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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归来的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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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猫知道的故事,应该是这个叫高溡的倒霉驸马爷悲催的一辈子。
他的兴衰荣辱都和一个女人密不可分,这女人就是柔福帝姬。
即使在千百年后的今日,人们还是不知道当年那个以柔福帝姬的名义回归临安,十年繁华如一梦,最终又命丧黄泉的女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
三人没想到的是,答案居然竟会是如此离奇,和后世任何的猜测都截然不同。
故事仍从公主归来那天说起,南宋绍兴元年春,临安大内后宫杏邬的杏花开得正好。
南宫门,一架马车被一队士兵押着来到宫门口。
“徐中军,这就是……?”守门的将官向领队的军官投去疑问的目光,徐中军干咳了一声:“别,不能说。上面交代,让悄悄地送进去,别声张。”
守门将官一挑眉:“这么说,现在是真是假还说不准?要我说,肯定是真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是假的,进去可就别想活着出来!”
徐中军瞪了他一眼:“我可没说一个字,只把人交给你了。从舒州一路日夜兼程,就怕出点差错,今天可该松口气,交接完了,就没我事了。”
守门将官手一挥,宫门徐徐开启,两个士兵跑过来接替了赶车人:“两个人赶车进去,冯公公派来的轿子就在下道门前等着接应。”
眼看着车子就要进门去,车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声音:“且慢着。”
士兵们犹豫了下,还是停了下来。女子微微掀起车帘一角,恰到好处地并不露出自己的容颜,只看见一截细瘦的手腕:“徐中军,这回宫一路上,辛苦你了……”
她的语气很真诚,又有种说不出的威严,本要轻率离去的徐中军竟愣了下,有些不自然地跳下马来,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
数月前,他们在舒州剿匪,在一伙流寇的栖身之处,竟发现一
屋子劫掠而来的女子。他叫手下细细审问,安排送她们返乡,所有人都对他千恩万谢,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只有一个女子站在墙角只对他微微颔首,递上一条藏在衣带内的手帕:“请将此绣帕转交舒州知州李淳轩……”那女子面容消瘦,形容憔悴,乍一看平淡无奇,但谈吐却端凝稳重,与这剿匪一路所见的乡野村妇大相径庭,更何况对知州大人直呼其名。
他惊诧不已,接过绣帕,不过两掌宽的帕子上绣的是一只鸟,立于芙蓉花枝之上。花枝针脚细密、花瓣层次分明,鸟羽针脚细密,这绝不是民间随处可见的手艺。帕子下角还绣了针鼻大的字,但徐中军不太识得,只觉得这绣帕太精巧,这女子太蹊跷,所以一肚子狐疑地把帕子塞进袖口带了回去,他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个举动,令他成为了接手这个天大秘密的第一个人。
徐中军的一个在军中担任文书的同乡看到这锦帕,惊呼不已,说帕上绣的落款是“翰林绣画院奉敕恭制”。被金人掳走的道君皇帝喜爱绘画,又爱鉴赏刺绣,翰林院分出了单独一个分支用刺绣临摹名家书画,名叫绣画院。这帕子定是出自宫中,女子身份也就不容小觑了。
帕子传到舒州知州李淳轩那里,他一看便认出来,这帕上绣的是《芙蓉鹡鸰图》,分明是被掳走的赵佶手笔。道君皇帝善画花鸟,若不是皇帝旨意,谁敢把皇上的画作当成绣样子,可见就是绣画院的奉旨御制无疑了!
