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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川美人 ...

  •   曹馆长就这样去世了,心肌梗塞,突如其来。
      死亡令人感到害怕,就算记不起更多关于曹馆长的事,她依然感到难过,因为他死前叫自己的名字的那一声,那样亲切。

      他已经八十了,一辈子都扑在博物馆,新的馆长因为这里清水衙门,总是呆不了多久就走,他退休以后不断返聘,几次病休后再度主动要求重返博物馆。他一辈子的习惯,是每天早上把博物馆的每个展厅巡视一遍,据说,几十年如一日。

      王主任当上了馆长,但大家的称呼还是时常改不过来,王主任也不计较,他除了有些圆滑怕事,但还是个很好的人。他也觉得方小瀛的来历名不正言不顺,但她能干活,业务知识比谁都强,而且不像那些朝三暮四的年轻人,每天就想着混吃等死。

      方小瀛天天主动加班,晚上就睡办公室,曹馆长的追悼会办完,王主任就发了话,方小瀛是个好同志,大家不能排挤她,好好和睦相处。

      和睦相处不是嘴上说得那么容易,大家私下里到处传闲话,都说她奇奇怪怪。方小瀛也不反驳,确实,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没亲人,没记忆,没朋友,确实没什么比这更奇怪的了。

      她搜遍了博物馆所有的资料室和档案室,关于她的档案全都不见了,她过去写过的报告全都不翼而飞,甚至,她在大火那一年春天和其他人一起在博物馆院子里种下的一排丁香树也消失不见了,地很平整,就像从来没种过任何东西。

      自己过去曾经存在过的这份记忆,就如同一场笑话,人们说,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暂新的,代表着希望。人们并不知道一个真正崭新的太阳和一个崭新的、没有过去的世界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片绝望。

      曾经认识过的人可以再次认识,曾经去过的地方可以再去一次,所有否认过存在的回忆可以重新再来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生活还在继续,她竭力假装是一个正常人,融入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旧世界。

      因为她第一天来的时候,最先找着的人是陈大胖。所以大家都说陈大胖这个大龄男青年和方小瀛很搭配,应该送作堆。陈大胖一听很高兴,吃饭的时候特意跑来和方小瀛同坐:“你说你第一天来,为啥一口咬定认识我呢?从哪儿知道我的名字的啊?”

      小瀛实话实说:“因为我觉得我认识你。”
      陈大胖一拍大腿:“我也有同感啊!就是那种……千万人之中,我只遇见你一人,不早不晚……啊,是吧,谁说的来着?”

      他咬着筷子冥思苦想:“是高尔基还是巴尔金?”

      小瀛难得笑出来:“巴尔金?还鲁尔讯呢!”
      胖子自顾自沉吟:“总之是个有名的作家,我觉得特别感动……”
      小瀛还想说:其实是张爱玲……话没说出口,她的注意力被背后一群女员工窃窃私语的声音吸引过去。

      “呦,看,董森,董森……”

      她来的那天,正逢日本一个交流访问团也来葭城。

      他们带来了一批文物流动展出,就是陈大胖告诉过她的“战国传奇人物”的展览。

      那群日本人为首的团长叫一村势,听说是日本有名的一个书法家。随同的还有不少京都大学和东京大学的知名学者,都是研究历史的,平日里天天绷着脸夹着笔记本同进同出。

      听说这个访问团还是有些背景的,有日本的财团支持,他们已经去了很多城市,没想到葭城这个小破博物馆还能招惹他们的“大驾”,市里有官员抱着日后或许能招商引资的心,对他们也格外客气,要求博物馆好好招待。

      和日本人打交道其实也不难,那个瘦瘦小小的老头一村势其实不怎么说话,都是一个戴着眼镜尖嘴猴腮的小秘书跟着跑前跑后,卖力地表现。看得出,一村势对中国的书法是满心崇敬,博物馆破例开库给他看的那几幅宋代卷轴,让他两眼放光,每天熬到半夜都不肯离开。那个小秘书的中文水平有限,一遇到涉及历史和文物的东西就卡壳,急得手舞足蹈。

