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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往事 ...

  •   再回去的往事中,景色流转,斗转星移。

      距离江阳驿站里秋雨未明的那个清晨,不知道过去了几年。

      昔日木樨长满前庭的那进池塘边小院已是一片荒芜,越过池塘的小桥,隐约听见前院的歌舞声,几个穿着簇新布裙子,提着花篮的女子站在洗衣院门口,向院里发号施令:“还有两桶衣服,天黑前洗完!今天是重阳,殿下难得从荥州回来,兰夫人恩准大家都去席上伺候。横竖没你的份,你就把别人的活儿也干了吧。”

      院里没人作声,只有哗哗的搅水声,几个人面上顿时不悦,走进去把刚晾好的一排长衣一扯:“跟你说话呢,崔待卿,你哑巴了?!”
      竹竿被扯落在地,刚洗好的衣服都沾了泥,坐在水井旁的女子低着头,伸在水盆里的一双手却停下了。

      几个女子脸上分明有点顾忌,却又为了壮胆一般索性把衣服踩在脚底下:“你还拿着什么架子?!也不瞧瞧自己现在什么模样!”
      话音刚落,只听“哗”一声,女子把装满脏衣的水桶推翻在地,水泼了几人一身。几人慌了,嚷嚷起来:“你是疯了吧!”

      女子抬起头,当年那张明艳面孔,如今有了憔悴颜色,眼神里一片怨毒。几人心虚了,骂骂咧咧拎起裙子就走,她们总也不明白,这个崔待卿已经沦为奴仆这么多年,为什么对她却还是有几分忌惮。或许是因为她失宠的经过太过诡异,至今没人知道内情,所以也就平添了几分神秘——只知道一切都和那年在江阳的一场叛乱有关。

      泼出去的水在院子里随意的流淌,崔待卿呆呆望着,自己的粗布衣裙也湿淋淋一片,秋风一吹,凉入心扉。她把脏了的衣服重又捡起来,双手浸入水中,龟裂的伤口又疼起来。她低头看自己粗糙布满裂纹的手指以及指甲里难看的污垢,早已想不起它曾经娇嫩的样子,这早已不是弹琴人的手。

      她并不想得罪那些盛气凌人的小丫鬟,只是今天,在这个萧缇又回到王府大摆筵席的今天,她又再次感受到了历久弥新的恨。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恨着他,想必他也一样。这天是凤池的忌日,每年唯有这天她才会用麻木的心想起过去的事,悔恨、羞耻和愤怒都会再次卷土重来,她一万次的问自己,在江阳城外百里的河水里,为什么她没让那箭射穿了萧缇的心口?她永远也没法原谅自己或许有片刻爱过他。

      那年离开江阳之后,萧缇坚持在追剿叛军的路上带她前行。
      不久后前方传来消息,说白绸军落败死伤大半,剩下的匪首与亲随却四散逃窜不知所踪。

      萧缇大怒,命兵分三路追剿,自己驻营督战。那天夜里,营中守备较平日单薄许多。已近黎明,萧缇还未归来,待卿正在凉药,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大乱。

      一个侍卫爬进来喊道:“不好了,叛军冲破守卫杀进军营了!姑娘先别出来,我去禀报殿下,定会派人来救你们!”
      尚在睡梦中的兵士们谁也没想到只剩一百余人的叛匪竟敢深入大营夜袭。大约是为了报复同伴的死伤,叛匪下手毒辣,先毒死了战马才放火过来,许多士兵仅凭一手一脚慌乱逃窜,被骑马突袭的叛匪一路斩杀。

      听着马蹄声,叛军已经越来越近,一路鬼哭狼嚎。待卿不知道萧缇派来的人会不会来,慌乱中拉着凤池跑出营帐。刚出门,就见许多营帐起了火,不知往何处跑,到处是人喊马嘶,方向莫辨。

      就在这片混乱中,忽然听见一阵放肆狂浪的吼声,两个手臂缚着白绸的大汉一左一右驰马奔来,一路锤杀逃兵,满脸血迹如同阎罗一样。两人转眼就追上了待卿,将她和凤池团团围住:“萧缇那狗贼,出来打仗还带着女人!按说咱们也享享福,把这两娘们抓回去玩玩,可萧缇杀我们这么多弟兄,这娘们留不得了!”

