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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未存在的人 ...

  •   葭城是座古城,一江贯穿,江上常年雾气弥漫。

      偶尔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江南山坡上有座博物馆。

      两年前一个雪夜,一片烈火包围之下,一个单弱女子站在博物馆最高的栏杆边,半身探出,摇摇欲坠。
      “别跳!”一个男人痛心地喊声:“跳下去就活不了!”
      火光映照他苍白而俊秀的脸,他被浓烟呛得伏在地上,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女子回过头,面容在火光中有种奇异的艳丽,火海中翻涌而上的炙风鼓动她的衣角,像一只翩然的鸟。“我又没让你来,既然来了,总不会让你死!”

      女子身后绿光一闪,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莹绿身影捧着一只檀木盒浮现在火光之中。
      女子回过头,面上的笑容难以看透:“跟着绿光就能出去,那个盒子千万不要打开!我们日后总能相见,所有你想知道的,日后总会明白!”

      女子决绝地飞身跃下,落进滚滚浓烟之中,空中回荡最后一句话:“到时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热浪灼热,从火海中翻滚而上,男子扑倒在栏杆边,挣扎伸出的手只抓住一片虚无。

      火海一别,时光如水。
      有人说日后总能相见,回想起却如玩笑一场。

      夕阳落下了七百二十八次,又升起了七百二十九次的时候,一个女子在医院里醒了过来。
      她已经昏睡了两年,在醒来的那一刻,她依然做个那个雪夜里自己从一片火海中飞身跃下的梦。可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却始终听不见,他长得什么样子,也好似从未看清。

      她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就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一些很重要的事。但还好,她记得自己是谁,她是葭城博物馆的研究员方小瀛,她记得博物馆的每一本书、每一件文物和每段历史资料的细节,但就是忘了那件重要的事。

      在她昏迷的这七百多个日子里,她能感觉到有一个人时常来看她。她虽然无法醒来,却并不是一无所知。她想听清他说些什么,想睁开眼看他,终于有一天,她感觉有双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清凉却温柔的触觉,有股奇异的力量蔓延全身,她终于有力气睁开了眼,身边却空无一人。

      护士小姐说,是有人来过,交过住院的钱,很好看的一个男人,笑如春风,但她们都说不清他到底是谁。

      她隔天就出了院,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博物馆。
      按照记忆里的路,回去的时间还早,游客还不多。

      这是座民国时代的洋楼,听说是一个叫贺敬荪的军阀修建的,楼中暗红地砖和灰白的墙围仍如记忆里一样。站在五角形的大厅抬起头,二楼往上,每一层围栏都有不同形状的立柱,围绕着这五角形的天井,最上面是透天的玻璃穹顶,阳光洒进来,玫瑰花窗的图案映在了大厅的地砖上,美丽又让人迷惘。

      在那个大火的夜里,她记得最后一次抬头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天星辰,五角形的天井像一座时间停滞的巨坑,透过那扇五光十色的玻璃顶看见的月光,像是一条通向永恒的救赎之路。

      “小姐,你要参观哪里?需要指引吗?”一个身材矮胖,和颜悦色的年轻讲解员站在她身后:“我可以带你去,最近有日本交流团带来的战国传奇人物展,要不要去看看?”

      她回过头,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她两年前的同事,虽然很多事记不清了,但这张脸还是认得,他是个幽默风趣的人,一如既往。
      她笑了:“陈大胖,你越来越会开玩笑了,不认识我了?”

      对方露出真挚的惊讶与货真价实的疏离,她的笑容凝固了,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
      陈大胖退后了几步:“小姐,别乱开玩笑,我是有这么个外号,可我不认识你。”

      她有些乱了:“不认识我?两年前咱们都是在这儿上班的,后来那场大火以后,我在医院躺了两年,现在我好了,回来了,还不至于变到你都认不出了吧……”

      陈大胖狐疑地摇头:“什么大火?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你怎么会不——”她还要争辩,忽然听见又一个人声。

      “大胖,吵吵什么呢?”五十多岁的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蜡黄皮肤,眉间如同刀刻的纹路,小瀛一眼就认出了他,连他那件老土的枣红夹克都和记忆里的一样。

      方小瀛笑了,抓住这人的手臂:“王主任,你来了就好了——”

      王主任摘下老花眼镜,紧接着推开了她:“小姐,有什么话你慢慢说。是对我们这儿工作人员哪里不满意?”

