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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性(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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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无影出了院子抬起手……可他破天荒地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依照对待特殊访者的惯例,他必然是准备打个手响招呼个人来看着杨饮风的。可后来他只让这念头在脑中盘旋了一圈,就算了——在当下的唐家堡里,虽然九成九的唐门人都为自己所用,但到底是存有一些人立场模糊的边缘人、或是还有些……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唐无影只能放任自由、不闻不问。再说了,他可不想主动制造麻烦,被唐无乐问话是一回事,被唐无寻知道后与唐无乐说了再来问话则又是另一回事,到时侯就不是卖乖说“无乐哥哥,是我不好”就能了结的。
于是,唐无影索性举高了半抬了的手臂、然后三步并了两步地往前去。
“无乐哥哥——”
他这样招呼着,然后还没站定就立刻先问,“在门口驿站吓唬了杨饮风就让你那么开心么。”甚至还补了一句牢骚,“竟然特意装扮了再出来,如果是无寻哥哥也就算了,没想到是你在上心。”
唐无乐鼻子里出气地哼哼了两声。他既然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便是摆明了自己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于是要来听小鬼的辩解,只不过被唐无影如此口吻先一堵,却是感到十分好笑、心情也愉快起来——话说他本来也没有生气。
而唐无影见唐无乐笑,就是既不算计也不讽刺的那种,便心想:还好自己招呼得及时。
唐无乐果然是来问话的。
“搞什么鬼。”
不过口吻却是普普通通。
唐无影回,“什么‘什么鬼’。看在无寻哥哥的面子上,我可是把杨饮风当上宾在招待。”
唐无乐眯起眼睛打量了两下:姑且当作面对面的言行举止都是周到好了,可就是带人入住那地方也好意思说“待客如上宾”。
唐无影向唐无乐走近过去,后者心有灵犀站着不动,于是他几乎就要贴到他身上。
唐无乐轻哼了一声,飘着尾调说,“迂回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解释可是盘算好了?”
唐无影笃定地回,“解释什么,无乐哥哥不好出手的事,我来做就行了。”
真是贴心。然而,唐无乐并没有笑。
“杨饮风。”“杨饮风。”
声音渐进,又软又轻。可被指名道姓的人觉得有点冷。
他迷迷糊糊地,眼睛撑开一条线,听见外头淅沥沥的雨声,于是又思维迟钝地想,也许真是长途跋涉加上植物图鉴太不对胃口,看着看着,自己就睡着了。
可是他脖子根很冷。就像是刚才被贴上了一条冰。
这种感觉叫他熟悉——会把冰冷指尖钻进他领子里的人还能有谁呢?
杨饮风忽地清醒过来,看见那个人就坐在边上。
“过了那么多年都不见长进,怎么被人随便撒些粉、你就要倒呢。”
他们之间时隔两年的第一句话,便是对方的嘲讽——这都不好说“不熟悉”了。
然而对方也没等杨饮风开口便自言自语道,“也是,你都在门口写了我的名,敢对你下手的又怎可能是寻常人。”
只是杨饮风根本不在意这回事——他不痛不痒、提了口气也不觉内力有差,反而可能因为打了个瞌睡的关系,连入唐家堡带这件事带来的无名紧张也褪去不少,除了一直趴在矮桌上导致脖子确实有点疼。——他转过身,顺手就把面前的人拉开了距离,然后长跪而坐,对着对面的一身隐没在黑暗中的鲜亮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却确认着问,
“唐无寻?”
杨饮风合了眼睛的时候还是清爽的白天,于是屋里一支蜡烛都没点亮。眼下三更半夜正下雨,夜色晕染开的光也不过能看清庭院那点露天的地方。
屋里黑得很。只是杨饮风的眼睛适应了,看得还算勉强。
对面的人闷声笑起来,回道,“不然你想是谁,我去给你叫。”
“你!”杨饮风提起声音,但很快软下来。他顿了顿,说,“可是唐少堡主说你一直闭关不出,他说他担心……”
唐无寻没理,伸出手托起杨饮风的脸打断他的笑话。
指尖带着雨夜的湿气。
杨饮风一时不注意,被碰触到的时候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唐无寻的指腹贴着杨饮风的下颚、反复摩挲着,像是满足于掌中猎物的凶兽,然后眯起眼睛挑起眉、飘着调子说,“我这不是出来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唐无寻一边说话一边靠近过去,连带着暧昧也一道侵袭过来。
结果杨饮风往后闪躲了一下、撞到了矮桌。
“砰”地一声。
动静太大,桌面一角落堆叠着的图纸掉得哗啦哗啦。
白日里唐无影准备的茶水也一并倒下来,冷透了的蒙山紫笋把毛笔字迹模糊了大半。
杨饮风要站起来收拾——不管内容有用与否,那些都是别人的图纸。——可正当他一只膝盖刚离席、就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唐无寻掐着他的后颈把人按倒在地板上。
“躲什么。”
他欺压到他背上。
“你才是,想干什么。”
杨饮风一字一句,回得僵硬。
唐无寻“哼哼”冷笑了两声,贴近上去、几乎是舔着杨饮风的耳廓在讲话。
“你若不是急着想来和我搞,到唐家堡来做什么?”