      说着,那人扬起手里的钉锤,却突然咣铛一声,一个身骑黑马的男子奔驰而来,手中的长剑横劈过来,那壮汉毫发未损只是手中的铁锤落地。待卿抬头,只见来人束发蒙面,目光如炬,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大哥,说要生擒萧缇,怎么跑来对我动手?!”壮汉不忿嚷道。

      看到蒙面男子的眼睛,待卿浑身一颤,有太久没看见这双眼睛,可是即使在如此的混乱之中,也依然不会认错,那是淳于风。月明说得没错,他果然加入了叛军。

      “是你!”待卿颤抖道。
      “跟我走!”淳于风摘下蒙面的黑巾,向她伸出手。他的脸棱角分明目光冷峻,再不是当年笑意盈盈的少年。
      “淳于风,原来劫掠官粮、杀害灾民的就是你们,你怎么走上了这条路?!”她不自觉地后退。

      “待卿,想知道三醉楼大火那夜是谁害死你姑姑,就跟我走!”他的话在混乱中如同惊雷,待卿一下子思绪混乱。

      淳于风拉她上马,阔别了多年的那双手再次围住了她的腰身,她恍然发觉,自己还没忘记这双手的温度,没忘记这十四岁那年就爱过的男人。即使时隔了多年,她还是熟悉那温热的胸膛与结实的臂膀,而萧缇,她仍旧不懂他。

      “萧缇在哪儿?”淳于风怒吼道。
      “他不在这儿,你们要走便走,别再滥杀!”待卿没说真话,淳于风带着恨意冷笑:“待卿,想不到你会可怜他!他带着你,不就是为了引我上钩?!”

      淳于风向天发号,号令手下撤退。他领头在前,突袭的叛军听到号令,也紧随其后冲破军营的最后防线。更多的叛军被淳于风的口令召集,从军营中带血冲出,一路上仍摇起火把四处投掷,被烧的兵士惨叫连连。那些兵士,她曾看他们在山上摘过山梨,在溪水里汲水打闹,一瞬之间,却纷纷倒在她眼前。她不忍去看,淳于风无动于衷,踏着尸体飞驰冲出军营。

      风在耳边呼啸,荒野上一片苍凉。

      萧缇的面容在她脑中时隐时现,她心中一团乱麻:“淳于风,他强你弱,你们跑不掉的!放了我吧!”
      淳于风愤怒地甩开她,眼里是发狂的恨意:“待卿,实话告诉你,这次我敢来,就没打算放你回去!那姓萧的放过了我,我还没想放过他呢!”

      话未说完,身后陆续几个大汉奔驰而来,口气慌乱:“大哥,追兵来了,咱们明明给所有马料都下了毒,萧缇亲卫的马匹却毫发无损!他们速度极快,眼看就过来了!”
      淳于风不由分说抓紧了待卿,哈哈大笑:“待卿,你看见了?!他是早有准备!”
      说完,淳于风吼道:“即刻过河,等到了对岸,就有好戏了!”

      远远看去,一条湍急的大河已经依稀可见。水面宽阔,岸边是高耸的礁石。
      淳于风急拉缰绳,马儿在岸石上长嘶一声,他找到礁石的一处豁口率先驱马跳入河中,后来人也纷纷效仿,他们熟悉道路,走的是河床上最浅的滩涂。所有人在河道上曲曲折折,顺利渡过了湍急河水。还有几名手下来不及上岸,就听见一阵如风声般的哨响,一只鸣镝飞来射中一人的马头,那人竟跌进河中。

      “殿下有令,放下那女子,饶你们不死。否则,必当全数追剿,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陈壁城的声音传来,淳于风正中下怀:“来得好!”他隔江大喊:“萧缇何在?”
      “你们什么东西,敢直呼殿下名讳!”季准喝道:“有什么话只和我说,殿下不会与你们相见。”

      “我们被你生擒的四十个兄弟不出来,别想和我们谈条件!再耽搁,我杀了这娘们下酒!”铁锤大汉大声回道。

      隔江相对的两个男人,左右着她的命运,一个把她当做诱饵,一个把她当做筹码,身边的这个她爱过,对岸的那个,她不知该如何看待。

      淳于风抓紧她的肩膀,手指像钳子一样:“待卿,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被萧缇威逼利诱卷进临川王的阴谋的?!他诡计多端,一边说要为你报仇,一边拿你当棋子!你可知道,为了永绝后患,三醉楼是他下令烧的?你姑姑是他害死的,你还蒙在鼓里!”