徐中军返回去接来了女子,接下来的消息震得他魂飞魄散,女子自称是从金国逃回的道君皇帝之女,当今皇上赵构的妹妹柔福帝姬。而这《芙蓉鹡鸰图》的帕子,是当年恭福帝姬降生之日,皇上命绣画院依照自己的画作绣成,每个公主都有一条。
鹡鸰在五伦之中代表手足之情,用意在教导她们谨遵君臣、父子、手足之伦常,恭顺友爱。有帕子在手,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皇帝公主被敌国掳走已是国耻,公主又独身逃回落入贼手更是耸人听闻,这再不是他们能做主的事态,所以李淳轩一封急奏送去了临安。
皇上下旨,要悄悄地送上京来不要声张。这任务自然落在了几个知情人当中的徐中军手上。他当兵以来,从未见过比知州更大的官,什么皇亲国戚更是连边也没沾过。他虽是粗人,却也怀疑过公主如何能只身从残暴的金人手里逃出,又落入贼人之手侥幸活下来。
大宋的公主该是什么样?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而这在临安皇宫门前的最后一面,让他笃信了这女子的身份,也许真正的公主,就该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让人不自觉地不敢怠慢——龙生龙凤生凤,王侯将相大概真的有种之分,他心里已经全然臣服了。
宫墙内,长秋监内侍冯公公和他身边年轻的徒弟小太监叶儿站在澄碧堂门前的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事关重大,他的两鬓都急出了细密的汗珠,连连擦拭之后,连袖口也潮了起来。
冯公公冯益是以前在开封皇宫的旧人,靖难之后,凭借资历,在临安宫里得了重用。皇上现在贴身的近侍翟安已经年近六十,皇上看冯益办事也牢靠而且刚刚四十出头,就叫他帮着分担些。翟公公心里愿不愿意外人看不出来,但冯益自己心里可是如同明镜般,这次皇上交代的柔福帝姬这件事,办得好就是一飞冲天,办不好恐怕连命都保不住——翟公公之所以举荐他,只怕就没打算给他留个好下场,他可得赔上一万个小心,不能出一点差池。
澄碧堂门前是波光粼粼的玉龙池,湖水清澈见底。沿着湖边有一条通往南宫门的大路,此时冯益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眺望着宫门的方向,神情紧张,一语不发。叶儿见他站了许久,在一旁小声说:“师傅,您老进去等吧,要是来了,老早我就能看见……”冯公公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他后脖子一把:“我这会哪有心情进去坐,咱们这一帮子人的性命和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等着今天这一位了!”
虽说情况艰难,他心里也不是一点胜算都没有。护送“柔福帝姬”上京的舒州知州已经通了信来,说那女子的确不似一般人,保不齐真的就是柔福帝姬本人。皇上在她上京这一路上,虽说一直淡淡地好似没放在心上,但冯益知道他私下还是询问了好几次,可见心里一直记挂着。皇上是趁着靖康之难,二圣都被掳走的情况下自立为帝的,多少心里还是觉得底气不足,兄弟姐妹都被金人抓去当俘虏,他大概很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亲人’来帮他壮壮声气,以防天下人骂他不顾父母手足之情。
冯益很坚信自己揣测到了皇上的心思,他希望柔福帝姬是真的,皇上也一样——有了这一层,他对翟公公的忌惮又消了一些。
叶儿看着冯益一脸的高深叵测,心里疑惑道:“公公,您还记得公主长什么样子吗?公主被掳走好几年了,靖康之后,宫里的旧人死的死、逃的逃,现在所剩无几。像我,原先一直在东宫伺候,二十来个公主,一年碰不上见一回,就算见了,又哪敢细看。要问我柔福帝姬长啥样,只怕把她当年的摸样拉到我眼前,我也认不出!”
“别多嘴,好好看着!”冯公公斥责了一句,叶儿不再吭声了。
对这一点,冯益自己心里也有些打鼓。靖康那年,柔福帝姬才十六、七岁,在金人那里饱受了几年磨难,容貌有多大变化谁也料不准,何况他自己当年一直在宫中负责祭祀礼仪之事,见公主的次数也有限,心中着实没底。但待会人来了,横竖都要报上去给皇上知道,他说是真的,皇上才见,他若说是假,只怕隔日就砍了头。这是个危险的诱惑,铤而走险或是急流勇退,打心底里,冯益可不想轻易放弃。
“公公,公公,人来了……”叶儿忽然探起头来,踮起脚左看右看:“一定是了,是咱们派去接人的轿子!”