——这种话你都讲得出。
杨饮风理当应该跳起来反驳的,可唐无寻的气息钻进耳蜗,完全感觉不到如字面的撩拨,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隔着布料,却是只有压力、没有热度……确切来说,连掌心都是冷透的。
于是杨饮风趴在地板上毫无动静、一副“我为鱼肉”的“随你”模样。不出所料,撩出刻薄话的唐无寻也没什么后续的动静。
便是这样了,由于杨饮风的不作为反而变得十分尴尬。
隔了好一会儿,唐无寻嫌弃地咕哝了句“真没意思”,就从杨饮风背上离开了。
杨饮风没有立刻回过身。他一直等到感觉着唐无寻坐稳下来才把自己撑起来。
再加上身后悉悉索索的,听上去像是唐无寻又往里退了一些。
然而他们相隔并不远,顶多两尺。只是唐无寻背着屋外的微弱夜光,面貌几乎看不见。
杨饮风盘腿而坐,不言不语。
唐无寻叹了一口长气。不知道该为杨饮风的变化感到好还是不好、高兴还是不高兴。
沉默半响,杨饮风开口说,“我们两年没见了。”
口吻平静,出乎意料——也出乎自己的意料。
按照惯例,唐无寻根本不会留他正襟危坐的时间、就会对他勾肩搭背地撩拨,但这回,并没有。
唐无寻保持着距离,“你也说我两年都没找你了,既然如此,你怎么好意思上门来。”
他隐没在暗处,让口吻显得比黑夜还要不留余地。
口吻这番讽刺,杨饮风却回得十分平静,“我是受人之托。”
唐无寻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杨饮风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依旧披着黑色的轮廓。
要说他对唐家堡……即使中间隔着个唐无寻——也有可能正是因为唐无寻的关系,并没有八卦过他们故事的江湖人想的那样存在什么百感交集。杨饮风既没有拜访的欲望、也没有抵触的因素,就是普普通通,“无感”一词最为恰当了,因此,若不是因为唐无影信笺里的文字表达了这位唐门少堡主对自己堂兄“消失一年多”的担心、再强调了这种“消失”的反常,并且加上初次他回信婉拒的半年之后又追了一封长信,他想,自己应该是不会出现在唐家堡的,毕竟习武之人闭关研修只能算是平常事,就是拖延数日也并非无法理解,即使看完长信之后,他确实因为唐无影的措辞而感到坐立难安。
所以,当下这番情况要如何应对呢?
杨饮风想,白昼里唐少堡主说了晚上来和他聊唐无寻的事,或许他是被其要务耽搁了,或许对方已经来过了、而是因为自己瞌睡中于是贴心地走开了,只不过原本他们担心的对象唐无寻当下正在眼前,基于礼数,待到方便之时相告便可,再不济,留书告之也行。便说,“明天。”
这时候唐无寻换了个姿势,他直起背,说,“我问一句,你老实回我便是。”
没头没脑,突然又直接。
杨饮风却自然又习惯,回,“你总是在问我话,对你,我没说过谎。”
——似乎真是如此。
唐无寻败了一般地妥协。
他叹了一声,问,“你是真没想过……你出现在唐家堡会害死我么。”
若是放在先前,或是别的什么场景,杨饮风大概真是要跳起来反驳“我没有!”,这种根深在性格深处的少年气正是他最喜欢他的地方。而时隔久远的今日,杨饮风平静回道,“我觉得你既然已经能以这样的遣词来问话……心里应是早已有答案。”
——真是叫人欣慰。
于是,唐无寻掌心着地、膝行靠近了几寸。他从黑透的阴影里出来。他们相隔一尺远。
杨饮风垂着眼睛,看着对方冗长的衣袖下因为动作而露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唐无寻摸出一支火折子递过去,“点。”
杨饮风不明所以,但他仍旧接过火折子、然后倾身过桌面端了支小烛台过来。