      “姑姑?”待卿的身体一下子软下来,呆滞地重复他的话:“不……不可能,那天是他救了我。”

      “他就在对岸,你现在就问他,看他敢不敢答!叫他出来啊!”淳于风的声音如同鬼魅,待卿嘴唇颤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淳于风夹起她跳下马趟进河水中:“萧缇,你费尽心机才把她留在身边,舍得看她死?”
      淳于风举起刀架住待卿的脖子,冰冷的刀锋触到皮肤,待卿周身一颤,淳于风在背后顶住了她:“待卿,信我……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有些可笑又有些讽刺,拿刀对着他的人,却说从不曾想害她,她心乱如麻。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待卿看见萧缇的白马穿过人群走到岸边的大石上,他定定地望着这边。季准还要说什么,却被萧缇摆手喝退。
      “你就是淳于风?”隔着湍急河水,传来萧缇的倨傲声音:“现在放下她,我留你一条命!”

      淳于风的呼吸很急促,他很紧张,捏着待卿脖颈的手微微发颤。待卿觉得领口刺刺的,原来是皮肤已被刀锋划破了一道细小伤口。她不觉得疼,只是害怕,现在她不知道该相信谁,那个真相太可怕,她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两个男人,现在她都不敢相信。

      淳于风作出妥协的口吻:“萧缇,你若要她,亲自到河中央来接。你身后的旁人若是多动一下,别怪我不客气!”
      河对岸萧缇的人马一阵骚动,列队将萧缇团团围住守护。

      萧缇却忽然走出列队,策马跳下河中。他的动作异常地突然,溅起的水花引发两岸的又一阵耸动,待卿清楚地听见了陈壁城的喊声:“殿下莫去啊!”

      淳于风身后背着箭囊的少年跳下马淌进河水中低声道:“大哥,他们中计了!”淳于风激动地呼吸急促:“得手之后,下游乱石滩汇合!”少年抢过待卿,压着她继续前行,淳于风不放心地目送,紧紧抓了抓待卿的手:“这次一定带你走,一定!”
      少年回了一句:“放心,绝对伤不到她!”

      萧缇的马高过别人的马一头有余。那马熟悉河道,小心翼翼地稳健前行,就在同时,淳于风的人马正在一点点后退,作出妥协的姿态。

      那少年押着待卿,冰冷的河水渐渐没过了膝盖,少年按着熟知的路线摸索着前行,待卿的两只手被缚着,觉察到他另一只手在箭袋中摸出了一只锋利的飞镖,她记得清楚,死在她帐前的士兵里,就有人胸口插着这样的镖。

      “只要你配合,不会有事。”少年喃喃地说着,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给自己鼓劲。

      萧缇越来越近,他脸上是一种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

      “崔待卿,你说我还要向前走吗?”他用讥讽的口气说出这句话,目光却像是真的在等待她的决定。“我说过会保你周全,你却不信。在军营里,多等一会就那么难?”

      待卿僵硬着身体,河水太凉,她觉得全身都像要被冻住了。现在她谁也不想相信,谁的话也不想听。身后的少年已经握紧了飞镖,手臂死死抵住她:“快点,再靠近点!”待卿迈不动步,少年架着她向前,即使思维已经被一连串的打击与“真相”折磨得麻木停滞,还是有一丝念头在预告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以前从来也没怀疑过淳于风,就像无法怀疑当年为了他而经受的痛苦,但这一次,她却害怕了。他变了,他眼里满是戾气。他要造反,要杀了萧缇,她怀疑他此时的脑中,是否还顾得上她的死活。眼前是萧缇越走越近,他的目光出乎意料地熟悉,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已经如此亲近。

      她忽然想起这一阵子他们平静相处的时光,忽然想起江阳那个雨夜,她乱了,到底在担心什么,他是不是真的骗了她?火烧三醉楼真的是他的阴谋?姑姑是他害死的?若他真的是仇人,此刻又为什么过来?!过来就是送死,他会不知道吗?!