“这就来了……”冯益提起一口气,准备迎接着即将到来的考验。
轿子来到澄碧堂前落下,叶儿跑过去,按礼数搀扶轿中的女子出来。
大约是从舒州一路来多少受了些照顾,女子消瘦的面颊稍微丰润了一些,显出些鹅蛋脸的端倪,她脖颈修长,有双大眼睛,别的地方都挺平淡。
初见这一眼,冯益心里“登”的一下,说不出像还是不像,只觉得活脱脱地眼熟,如果有一支笔描着他模糊记忆里的柔福帝姬一点点补全,最后蹦出这样一张脸来,似乎也并不觉得突兀。但再细看,女子肤色多了些风吹日晒的暗气,侧脸薄,身材细瘦——记忆里公主丰腴许多,好似没有这样高,可再细想,十六七岁再长高些也不是不能,何况在金人手里受苦哪似宫中养尊处优。就这样满心猜度,他强迫着自己不动声色地行礼,想不到女子却先叫住了他。
“公公,既然已经接我进宫来,何不带我去见皇上?”女子声音落落大方,柔中带刚,不似想象中的柔弱。
冯益恭顺地回道:“皇上是念公主一路辛苦,想让公主先在这里稍作休息。今日皇上在垂拱殿召见刚从金国回来的大臣,他们此去又没见到二圣,皇上心中忧虑,此时……”
这几年,徽、钦二宗时常托人捎信回来,期盼大宋能多派使臣去看望,最好再多求求金人,能放他们回来。一开始皇上还派人过去,日子久了,使臣在金国时常遭人为难,不是不让见,就是见到了又加以羞辱挑衅,皇上渐渐也把这件事看淡了——毕竟自己在临安做个半壁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乐得逍遥!
冯益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情,此时只是假托二圣找个借口,但女子却轻叹一口气,沉重地说道:“即使是在金国,想见父皇又谈何容易……皇兄想必也愤懑至极,我在此等候便是。”
她的口气听来悲凉,似有无限的苦痛不堪回首,连身后的叶儿也有些不忍,跟着叹起气来,看似已经信了七八分。女子言谈应对得体,严缜大方,实在挑不出什么差错,冯益心里多少有点欣喜。
他仔细想了想,为求稳妥,他退后到一旁拉过叶儿道:“快,去叫伺候吴贵妃的敬娘来!伺候公主的人都被金人杀了个大半,想来想去,也就她当年有机会多见公主,叫她快些来看看!”
敬娘是当年在玉壶园伺候的宫女,负责照顾华福帝姬、恭福帝姬和纯福帝姬三位年幼的公主。其他几个及笄但是尚未出嫁的公主也都住在附近,因此时有见面。靖康一难,敬娘跟随一些宫人逃难到南方。康王赵构南渡以后,自立为帝,就是后来的宋高宗。临安成了新的帝都,大修宫苑,妃嫔们嫌弃临安旧宫里的宫女们手笨嘴拙,所以四处召回昔日开封皇宫里的旧人,敬娘才得以回到临安皇宫中服侍。吴贵妃恃宠而骄,要的仆从最多,所以敬娘也分到了吴贵妃手里。
敬娘也有快四十了,在吴贵妃那里并不得宠,时不时还受年轻宫女的排挤。但她亲眼见过乱世艰难,靖康里金人破城的生灵涂炭,所以现在大难不死在宫里还有一口饭吃已经是谢天谢地。听说柔福帝姬突然回来的消息,许多人都议论纷纷,吴贵妃还破天荒地叫她进屋单独细问了好几次,问她以前见过几次柔福帝姬、还记得些什么事,可敬娘咬死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说当年不曾见过几回,金人围城时又吓丢了魂,现在记性不好。想不到现在冯益专程来找上她,她躲也躲不过。
敬娘害怕那些宫女们告状,所以等吴贵妃午睡了,自己才偷偷摸摸出了吴贵妃的院子。
叶儿早就等急了,连连催促:“敬姑姑,您倒是快些啊,冯公公一个人在那里和公主周旋,还等着您验明正身呢!”