      害怕,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可见她以前并没害怕过。梦见大火的时候,她都没感到那时的自己有这样的害怕,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大火以后,博物馆来了很多新人,没见过的。旧人也不少,都是熟悉的样子,她一一叫得出名字:“郑研究员,保卫科孟队长,讲解员小冯……”

      被点到名的人每张脸都是陌生的神情:“你是谁?”

      “我是方小瀛,真的不认识吗?”她焦急地环顾四周,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两年前大火,都不记得了?”

      “这女的谁啊,什么大火……”人们窃窃私语,陈大胖露出为难的神情:“这样吧,到会议室去说吧。”他还是那个容易心软的陈大胖,只是脑子里少了关于她的那部分。不光是他,博物馆所有的人都是。还是那栋楼,还是那些人,唯独少了和她有关的那部分,这种感觉荒凉又诡异。

      她不是一个在这种时候束手就擒的人,这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第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她能昏迷两年还醒来本就是一个奇迹,那天医院的医生脸上的表情也和现在这群博物馆的人一样迷惘。

      在走到会议室的路上,她渐渐平静了一些。
      “员工档案!两年前的总有吧!上面一定有我,方——小——瀛,我是这儿的研究员。”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会议室的空气静默着,王主任沉吟了一会儿:“大胖,去拿吧。”

      身后年轻的新员工摇头,小声道:“长得挺好看的,根本看不出有毛病,这病得不轻啊!”
      “这有什么新鲜,好多人都有这病,走进科学播过,妄想症么!还有人觉得自己是贾宝玉转世呢……”

      她听着,不想争辩。等员工档案拿来,一切都见分晓了,再忍一会,准没问题。

      厚厚的档案夹子拿来了,王主任戴上老花镜翻着,陈大胖一边伸头看着档案册,一边时不时回头扫她一眼:“那什么,主任,也不知我是多看了几眼还是怎么的,这会儿是觉得她有点面熟……”

      “面熟?”她笑了:“何止是面熟,你爱吃食堂的土豆烧牛肉,每次都借王主任的名义打两份,不是吗?”
      陈大胖手里的名册掉下来,错愕又惭愧:“你怎么知道?”

      王主任瞪了他一眼,嗒的一声合上了档案夹子,把名册翻开伸给她:“不说那些没用的,姑娘,档案里没有你的名字。你要是什么都知道,我问问你,两年前你在这儿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被火烧,火怎么烧起的,又是怎么灭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只有你一个人被烧了?”

      “不止我一个,还有一个人。”想着那个梦,她坚定道。
      “谁?”
      “不记得了。我自己的事情很多都忘了,只记得这里,所以才来的。想问你们,结果……”对面的人都笑了,她不想再说下去了,他们有的惋惜有的可怜有的好奇,总之,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真的“病的不轻”。

      她丢下话头,固执地推开他们,上前一步指着墙上的博物馆导览图:“两年前,这里是书画厅,这里是金石玉器厅,这里是明清家具,这里是贺敬荪生前收藏展!军阀贺敬荪是这个博物馆的建造者,这里以前叫天宝堂,落成的时候,他的幕僚陈庆春还写了一本《天宝堂纪要》,那本书我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那年贺敬荪收藏了玉器一百三十二件,字画七十件,里面有宋代……”

      “好了好了……姑娘,你背的再熟,也没法把没有的事说成有啊。”王主任一脸无奈,又有点同情地拍拍她:“姑娘,回去休息吧。你也说了,你从医院过来的,哪家医院,要不要送你回去?”

      “不,我——”她挣扎,露出两截光洁的手臂,一个围观的人幽幽道:“真有那么大的火,你烧伤的地方在哪儿?”

      她愣了,心底像是有个洞塌下去。怎么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的伤口在哪?