雨天里用火折子点燃蜡烛芯实在费事,但与“不想沉浸在黑暗中”相比,完全不打紧。
烛芯缓慢地才被星火染上,星火又缓慢地爬行了许久才渐渐地支起一小点团光。
杨饮风刚把温黄的暖光往他们中间靠近一点……可当他拿起烛台,就看前唐无寻的脸皮上出现了鼓动。一开始以为是错觉,于是杨饮风端着蜡烛更靠近了几许,结果却清晰地看见对方脸皮下错综复杂的扭曲,就像是尸囊下的蛆虫。
他惊地手抖、移开了蜡烛。然而烛光一消失,一切恢复了平静,宛若转眼之前是臆想。
唐无寻什么都没做,就静静地坐着,他也不说什么,就安静地看。
杨饮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自己。他不认为自己真被下了毒、或是睡过了头还能眼花到会这般乱真的地步,但当他用手讲烛光断绝隔开,唐无寻似乎还和江湖流言一样的面相好看。只是一小撮烛光漏过杨饮风的阻挡扩散在地板上,它们刚刚爬上唐无寻的手,唐无寻指间与手背的皮肤底下就立刻暴起青筋鼓噪起来。
也许因为不是脸面、所以触动没有刚才激烈,或许另一可能是先前太过震惊、于是现在反而在脑力里细想消化。
唐无寻见人垂着脑袋没有半点再将光源再移开的意思,过了一小会儿,他不愿在遭受被烛光凌迟的罪过了,便将手缩回了衣袖里。
这个举动似乎成功刺激到了杨饮风,也不知道哪来的脾气,他拍案而起,就将那支烛台扔出去了。
瓷器的底座被打在庭院的石板路上,碎得噼里啪啦。只道是这么点细小噪音很快就被越来越大的雨声吞没了。
然而被雨声吞没的,还有屋内原本勉强能对话的氛围。
留下一片僵持。
每到这种时候,先开口的只能是唐无寻——
“两年不见,脾气果然变了。”
他倒是口吻比之见面时更轻松了,带着点调侃,还藏着点欣慰。
没料到杨饮风刚一摔家伙的动作背过身之后隔了半响才肯回过来面对面。
唐无寻想,至于么,屁大点儿事。
又隔了好一会儿,杨饮风坐到他边上,开口却是问,“疼吗?”
唐无寻真是顿了顿,才答道,“不。”
真是句蠢透了的瞎了眼的关心。
唐无寻其实本能地很想回一句“是什么感觉你来体验一把不就知道了?”但他能笃定讲出这话之后,一根筋的杨饮风真会诚心与他共同受苦——可是呢,这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相干,就杨饮风那副不怎么能见得人在他面前受苦的好心肠……只要他觉得能帮上忙,对陌生人也能如此相待。
“只是见不得光罢了。”
唐无寻见杨饮风的脸色正在揪心,便立即补了一句。
——他竟然是真的在为他担心。
唐无寻又抬起手在黑暗里摸了摸杨饮风的脸。
杨饮风没躲没挡。他合上眼睛,能切身地感受到唐无寻没有对他说谎,至少在当下没有烛光的侵蚀下,对方的指腹还是指腹,掌心还是掌心。
唐无寻的心里开出一片欢喜——但也不想臣服于这份感觉,事实上,时至今日他都没能沉心下来“认真”考虑这件事——像杨饮风这样的人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他真是只能用“好人”来形容的人。多好。
——这大概就是他最喜欢他的地方。
至于自己有多不待见杨饮风……这件事唐无乐谁也没说,就是对着心贴心的唐无寻,他也不过是打了个哈哈,哼了一声然后说“还不是因为我怕你会吃亏!”
但由于这句话的关照对象是唐无寻,所以它听起来完全就是个笑话。
只有唐无影,在周围人茶余饭后当八卦地说及那两个人的闲情的时候将它听了进去。后来,他摸了个好时机才对唐无乐讲,“无乐哥哥,我觉得杨饮风真不是个好的影响”。
那时候唐无乐听了心一沉,想起来自己好几年前对唐无寻讲过一模一样的话。只是他却反过来问,“哦?你倒是说来听听、唐无寻还有什么时候识人不准?”
