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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上元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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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杨子烙将察察送进了寝宫。
皇帝还在侧殿沐浴更衣,察察在偌大的紫宸殿内局促不安地静候着。
等了许久也没有动静,这几日太累了,她在不经意间歪倒在旁边的案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觉有人走到身前来,她吓了一跳,连忙跪下。
皇帝没与她说话,反倒自顾自地睡下了。
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样,他是个俊雅清秀的年轻人,二十五六的样子,并不似她幻想的那样面目可憎。她是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独处,本来紧张地手足无措,见他睡下,反倒踏实了。
昭宗不久就传出平稳的呼吸声,空旷的殿内,她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上钗环首饰的脆响。她害怕吵醒了皇帝,便取下了头上的步摇发簪,坐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牙。隐约想起,也有这样一个月夜,她害怕得蜷缩在卫仪恭的床脚下牵着他的被角。
她以为今天卫仪恭会来宫中赴宴,至少这是她作为少女的最后一晚,但是卫仪恭却始终未出现,她的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察察伏在桌上睡了一夜,皇帝起床时,她便被赶了出去。虽说皇帝碰也没有碰她,但她毕竟担了侍寝的名头,皇帝却没有给她任何封号。杨子烙的爪牙从宫中带出消息,察察被带去距离皇帝寝宫很远的一处偏殿居住,皇帝再未去宠幸她。
杨子烙大失所望,断定察察这颗棋子是失败了。
一年后,昭宗侧妃赵氏诞下一子,三月后,宰相上书弹劾杨子烙,皇帝表面驳回弹劾,却借此赋了杨子烙一个闲职。杨子烙意识到昭宗并不像先帝那样甘受宦官摆布,他很后悔拥立了这个看似温润软弱的昭宗,他一边纠集手有兵权的党羽,一边再次盘算起挟持天子的主意。
之后没多久,赵氏的孩子不明不白地夭折,昭宗悲痛之余,竟破天荒踏进了察察寥落的门槛。
察察自那一夜之后,已有一年未见到皇帝。初见那夜,皇帝是个安静沉默的年轻人,那一晚,却如野兽一般丧心病狂。
察察知道他是为了发泄丧子的痛苦,宦官的势力无孔不入,谁都明白皇子之死与杨子烙脱不了干系,但作为乱世君王,他却有太多无能为力。
少女的最后纯真就这样被无情撕碎在孤窗惨淡冰冷的月光之下,昭宗沉睡的侧脸仍是充满挣扎苦痛,察察并不恨他,反倒有些可怜他——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对自己的人生无能为力的人。
第二天昭宗很早就离开了察察的偏殿,察察听见他走时的脚步,他吩咐宫人为屋里添些炭火,再为她加些被子床褥。
察察再次被临幸的消息传回了杨子烙耳中,他喜出望外。
很快,几名太医受杨子烙的授意去看望察察,为首的是她曾在杨府后门看见送别卫仪恭的那个男子杨逸。他也是杨子烙的义子,常在宫中的一名内侍。听闻太医说察察并未怀孕,杨逸满脸失落,察察冷笑道:“告诉杨大人,皇帝不会再来找我的!”
杨逸拂袖离去,晚些时候,却独自进宫来。
“察察,你也明白的,这是大好机会,若能借此怀孕,我们便能大做文章。到时你的儿子就是太子,圣上一旦不济,他岂不就是皇上!”
察察不屑一顾:“儿子?你怎么知道就是儿子?”
杨逸狡猾地一笑:“只要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怀孕,管他是什么,到时变成儿子还不容易?!”
察察疲惫地转过脸去不再理会,杨逸猛地冲上来抓住她:“察察,人往高处走,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来历!难道你想在这里守寡一辈子?”