敬娘磨磨蹭蹭:“我这腿脚不好,靖难的时候逃跑路上受了伤,哪里走得快!”
叶儿无奈过去搀扶:“我扶着您吧。别再有了闪失,待会冯公公又要骂我!”
敬娘一路走,心里一路七上八下,她并不是腿脚不好,只是想在去的路上再好好打算一番——到底该如何应对这归来的公主才算是最安全的。临安的皇宫虽比不得过去开封,但这几年修葺扩建,也有了一番富丽气象。
一路走走停停,叶儿也弄了一头的汗,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敬姑姑,你当年可曾常见柔福帝姬的面?记得她也住在玉壶园附近,一月间总也能见上几回吧!”敬娘连连撇清,摆手道:“哪里那么多,我们玉壶园里三个小公主都不到十岁,天天操心费力,偶尔在花园里遇见几回,打个照面就过去了!柔福帝姬不爱说话,平日也不爱出门,也就蔡太师家的二小姐来了,两人才去花园里坐一会,几个月间看见一回就算好的了!再说了,蔡二小姐的脾气你也听见过吧,旁人见了宫里的人都会给几番薄面,她可是谁也不放在眼里,好好地走着都说不定要碍了她的眼,我哪敢凑上跟前!”
敬娘这话算是七分事实,三分夸大,她生怕把事情说得太死,倒时候不好装糊涂。平心而论,她过去在玉壶园当差的时候,确实时不时见过柔福帝姬,一月间总能见上一次,但也确实都是匆匆的。女孩子家正是十五六的年纪,样貌变得很快,几月不见就是另一番摸样,何况这几年历尽坎坷,许多前尘旧事都像上辈子一般,现在要她在脑中描绘出公主当年的眉眼,她也确实拿不准。
听到“蔡二小姐”四个字,叶儿鼻子里哼了一声,知道她说的是当时的大奸臣蔡京蔡太师的女儿。
“当时他老子官大权大,在京城里谁不怕他,除了皇帝,我看他们谁也不放在眼里。那老儿命太好,被贬黜病死在路上,总比在金人手里受折磨的强吧,他死的时候都八十了,一辈子的福早享够了!也不知道蔡二小姐那家子现在是死是活,当年她嫁给童贯党羽朱勔的儿子,御笔亲书“天作之合”,多神气啊!”
蔡京奸臣得道的时候无法无天,叶儿的话听来像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敬娘听到这些话,语气却有些唏嘘,世事磨难令她学会自保,但她还未丧失一颗同情之心:“我记得蔡京的五公子蔡鞗娶了茂德帝姬,现在夫妻二人都被金人押送去了北方,不知是死是活。想到茂德帝姬那么美的人,要受这份罪……”
正说着,眼前忽然展开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敬娘知道是玉龙池到了。澄碧堂就在玉龙池边遥遥在望,她整了整衣饰,心中暗下了决定:不多说话也不出这个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能装糊涂就装糊涂。不管皇上最后认不认这个妹妹,只要别叫人家拿住把柄,说这事是她撺掇而成的就行了。
冯益在澄碧堂外的回廊下张望,急着看叶儿和敬娘来没来。屋里已经添了三回茶,奉了两回瓜果点心,女子端坐在屋内一语不发,平心静气地品茶,瓜果一分未动,只略微用了一小块糕饼,奉茶的侍女出来窃窃私语,都纷纷说确实是公主的气派,吃东西的时候那份斯文端庄,比宫里的娘娘们一点不少。