      每到这时,那小秘书都只能带着一脸沮丧,垂头丧气地去把一个人找来,那个人姓董,名叫董森。

      董森这个名字成为博物馆女厕所“每日一八卦”的核心人物已有一段时间,小瀛从没见过本人。

      这天是她第一次看见他,他陪同着一村势一行人来吃工作餐,在一群穿西服、矮小而又紧绷的日本人当中,他的挺拔身材和休闲的白衬衣格外显眼。要说他也不是多么多么英俊惊人,只是小瀛也不得不承认,世上总有些人一眼看去就和别人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他微微细长的眼睛总有种不知他是否在笑的错觉,让身后一干女同事小鹿乱撞,你推我我推你:“冲我笑呢……”“冲我,冲我……”

      胖子在一旁不忿,酸唧唧地说“听说他是葭城大学日语系的教授?你信吗,才三十出头就当教授,一定是唬人的,说不定就是讲师,在这儿装大瓣蒜!”

      听着胖子的话,小瀛忍俊不禁,正巧对上董森的目光,他若有似无地看向这边,点头笑了一笑。他的目光里有种仿佛早就知道她在这儿的意料之中,小瀛不禁愣了,只剩胖子在一旁无奈:“怎么连你也吃这套。”

      她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只能当自己是错觉,之后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接待日本考察团是博物馆最近的热门差事,女员工争先恐后,自然轮不上她参加。这天她刚整理好修复文物的资料走下楼梯,发现每一个路过的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胖子对她说:“日本最新运来的几样东西陈列好了,你去看看吧……”他一直盯着她的脸,搞得小瀛一阵别扭:“怎么了?”

      胖子拉起她,一路小跑,她被他扯到了日本战国展厅,日本考察团的人正围着新陈列的橱窗议论纷纷,她走进,每个人都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抬起惊愕的脸,不由自主地让开道路。

      她就像带了哑巴药,让一路遇见的每个人都陷入沉默,只是一脸震惊的对她行注目礼,一村势最后让开了橱窗前最后的位置,她径直望去,一副半人高的画像正在陈列师的手上慢慢升起悬挂在玻璃背后,画上的女人有张似曾相识的脸,从所有人的目光中,她认识到这种似曾相识来源于什么,画上的女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无论脸型,眼睛的形状还是嘴巴,鼻子,甚至她左眼下睫毛里那颗针鼻大的小痣……在玻璃的影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和画上的女人一毫一寸地重叠。

      她迷惘地转过头,在一群人一张张错愕而又疑惑的表情中,最先看见的却是董森很轻松笑着的脸,他总让她有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般。他走过来,站在了一村势的旁边:“是我最先发现的,真的很像是不是?”

      “这画上的人是谁?”小瀛问道。

      一村势听了董森的翻译,开始比手画脚叽里咕噜地解释,董森小声随着翻译道:“一村先生说,这幅画叫天川美人,传说画的是战国时一个叫天川的大名的妹妹,叫阿玉姬……”

      她还来不及反应,几个日本人已经跑过来冲她嚓嚓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她很抗拒地转过头,董森拍拍她肩膀:“别怕,他们也很惊讶,想留个纪念。其实像她也没什么不好,她是战国有名的美人……”

      一村势还在叽里呱啦个不停,董森却靠近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其实他还有没告诉你的事,这副画里面还有个秘密,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眨了眨眼睛,转身而去。

      天川美人的事情成为博物馆最新的八卦核心。因为董森由此对小瀛态度很亲近,引发大家的热烈讨论。不过就算是再嫉妒的人,看了那幅画也只能无话可说,暗恨那个日本女人像谁不好,非要像方小瀛。

      不过厕所八卦大会得出的结论是,还是画像漂亮,方小瀛算哪门子美人,每天穿件旧牛仔衬衣,头发用根秃头铅笔挽着乱糟糟在脑后,整天在仓库里翻弄陈年老档案弄得一身霉灰味。

      陈大胖对此很是不满,每天在馆里四处对游客散布,恨不得带个大喇叭24小时播放:“我们馆里有个姑娘,和战国展厅的天川美人长得一样,特漂亮没治了,大家快去看啊!”

