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卿之北

1、最初的故事 画皮（1）

　　一

　　花轿由巴陵城一路往北，迎着初升的旭日走向洞庭湖畔。丘陵之外还是丘陵，白色的骏马在花轿前面开路，一阵嘶鸣惊刺住人的耳膜。云层外天光乍破，金色的瑰丽日光洒在远处山庄的青石砖墙上，那山庄依水而居，远远望去连绵数里。

　　青砖黛瓦，贵府高门，被一片竹林紧紧的环绕住，不远处则是八百里洞庭湖水，粼粼水光映日生辉。山庄墙内四处悬挂的皆是泼墨山水与名家书画，隐约可听见一阵古琴之声，常人必定以为这是哪家高官书门之后在此修生养性，却料想不到门前悬挂着的，却是笔力遒劲的“落雁山庄”四字。

　　处于南方巴陵洞庭湖畔旁的落雁山庄，恐怕没有多少人是不知道的。

　　一是落雁山庄上的落雁刀法为天下一绝，庄主萧无涯老先生，当初在而立之年便力败六大门派掌门，洞庭湖一战惊绝天下；二则是现任庄主萧之遥，除了刀法的确凌厉无双之外，还有一个极其奇怪的癖好：

　　那便是在每个月月圆之夜必将大婚娶入一名年方二八才貌双全的少女，而之前的妻子，则将被打入后院冷宫之后，从此生死不明。

　　萧之遥继承庄主之位已有十三年，相貌堂堂待人谦和有度，实在是名门望族的上等之选，惟独这一条让人难以放心、因此几年之后，再也没有媒人胆敢上门，萧庄主便只好在江南各处寻觅女子，加以重金买入府中，由此以后，落雁山庄庄主夫人的宝座，多多少少有了一分哀怜的风尘意味。

　　嘉靖十年六月初十，又是卓远安替庄主挑选新夫人的日子，他一路南下至扬州，与早已熟识的人牙子谈妥，将一名似乎门第不错的少女带往巴陵。

　　那名少女才不过十五岁，身材瘦小，似乎还没有完全长成。卓远安看见她时，她并未如以往看见的女孩一样惊慌失措，而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

　　那时正是夜里，红烛微弱，照在她脸畔勾勒出浅浅的光晕。她的眉目极其清秀，细长的眉眼，皮肤白皙的像是上好的瓷器。少女穿着一身青绿色的长裙坐在椅子上，双手握着一只小小的玉笛。

　　“说起来这还是书香门第的女儿。父亲是嘉靖六年的进士，还当过翰林，母亲也是大家闺秀，正室夫人。只可惜家中遭了奸人陷害才流落至此的。”人牙子走过去挑起那少女的下巴，她也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默的看着前方。

　　卓远安对这个动作有些不忍，走过去拍下人牙子的手，他发觉这个像瓷器一样的女子似乎对他笑了笑，很淡，很恍惚。

　　“我也算不了卓爷您多少钱。”人牙子不好意思的笑笑：“虽说这个姑娘长得也美嗓子也好，那笛子吹得也好听，但偏偏是个瞎子——我不是说瞎话，这个瞎子比其他的姑娘可好得多，您愿意要就要，不要我就卖给其他人。”

　　瞎子？

　　卓远安皱了皱眉。他素知庄主脾气，弄一个瞎子过去，未必能够过关。那人牙子见他犹豫，又扭扭捏捏的走过来，一双手在他的肩上敲了敲。

　　“哎呀我说卓爷，您也知道送过去的姑娘最终都是些什么下场，她这个丫头只求能卖点钱将她爹的病治好，您就当做做好事吧。”

　　卓远安没有说话，他被人牙子身上的脂粉味熏的发晕。他走过去，蹲下来看着那个眉眼如画的少女，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荷。苏州的苏，荷花的荷。”

　　她的声音很微小，清淡，却好听。

　　好像六月初开未开的荷花，苞蕊轻放，透出点点浮香。

　　就这么一句话，卓远安便冒了天下之大不违用五百两黄金将她迎入府中，说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她哪日死了，怨不得别人。

　　不过说起来，若有人能改了萧庄主的性子，也好。

　　卓远安给苏荷穿上大红的嫁衣，红色底裙上凤凰腾飞，她身子被衬的更加单薄。苏荷有些害怕，身体微微发抖，将笛子用力的攥紧在手里。

　　“萧庄主是个怎样的人？”她问。

　　“嗯……”卓远安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前的人还是个孩子，不食人间烟火，并不知道那武林中的落雁山庄。

