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卿之北

2、最初的故事 画皮（2）

　　青瓦飞檐之下是一扇檀香的木门，木门后挂着的是数重珍珠帘曼，层层帘曼之后，挡住的便是一身青衣长袍，黑发如墨以及刀锋般的棱角。

　　萧之遥斜斜的坐在一张长椅上，酌一杯小酒，微微的有些醉了。他的身边站着的则是沈夫人，穿着一身褐色的长裙，沉默着面孔为他一杯一杯的斟酒。

　　萧之遥长得极好，年将四十，面目上多了几分岁月的沉稳，看上去极为威严，而沈文卿则显得平庸的多，手脚粗苯身材平平，五官最多落得一个清秀而已。

　　卓远安走上前去，对萧之遥微微躬身：“禀庄主，新夫人已经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萧之遥并无什么反应，而沈文卿如同以往的夫人一般，害怕的开始发抖，猛的一颤，将酒杯打翻。

　　萧之遥看了她一眼，毫无情感，吓得沈文卿慌张的跪在地上，不断的磕头谢罪。

　　沈文卿的确算不上好人物，这一点，算是卓远安办事不利。

　　这一次选来的苏荷想必能够得到庄主青眼，卓远安提高了音量，颇有些邀功的意味：“新人已住进蒹葭馆，人从扬州寻来，家中是官宦，相貌过人清绝高雅，只等着明日的大婚了。”

　　萧之遥喝着酒，并未理睬他。

　　卓远安继续说道：“那女子今年十六岁，善笛，还是个盲女。”

　　盲女？

　　意料中的，萧之遥挑了挑眉毛。

　　“说来说去，你给我找了个残废？”

　　“绝非如此。”卓远安笑道：“明日庄主见到，必定会喜欢的。”

　　萧之遥不置可否，将酒杯中最后的一点酒水灌进喉里，他瞥了一眼跪在一边的矮小女子，将她拉扯起来，粗暴的推向卓远安的一边。

　　“老规矩。”萧之遥只说了这三个字，便从长椅上站起来回向卧房，卓远安有些头疼，身边的这个人站都站不稳，只会哭哭啼啼，喊的他脑仁发疼。

　　若是赴死，苏荷也一定是极美的。

　　卓远安突然这么想，突然有些苍凉起来。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将沈文卿点了昏睡穴，扛起来便向山庄的深处走去。山庄极大，沿着那河水一路向西边，走了许久才到达后门，推门过去，便是那乌泱泱一片的竹林。

　　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此处是一片难能可见的风景，但卓远安却觉得此处让人背脊发麻。因为这无数斑竹的底下，埋葬的是无数妙龄女子的尸体。

　　沈文卿也将是下一个。

　　落雁山庄老庄主曾发誓，说巴陵城内只要有萧氏一族在，就不准人惨死刀下，所以每次处理夫人的“老规矩”便是将她困在这迷宫一般的竹林里，竹林除了迷一般的翠竹，只剩下一位深居此处的怪医，他只医死人不问活人，因此那些女子便生生饿死在竹林里，然后被怪医拿去做自己的药人。

　　卓远安抱着沉眠中的沈文卿走进竹林深处，此时日上中天，卓远安被日光灼的有些发燥。他怀中的那个女人正慵慵懒懒的睡着，那样的神情，似乎有几分可爱。

　　说起来，庄主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女人，他曾经嘱咐过自己，到外面去寻找女子，必须是闭上眼，眉角微垂的。

　　卓远安沿着自己熟悉的道路往前走，面前突然晃过了一个人。他有些惊讶的将沈文卿放下，将挂在腰间的薄刀抽出来，刀刃向外，在日光下闪现出夺目的锋芒。

　　卓远安毕竟是落雁山庄的管家，身怀武艺虽不能说惊艳卓绝，也能算得上是不错的高手。他凭直接便直到对面的确有一个人，气息很稳，像是多年的高手，却带着一丝邪气。

　　无论如何，这个密林中有其他人出现，便是对落雁山庄的威胁。

　　他有些害怕，神经紧紧的绷起来，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被神经拉长，手指上的骨节分明，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青。

　　他的呼吸放的微长，就是怕那人察觉到他的破绽，没想到对面的人却故意放沉了脚步，一步一步，踩在满地碎落的竹叶上。

　　卓远安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很矮小的人，身高不过自己的肩膀，穿着宽大的绿色缎袍，挽着玉冠发髻，头发和衣服都拖在了地上。那人又走进了几步，卓远安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人竟然只是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抬着头看着他。

　　那少年身上散发着巨大的阴邪之气，纵使身体看上去薄弱不堪，也让卓远安知道不该轻举妄动。他伸出手指，那五指竟然是一个枯槁的老人的手，让卓远安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那个女人。”少年开口，声音是还带稚嫩的童声：“把那个女人给我。”