      一辈子就在这个时刻,她心软了,她忽然害怕他是不是也多少有些真心,就在这个念头冒出的刹那,她脑中轰隆一声,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她突然喊了一声:
      “别过来!”

      惊恐与紧张之下,她根本没有喊出声音,但萧缇在她的嘴唇轻启的那一刻便立刻明白了过来,萧缇迅速匍匐在马背上,与此同时,少年手中的镖也飞射而出,只射中了他的马。那是祁予人的好马,中箭嘶叫飞奔,却仍旧恪尽职守带萧缇返回堤岸。弓箭手万箭齐发,少年拉着待卿一头扎进水里,冰冷的水灭顶而来,待卿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时身处山洞,淳于风阴鸷的眼神望着她。山洞外传来女人撕心裂肺地啼哭,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风哥,我弟弟就这么死了,我要去给我弟弟报仇!”

      待卿认得她,她是在龙州和淳于风一起跳窗逃走的侍女。众人拉走了女子,淳于风冷冷地说:“待卿,你知道么,她弟弟死了。就是那个带你泅水的少年,他中了一箭,游回来的时候,死在石滩上了。”

      淳于风钳住她的肩膀,像咆哮的野兽:“你以为我不知道,萧缇为什么躲过这一劫?!你……你真的变了!”他血红的眼睛,嘶哑的嗓音,待卿麻木地自语:“你也变了!”

      淳于风把浑身虚弱的她从草榻上拽起来,粗鲁地拖拽到石桌前,桌上的木盒子里放着一只铁牌:“你真的以为萧缇是好人?!我把你的小厮月明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一路带着他逃离建康。这牌子就是他从杀你姑姑、火烧三醉楼的凶手那里撕扯来得,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牌子静静躺在盒子里,正面一个编号,背面是一朵木樨花的图案。凤池说过,季准曾训练了一队精兵,专为保护萧缇所用。那些人行动间不露容貌,只以编号花牌为标记。真相就在眼前,淳于风狠狠捏着她的肩膀,像是想把她拧碎一样,她的心麻木地不知道疼,连恨都没有力气。

      “风哥,追兵又来了,萧缇的人一直在搜山,洞里躲不住了!”属下再次焦急来报,一行人带着待卿仓皇出逃。

      待卿早已不记得在山中周旋了多久,许有半月有余。淳于风试图带队从山中小路逃出建宁州的境内,待卿被驮在马上,时醒时昏。她反复忆起萧缇,在许多个夜晚,她奏琴之时常见的他那沉静的侧脸在月光下转为鲜血淋漓的狰狞,那个春夜早起望着她孩子气的笑容,江州擂台下与她对视的笑颜,转瞬间都只剩讽刺的嘲笑。

      淳于风本以为凭借山中地形,萧缇难以追来,周旋半月,他足以逃出建宁州。想不到却在最后关口与萧缇狭路相逢。萧缇大开杀戒,整个山谷都是一片鬼哭狼嚎。

      淳于风宁死不交出崔待卿,却想不到她自己从藏身的草丛里硬撑着挪了出来,用刀抵着自己,神情就像将死之人麻木不仁。
      萧缇终于被激怒,倍感羞辱地冷笑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他?”
      “我知道你不会,但是,你得放过你的孩子!”

      几天前,淳于风手下那个蹩脚郎中战战兢兢地为她号出了喜脉。她塞给他一个镯子,告诉他只要不声张,身上其他首饰也都归他。

      萧缇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大变,待卿自嘲地笑了笑:她知道他一定会想要一个孩子,尽管他从来也没有说过。他扬起手,要浑身带血的淳于风被手下搀扶逃出山谷,她赢了,这一次,她终于猜中了他的心思——冰冷如他,也会留恋片刻温暖,正是因为猜中了他,她更觉得痛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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