　　“名扬天下，武功盖世。”卓远安勉勉强强想出这两个词，又补充了一句：“仪表堂堂，对人也算温和。”

　　他明显的感觉到面前人的脸突然红了，有一些不可置信的问：“真的？”

　　“真的。”卓远安点头。

　　“那他会喜欢我么？”苏荷问。

　　卓远安沉默了半响，苏荷盲去的双眼淡淡的注视着他，从眼中看去，那只是一泓清泉，毫无半点污渍瑕疵。

　　“会吧。”卓远安开口，哑然。

　　萧庄主大婚已经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卓远安领着苏荷下了到巴陵的船，才整理衣衫带上盖头上了花轿。

　　一路道路平坦宽阔，一顶花轿在每月十四途径巴陵城已是一方习俗，并无聒噪的人前来围观。卓远安骑着一匹黑色的马走在花轿的最前头，他手中的马鞭轻轻的在空中挥舞着，发出一点点宛如劲风的声音。

　　洞庭湖渐渐出现在眼前，不远处荷花点点，含苞欲放亲切的很。卓远安这才想起来，今夜不仅是处理新任苏夫人大婚的日子，也是处置前任夫人的丧日。

　　六月初的这一任夫人姓沈，是从成都找来的一位普通人家的女子，养在深闺17年，家境败落之后卖掉，不通文墨也不懂风情，长相只能说还算得清秀，转过头去看如今花轿中的这位，虽然是瞎子，却差了不知几千几万里。

　　“卓公子。”苏荷的声音从花轿中传来，她虽然已经是钦定的夫人，却还是执意尊称他为公子而不是管家，“卓公子，还有多久到了？”

　　卓远安抬起头，不远处湖光山色中一抹白色绵延在平原上，他答道：“快到了。”

　　“也是了。”苏荷轻声回应，“我听见了喜乐声了。”

　　卓远安有些惊讶于苏荷的耳力，随即变为一种钦佩。不得不说，这样一个女子有一种奇怪的魅力，让他无时无刻不去想，不去思。

　　他闭上眼睛，除了擦过耳畔的微风之外，他第一反应就是浮出苏荷那宛如初夏荷花般的容颜，一身鲜红将她映的薄弱娇小，若她当真死在了那落雁山庄中，多多少少是有不忍的。

　　注定只剩下一月的宿命，让卓远安难得有些心疼。

　　他闭上眼睛时，突然听见一声极其微弱的笛音从身后传来，乐曲声浅淡空灵，一声一声透进心里，他突然想起那夜所看见红烛光影下的人，终于忍不住，打马回头挑开了花轿的帘曼。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卓远安语速极快，有些焦切：“这落雁山庄的夫人每月都要大选，你若真的踏进这府中，七月十五便是你的死期。”

　　苏荷放下手中的笛子，四指一如既往的苍白，脸上的表情依旧清冷：“卓公子告诉苏荷这件事，为的是什么呢？”

　　“若你不愿意，我现在可以去找其他女子替你。”卓远安回应。

　　“无妨。”苏荷轻笑，“卓公子不是说过么，萧庄主会喜欢苏荷的。”

　　那顶花轿就这样踏进了落雁山庄，门庭洞开，被红烛和喜字染满的甬道直直的通向大厅，四周一片鲜血般耀眼的红色。

　　萧之遥并没有在迎接的人群中出现，他是娶妻的人，一面不断择选着四方美人，一面又似乎对这样不断地辞旧迎新感到厌倦。卓远安有些心慌，他并不敢回应为何苏荷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匆匆将她带往落雁山庄东南角上的一处别管。

　　那地方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叫“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花轿停在蒹葭馆内，与落雁山庄的主庭刚巧相隔着一条小河。卓远安扶了苏荷下轿，他发现苏荷的手冰冰凉凉，在微微的发抖。

　　“害怕么？”卓远安问。

　　苏荷摇摇头：“大人物……终归是规矩严谨，萧庄主不要厌恶了乡村野妇才好。”

　　纵使通心剔透，终归是一个养在闺中待嫁的女子，心心愿愿期待的便是与夫君长相厮守。

　　卓远安有些愧疚，安顿好了苏荷便关门退了身，河水的另一边，还有两个人在等他，一个是落雁山庄庄主萧之遥，另一个是即将退任的庄主夫人沈文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