　　“你是何人？”卓远安有些提防的退了一步。

　　少年突然轻轻的笑出声，咧着唇从袖子中取出一个雕刻着一盏青灯的玉佩给他看：“鬼医。”

　　鬼医。

　　天底下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他的名字。

　　所有人只知道他当初也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为了悬壶济世而行走江湖，脚步足履遍布天下河山，甚至连南疆苗寨和雪域天山都不曾放过。后来就听说，他爱上了一个风姿绰约却薄情冷血的女人，为了那个女人他甘愿以身试药，却终究落得一个避世远居的下场。

　　无人认得他的真容，只知道他一直带着一片玉佩，玉佩上雕刻着一盏青灯。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言，他为什么会住在落雁山庄旁的竹林里，为什么会是这幅孩童模样，都没有人知道。

　　不过算起来，他应当是与庄主一般年纪，甚至更为年长才对。

　　鬼医要人，卓远安不能不给。他将沈文卿放在地上，像是交易一个货物，缓缓的后退，对鬼医拱了拱手表示敬重。鬼医并未看他，走过去抱着沈文卿，用那双枯槁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像是抚摸着挚爱的女人。

　　这一幕，看得卓远安不寒而栗。

　　他对鬼医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看来这种人物，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回到萧之遥所在的内室，他正站在书桌旁练习书法，卓远安无意中瞥了一眼，桌上的字果然还是那两个，浓重的墨香里，“青隽”二字被他写的苍劲有力，却又带万般柔肠。

　　宋青隽。

　　这个他永远无法忘怀的女人。

　　算起来宋青隽也不能说是庄主夫人，她出生于一个罪臣之家，家中男子抄斩，女子卖去为奴为婢，宋青隽据说长得极其秀丽瑰艳，便被金陵的一个青楼倚花轩买去准备大赚一笔。

　　可巧的是，路上遇见了正在金陵游山玩水的落雁山庄少庄主萧之遥。

　　那是他年少轻狂的很，文才武略相貌堂堂，当称少年英雄。他夜晚闲来无事跳上城楼看满城夜景，却发现一个女子正站在倚花轩的楼顶，似乎欲寻短见。萧之遥一贯怜香惜玉，便轻功飞跃过去将女子抱在怀中，低头一看，便看见了一个素颜冷衣的绝色女子，在夜风中泪痕满脸。

　　萧之遥看上的人，还没有他买不下的。

　　倚花轩的老鸨几乎是哭着将这个冤家送出门，宋青隽始终低着头，跟在萧之遥身后一言不发。虽然性本风流，但终究还算个君子，一路上萧之遥未曾碰得青隽一下，连说一句话，都隔着一层薄薄的墨色纱帘。

　　因此曾经萧之遥跟卓远安提起她时，总说她带着一点淡淡的墨香，像四周弥散开来。

　　宋青隽姿容绝世，却也不是那种持美行凶的女子，甚至说，她并不太清楚自己的美艳有多么倾国倾城。她无家可归，萧之遥便带着她回到了落雁山庄，老庄主家教严苛不允许萧之遥带没有名分的女人回庄，便先给了她一个养花丫鬟的小名头。

　　这么一养，便是三年。

　　三年来，萧之遥闲来无事便想去她的花圃中坐坐，一来二去便从起初的相互客气变得熟络，最终变成了彻夜彻夜的促膝长谈。

　　那花圃没有什么人来，宋青隽便像是一尊被萧之遥轻轻保存好的玉器，剔透清明，蕙质兰心。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子，不施脂粉，眉目间全是鲜花和书卷的淡淡香气。在夏日花圃盛开的夜里，提上一壶好酒，与她低着声，在蝉虫的鸣叫声中细语一夜。

　　呢喃之声，说什么无人知道。

　　他与青隽的故事原本结局甚好，但偏偏有一个落了俗，却又足够残忍的结局。青隽毕竟是罪臣的女儿，入了贱籍，身上有花楼烙下的印记，终究做不得名扬天下的落雁山庄的女主人。萧之遥与父母长辈争辩不止，萧老夫人便认定了是青隽从中作祟，便一把火烧了那无名的花圃。

　　烈焰之后是一片废墟，萧之遥站在黑色的焦土上出神，他什么也没有找到，除了一片被烧得发黑的木片。

　　那是一扇屏风的一角，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

　　花叠垂柳牡丹侧，蒹葭细听风雨时。

　　那诗句还显稚嫩，可惜主人已化作焦土，了无痕迹。

　　萧之遥等上庄主之位时已过了几年，庄中的人对此都三缄其口，十几年过去，知道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卓远安也只字不提。那座烧焦了的花圃也已经改成了如今的蒹葭别馆，用来迎接一任又一任的庄主夫人。

　　这个结局，不知道是对她的一种祭奠，还是一种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