      在医院睁开眼的那个时候,她对自己仅存的记忆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但现在,她开始怀疑所谓的记忆只是她在病床上做的一场天马行空的梦——没有大火,没有受伤,她也许从来没在这儿工作过,也许她过去是个博物馆爱好者,一天来逛三次,所以什么犄角旮旯都记得……但总之,她可能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医院的护士说,她来的时候不是家人送来的,期间也没有家人来探望过。她像是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个孤家寡人,靠着自己那点仅存的记忆证明自己曾经活过,现在却连这一点都被否定了。

      “曹海清,认不认识曹海清!”她忽然大声叫了出来。她住院的记录,是这个人签的名。
      王主任转过了头:“你说曹馆长?”

      有救了,真的有这个人。又印证了一个线索,她的记忆没有错,错的只是少了她自己。

      对面的人们眼里又燃起一丝怀疑和对她神经是否正常的猜测,她知道,当他们这一次的疑问打消的时候,她将再没有翻身的机会。那样她将再没有地方可去,也永远不知道过去两年究竟在这些人和她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站直了身体,挤出一个再和蔼不过的微笑,平静,再平静地控制自己的口吻,用尽一切方法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神经病:“我找曹馆长,我……”

      “你什么……”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她。

      “老王,怎么楼下今天值班的人这么少……”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曹馆长灰白的头发因为走路太急而微微颤抖。

      “馆长……这个……”王主任指着方小瀛,一时不知怎么形容刚才混乱的一切。
      “曹馆长!”小瀛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你记得我吗?”
      拜托,请说记得。她在心里默念着。但她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

      “知道。”曹馆长扶了扶老花镜,皱纹密布的眼皮轻轻动了动:“你是不是省里派来修复的那位研究员?”
      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否认,有种错觉,好像他的目光在鼓励她承认。

      “你的资料还没送来,但省里的电话已经打来了。我们这里人手不够,很多修复工作停滞,早该派人来了。”曹馆长继续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方小瀛有些惶恐地望着他,她知道这是个绝妙的机会,但她不习惯说谎。
      “我叫方小瀛。”这句话不算说谎吧,她在心里问自己。

      “那很好,今天能开始工作么?王主任,日本访问团也来了,活儿那么多,今天怎么处处都安排的乱七八糟?”曹馆长用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方小瀛身上:“小方同志,你跟我来吧,有幅字画受潮了,再不处理就来不及了……”

      “馆长……”王主任为人最爱面子,怕当面冲撞领导,此时有话不好说。

      “曹馆长,怎么处理?有没有霉点?还是起突?要不要揭裱?”小瀛迫不及待地搜索自己有关字画修复的平生所学,王主任听见她的话,把自己的质疑活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在竭力说服自己刚才的一切只是这个新来的研究员的一场恶作剧——毕竟是省里派来的,万一“上头有人”?

      他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一干看热闹的也一头雾水,但毕竟这是公事,大家都不想多嘴,于是竟这样散去了。

      和曹馆长走在寂静的走廊里,曹馆长的步履越来越缓慢,喘气声音越来越大,小瀛迟疑着要不要开口,问他过去的事。

      正在犹豫,忽然听见咚地一声,只见曹馆长满脸痛苦地栽倒在地上,她心慌意乱地扶起他,大叫来人,曹馆长气若游丝,眼睛拼命睁大,像是难以置信自己此时的绝境。

      他挣扎着伸出手拉着她,拼命吐出几句话:“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就算错了,也只能错下去……我尽力了。方小瀛,如果无能为力,就只能顺其自然……懂吗?”

      小瀛呆若木鸡地看着两个路过的员工跑来,把曹馆长抬了起来,曹馆长花白的头顶在人们手忙脚乱的呼声中远去,他的话回荡在她的耳边,她的心兵荒马乱,有那么一刻,竟后悔从医院醒来。

      懂什么?该怎么懂?
      到底每个人都有什么使命?
      谁又做错了什么?

      曹馆长的每句话都神秘莫测,唯有结尾那句她的名字叫得亲切。她不知道他到底认出她没有,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他能给她的唯一答案是:如果无能为力,就只能顺其自然。

      她只有按自己的理解,让自己身上的这场错误顺其自然,留在博物馆,继续着自己记忆里的工作,也许这一切秘密有一天会水落石出,也或许,永远不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从未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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