屋外敬娘被叶儿拉扯着走上澄碧堂的台阶,澄碧堂修在玉龙池边的小山坡上,能看见整片玉龙池的风光,还有层层叠叠的宫墙绵延。
冯益在门口不好大声招呼,轻轻地凑过去叫侍女们再拿些熏香来交给敬娘,由她进去添香,顺便好好看看公主的样貌。“你可看清楚,看过了你再张嘴,‘不是’这两字可是要死人的,看清楚再说!”冯益半明半暗地提醒道,敬娘顺从地点了点头。
敬娘拿着香走进去,那个女子正坐在案边望着窗外的湖水,没有转过脸来,只看见个侧脸。身材细瘦,个子不算矮,两颊有点瘦削所以显得眼睛更大,说不上太漂亮——这是众人都知道的,年纪相仿的姐妹中,原本就是茂德帝姬最漂亮,柔福帝姬从来也不是最招眼的那个。
听见有人进来,女子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蜻蜓点水般的目光在她身上转瞬停留,这种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令敬娘感到无比的熟悉,在宫里,她每天都会被主人们用这种目光扫过,在这种目光里,她感到自己只是一张桌子或是一株花草,毫无意义。当女子很快地静静挪开去,那侧脸、那转眼的神情,令她的记忆如迅雷般跳出了一件往事。
有一年蔡二小姐进宫探望公主,两人在花园亭子里坐着。蔡小姐拿来了不少礼物,多是笔墨纸砚之类。蔡京虽是举世闻名的奸臣,却也是公认的书法大家,徽宗自己也是名家,自然赏识他的书法文采,宫里由此便盛行起习书品字、鉴赏文房四宝的风气。蔡潥带来的笔墨自然都是世上罕有的珍品,两人谈得高兴,正巧看见敬娘路过,就叫她带随身的侍女去就近的玉壶园搬张桌来,公主想即刻试试蔡潥新送来的墨和笔。
公主不爱说话,都是蔡潥代为发号施令,她当时就侧坐看着亭外风景,就是此时这副端凝沉郁的神态——一个大宋的公主本来就不该有太多的表情,而柔福帝姬更甚,她几乎没有在下人面前笑过。由此一眼,敬娘心里为之一震,这么看去,竟是九成相似!只是公主那时体态丰腴、肤色白嫩,现在这女子憔悴黑瘦了许多,可那神情着实是活生生如记忆中跳出来一般!
她不好站住凝视,只好轻轻走到香炉边,一边弄着香灰,一边借机再看。徽宗在位时,一贯不喜欢熏香,对公主们的管教也以俭省为主,所以过去公主的住所很少熏香,后妃们也是如此。如今因为吴贵妃喜爱调香,宫内才再度盛行起来,敬娘这一向都是只伺候吴贵妃日常饮食,多年不碰这些香料难免生疏,她走到香炉前面掀开盖子,想拿银针拨一拨香灰,却不小心洒出了些,她想悄悄拂了,却听见窗边的女子冷冷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不大,口气却严厉,不怒自威。敬娘惊得心里一颤,银针掉在了地上,她连带着有点紧张,她还没有确认这个女人就是公主,却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害怕了。
冯益在外面听见声响,急忙迈步进来,女子眉头蹙道:“冯公公,皇兄在何处?如果对我的身份存疑,大可找人来当庭对峙,昔日的宫人尽数叫来一一验看,有何不可?现在叫人来偷偷摸摸地查验,拿我当什么人看待?”
她转过脸来,对着敬娘道:“这位姑姑,若是宫中旧人,到了这个年纪,不该由你做这添香减水的琐事。是谁把你叫到这里来?”
