个真正的皇帝也未必和戏里的皇帝一样威严是同样的道理。

      赵构坐在高高的御座上,侧身靠着,对她伸了伸手:“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脸,清秀消瘦,一双眼睛明亮澄清,毫不慌乱。赵构一眼看去,直觉她长得和自己还真有几分带像,和少年时印象较深的那几个姐妹也有些带像,他有点惊讶,口气也温和下来:“多年未见,朕不记得柔福帝姬长什么样子,所以你像不像她,朕不知道!”

      赵构偏着头似看非看地又打量了一会:“朕只知道,你的字是皇妹,但你的人是不是,朕可说不准!”

      赵构说话的口气并不严厉,他以前在宫里受人冷落,处处谨言慎行压抑惯了,现在好容易当了皇帝,性子反而放开了,有时还爱开开玩笑。说完了这一句,他看眼前女子垂着眼,对他的调侃无动于衷。

      他觉得有点扫兴,但不得不承认,正因为这样,这女子离记忆里的那些姐妹们更近了一些。大概因为唐朝的公主们干了太多豪放的丑事,宋朝开国以来,就对公主们严管苛教,一味要她们恭顺端庄。其实赵构一直很不喜欢那些姐妹们的样子,不管好看不好看,都是像个木头人一样安安静静,一举一动恭恭敬敬。

      长大以后,他偶尔在宴会祭祀之时看尽她们,那群年轻女孩就像一排安静而又毫无情绪的塑像,谨小慎微,死气沉沉。听说他爷爷神宗那辈,有个公主被驸马打得卧床不起都不敢告状,这受气包一样的公主听来真有些可笑,可没办法,公主们都被宫廷礼仪教得痴傻了。

      他以前想过,自己的女儿长大了,一定不叫他们像那些姑姑们一样死气沉沉,可是如今……女儿们都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赵构一时出了神,半晌才问道:“我从李淳轩那里,多少听说了些你的事情,说你是从一伙土匪那里救出来的。从靖康那一年到现在,一个弱女子怎么从金人手里跑出来,又如何到了那群土匪手里,这一路总不能寥寥几句就带过,说得清楚,才能自证,说不清楚,事情可就难办了……”

      赵构扫了她一眼,女子没有一丝慌乱:“当然说得清,当年之事,都如同昨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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