      于是游客们纷纷来找方小瀛拍照,搞得她哭笑不得。陈大胖如此拉仇恨的行为很快得到了广大女员工的报复,周一例会研究分组的时候,没人和方小瀛一组。

      王主任见状也无奈,对方小瀛说道:“其实以你的能力,一个人独立工作完全没问题。楼上的试验室旁边还有一间空着的屋子,你就搬去那里工作吧。有很多要修复的文物就在隔壁试验室放着,你也可以快些进入工作状态嘛……”

      看着王主任的笑脸,小瀛的眼睛却不由自主飘到别处。自从离开了医院,先是所有的人都失了忆,后是唯一可能知情的曹馆长去世,现在又冒出这离奇的日本画像来,她每天脑中都胡思乱想,没有安静的时候。

      王主任一番客气话还在继续,她的眼睛呆呆地盯着会议室的角落,突然那里有个绿色半透明的影子一闪而过,她惊得‘啊’了一声,吓了大家一跳,再探头一看,明明角落里什么也没有。为了掩饰尴尬,她赶快低头应承下来,王主任很满意,会议就这么散了。

      会后,小瀛搬着自己的东西去往最顶楼的那间‘空办公室’,对刚才看见的绿影子想不出个头绪。陈大胖追上来义愤填膺:“哎哎哎,你怎么就答应了呢!那间屋子可不好,大家都不愿意去才给你的!我刚才一个劲冲你使眼色,你就发傻地看着墙角不理我,跟见了鬼样的。唉,真是!”

      陈大胖胖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此时竭力演示着自认为犀利的‘眼色’,其实只是在那条芝麻大的小缝眼上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皮,细微得要用显微镜才看得见。

      小瀛又想笑:“怎么个不好法?”

      “那里面吧,老是出怪声。”胖子凑近了神秘兮兮地说道:“就是那种一大把珠子‘哗’的一下洒下来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不分白天晚上,时不时地就有……”

      “那有什么稀罕啊,搞空气物理的那些科学家不是天天辟谣么。说什么老房子管道压强之类的……又不是只有咱们这儿有,你一个男人还怕这个。”小瀛没当回事。

      “那可不一样!你真遇见就知道了,和你想的不一样!那声音就活生生在你旁边,珠子都滚到你脚底下了,但是就是什么都没有!”胖子自尊心受伤,肥胖的屁股一撅一撅地跑走了。

      新办公室其实很安静,最适合工作。旁边是一间试验室,有些文物损坏不严重的,会在那里修复,但是那里许久没人用了——因为文物修复是个枯燥而又困难的活,随着老一代的师傅退休,能干的人越来越少了。小瀛是顶着“文物修复”的名头混进博物馆的,但她在这方面并不是专家,只能先查看一遍。

      这里面很多东西越看越熟悉,提醒着她自己过去曾经存在的事实。

      最后她找到了一个密封箱。里面是一片北宋的绣片,上面绣着一只展翅的仙鹤,周身是精美的云纹。细细密密的针法,每一个针脚都无比的熟悉。绣片明显经过一些损坏,颜色黯淡了许多,形状也有了残缺。古代织物的修复可不是容易的事,估计葭城里能做的人也没几个,难怪博物馆把它丢在了这里。

      因为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小瀛忍不住看了又看,最后不忍心把它放在这儿,干脆搬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想要找人修复它不容易,联系了几个博物馆登记在册的师傅,对方都说现在只教书不接活,年纪大了干不来这么精细的工作了,最后经过曲折的介绍,终于找到了一个传说中“年轻”的修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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