她的目光轮流检视了冯益和敬娘,冷笑道:“父皇留下的规矩,如今是都改了……昔日宫里教导我们恭俭修仪,我的呈平殿里何曾焚过香?不但规矩改了,人也都是孤魂野鬼了,在金人手中九死一生,如今好容易回到了家,竟会拿这些心机来对付我。我有生之年重回大宋,就是今日赴死,也毫无怨言。
父皇还在北方受苦,我一人逃出本就是不孝,从未奢望还能重回昔日,你们想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这一路上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就算不得见皇兄的面,你们只需将这封书信转交,我也就此行无憾了。”
冯益不知该不该接过这封信,他还没有完全打消疑虑。这时,只见敬娘犹犹豫豫地看着女子的双腿,半晌,忽然低声颤声道:“老奴冒死问一句,犹记得公主们当年个个都缠得一双纤纤玉足,怎的您的双足……”
冯益低头一看,女子身上的衣服大约是护送而来的人给置办的,只是穿了一双不甚精细的缎鞋,一双脚着实不小,倒像是贫家女子的摸样。冯益顿时狐疑满腹,双目直勾勾盯住女子。
她把信掷下,一手撑着案边,冷冷地笑了出来,反问道:“纤纤玉足??”说着,她的双眼流下泪来,双手攥紧咬牙道:“金人破城强掳我等三千女眷北迁,一路上严寒凛冽,男女衣衫褴褛,三岁小儿都要赤足而行……你们可知这一路是何等惨状?!云儿、淑儿两个妹妹,是我眼睁睁看着在渡河之时淹死的,仙郎姐姐一路走来,双足的指甲都被磨掉了,被金人绑在马上强拖着走……”
她说到这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在桌上重重地拍了数下,像是无处可泄心中的悲痛:“此时还说什么纤纤玉足!要不是路上大雨将寺庙院墙冲毁,我和贤福帝姬二人在两个宫女帮助之下冒雨逃亡,此时只怕连命也没有了。贤福姐姐在半路上因为双脚受伤,滚落山崖,我只恨我们一双脚生得不像男人,不能奔跑攀爬,姐妹们要是个个如贫家女子一般一双天足能走能跑,怎么会束手就擒,连跑都跑不得!”
桌上的茶碗被震得铿铿作响,冯益一想到金人,也是心惊胆战。整个皇宫的人都对金人怕在骨子里,听着女子的那些话,光用想也觉得惨不忍睹,连细问的心都没有了。
听到云儿、淑儿这两个名字,敬娘突然明白过来,那就是她当年照顾的纯福、恭福两位公主的小名。她一手照顾着养大的和花朵一样的两个孩子,就那么惨死在冰河之中,她此时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女子的脚边哭了起来。
女子扶起她,含着泪道:“我认得你,你是过去玉壶园的敬姑姑对吧。有一年我和潥潥在亭子里写字,还叫你带着她的侍女去玉壶园搬东西,我可还都记着……”
听了她的话把地点人物都说得一分不差,敬娘再也没了怀疑,她激动地双肩颤抖,把来时那些明哲保身的话都抛在了脑后,只顾着抱着女子的双手嚎啕大哭起来:“公主,真是您啊!那年的事奴婢都记得呢……是奴婢对不起您,没把您认出来,奴婢对不起纯福、恭福二位公主啊!!”
她一声公主喊出口,冯益心底一块大石落地。女子和敬娘连当年的细节物什都能对的上,哪里还会有假——现在就是如何在皇上心里坐实她的身份。他急切地召来叶儿,把信交给他:“快去,送给皇上看!千万自己送进去,别叫翟公公经手,动了什么手脚!”
叶儿面有难色:“翟公公伺候皇上写字呢……万一皇上不看呢。”
冯益胜券在握地看了看信上的笔迹,笑道:“放心,只要给皇上瞧见,一定会看!千万把信封上的字递到他眼前去!”
做完了这一切,他长舒了一口气:“公主,这就去禀告皇上,待会他就知道,是您回来了!”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有劳冯公公。”
冯益对上她的眼睛,心里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她的眼睛有太多的内容,而且充满生机。南渡之后,这半壁江山的朝廷似乎沉浸在忍辱偷安的梦中,在华丽的宫墙内,太多的人的眼神都是醉生梦死,冯益好似第一次看见这么清醒而又充满卓绝生机的眼睛——虽然女子消瘦、困苦并且憔悴,但这眼神真的不似这皇宫里的人。
这个念头被冯益即刻推翻:能从金人那里逃出来并在强盗手里偷生的这位公主,本就不该是个平庸之辈,或许艰难困苦的生活磨砺了她的意志,令她沾染了这种不属于这死气沉沉的皇宫的生机——这是好事。从他送去这封信开始,他已经默认自己成为了这名新公主的盟友,这位公主越是心机聪明便与他越是有利,他在宫中,也该有个拿得住的靠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