察察冷笑:“守寡又如何,乐得清静。”
杨逸笑道:“清静?你来了这里,这辈子就别指望还有什么清静。我实话告诉你,义父虽然降了官职,但势力仍在。让你怀孕也不难,只怕到时你生不如死!我劝你现在想清楚,上元节那晚大家忙着赏灯没人在意你,有人接你出宫,到时你乖乖赴约就好!”
察察猛地坐起:“赴什么约?”
杨逸得意地指指她:“必定是你最想见的人。义父对你可算是仁至义尽了,替你了了这桩心愿!到时卫仪恭会来赴约,想必你是不舍得不见他的吧!你只要不开口,他不会认出你来。”
听到卫仪恭的名字,察察心中一酸,再没说话,杨逸满意地背着手复命去了。
上元节转眼就到,宫中迎来送往宾客众多。杨子烙在宫中遍布耳目,就在那夜买通侍卫绑了察察出宫。马车载察察去往杨子烙的别院,他在那里召众多义子和朋党宴饮,卫仪恭虽有了宰相女婿这一身份,却尚不敢轻举妄动,仍要备上厚礼殷勤前往。
酒宴上叫来了许多龟兹舞女,丰盈妖娆,宴到半夜,宾客更是放浪形骸,一派荒淫。杨子烙一直与卫仪恭对饮,两人半真半假地商议起下一步的进退,卫仪恭不得不表示仍要效忠义父,绝无二心。
卫仪恭一贯自制,却也禁不住一再劝酒喝到微醺。他料想杨子烙也不至会在此地对他不利,便任由几名侍女扶自己去休息。
这别院是他从小便熟悉的,侍女们仍扶他去小时候常住的那一间,见到旧日的物件,他忍不住有些触动,竟倒在昔日的床上睡着了。
没过多久,卫仪恭便醒了过来,只觉得今日的酒非比寻常,心中躁动不安。此时但见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映在窗边,似乎是久久望着他。见他醒来,女子缓缓走来扶起他,倒了一杯热茶。
屋中没有灯,冬夜的月光也不甚明亮,卫仪恭看到女子围着席间龟兹舞女的面纱,一双眼睛妩媚动人,像是含着泉水般清亮。
他拉住女子的手:“你是今晚的舞姬?”
女子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又取了一只浸了热水的锦帕递给他。他仍有些恍惚,摆了摆手:“罢了。”那女子温柔地接了过来,轻轻帮他在额头脖颈上擦拭了一番,又跪下解他的衣带。
他握住了女子的手,将她拉近自己:“谁让你来的?为什么总是不看我?”
女子垂下眼摇摇头,他抬起她的下巴:“你是龟兹人?”女子仍不看他,被他握住的手却微微颤抖,卫仪恭用龟兹语问道:“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在多年前初见卫仪恭的时候他便问过,那时她被士兵夹着递到他的马鞍前,他的神情那样高贵,语气那样温柔,那一幕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多年后,卫仪恭还是这样温柔,眉眼间的神情还是如此俊美不凡,但这句话原来不论是对谁都可以说出口,他只是举手之劳的善意,对她并不曾有任何的特别。
察察绝望地拉下了面纱,抬起眼睛望着他。夜色昏暗,卫仪恭早已记不清察察的模样,只觉得眼前的少女美丽绝伦。他感到一滴眼泪清楚地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这个女子如此动人,却不知为何眼里满是悲伤。
他觉得头昏脑胀,想说什么却又思绪纷乱。女子猛然靠近了他,吻了他灼热的嘴唇。她的嘴唇冰凉,像井水泡得梅子茶。他拥住了她,觉察到她单薄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你害怕吗?”他问。
女子紧紧地抱住了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她身上像花朵一样的气息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卫仪恭像是沉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漩涡,这股香气抓着他深深地像水底沉下去,这个夜晚美妙得不真实,如同一个梦。
窗外的花灯摇曳,长安城在上元佳节的绚烂烟火之中绽尽了最后的繁华,人们彻夜欢歌,像是明年再没有此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