唐无影对唐无乐的心思琢磨可是潜心实践十多年、自然听得明白——唐无乐并需要听前因后果,他需要的,只是“有个外人来讲出他心里的‘事实’”罢了,即使这个事实非常不中听。——于是唐无影对此得心应手却答得十分婉转,说,“有杨饮风在,无寻哥哥的心情就好些。”
这正是唐无乐不想说服自己的事:唐无寻有段时间非常菩萨心肠,虽说他弄死别人依旧作为日常的消遣,不过下手倒是干脆利落,这与“唐无寻”的名声大相径庭,并且对比前后处理的其他倒霉蛋们……在那个时段里被弄死的家伙简直像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
想必唐无寻自己也是极不愿承认的。唐无乐这样自我安慰。可他也记得——正确说,他从没忘记——唐无寻当年调戏完了杨饮风理应就该甩甩手等着看戏的,却是几番来回都与常态有违,可要说“真心”……另一方面,唐无寻说“因为杨饮风和其他男人女人都不太一样、所以新鲜货色新鲜处理罢了”,听上去似乎就是那么回事,于是更叫人捉摸不透、难以定论了。唐无乐自然是希望从头到尾都是自己想太多——唯有唐无寻……这个世上唯有相关唐无寻,他宁愿一切都是自己吃饱了没事干,撑得。
唐无乐想得出神,隐约地,听见自己被指名道姓。
他回了魂,只见眼前一片模糊——唐无影踮脚凑得太近,真不晓得若是没回过神来小鬼要哪样。于是唐无乐略不爽地瞪了唐无影一眼。
唐无影站正回来、笑得讨好,却说,“无乐哥哥,你心事想得出神了,虽然雨天人少,可是矗在道中央多不好,万一就有人呢。”说得好像没大没小直呼其名是很应该似的。
“万一能有谁?你吗?”唐无乐反问。
——有胆在唐家堡觉得唐无乐挡路的人,就是有“命令”做靠山,那也是凤毛麟角的。
唐无影就回,“可不是?”
小鬼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这样发展下去岂不是很快就要不能愉快地排解火气了?于是唐无乐索性无视之,问,“事情做好了?”
唐无影咕哝着回,“没有。最近的琐事特别多。”而且近日几个不怎么想听闻的家伙都往唐家堡里回,真是烦人。
唐无乐知道小鬼心底有牢骚,但对方挑明,他自然懒得表达额外的关照,就顺着字面说道,“既然没有你还出来闲?”
“对账这种事我不熟手,不得不劳逸结合着做啊。”唐无影用事实之一回得理直气壮。
唐无乐笑起来,“你就说‘今天的份额已完成、其他弟子都回去了’不行?”
“哼,”唐无影把自己的伞收起来,然后抓过唐无乐撑伞的手、完全凑近,苦兮兮地讲,“想你从你口中听两句心疼我怎么就那么难。”
“你还有不会的事需要我来关心?”唐无乐松了手,有人伺候撑伞,乐得轻松。
唐无影说,“我都讲了好几年了,我‘能不能干’跟你‘心不心疼’是两码事。”
唐无乐说,“那我是真不想在你身上花时间。再说,这正是你叫我喜欢的地方。”
“虽然这种话我也是听出茧,但依旧每次都会令我伤心欲绝。”
话是这样讲,唐无影的心里却是想:算了,你要真肯拨出时间花别人身上,那我要处理的人可就更多了。
“无乐哥哥你现在没什么事情吧?”
唐无影转了话锋、突然一问。
唐无乐回答之前难得出现了次犹豫,他原本是打算去密房底下看看能不能约到唐无寻才走的这条道,他们好些天没见到了、顺便再把他哥要的药材带去,可如今只好说“没有”。
“我本来和杨饮风说好了晚上见,但……”唐无影口吻凉快,说道这里,还顿了顿,似乎在考量下用什么词合适,“现在应该不方便。”
于是唐无乐站边上默默地给了白眼。
唐无影便建议,“要不,无乐哥哥赏个脸陪我去吃夜宵,我也很久没付过帐了。”
唐无乐没说话。他还是很想和唐无寻见面,尤其是趁着雨夜,应该还能一道走走。
而唐无影这边……其实他并不知道唐无寻的真实情况,但不妨碍他认知到对方麻烦缠身——就像他瞎编传给杨饮风的信息一样——问题还不小。只是“唐无寻”在他与唐无乐的美好关系里一直都是个“禁区”,而且底线微妙,不提最好。于是只好说,“云楼两天前新开封了一坛重碧,我怕多等几日就享不到了。”
唐无乐有点心动,但想到小鬼晚饭过后就到帐房里窝到现在,便说,“有空喝酒不如回家睡觉。”
唐无影顿了顿——唐无乐的意思他都懂,可谁管呢。
“无乐哥哥你说什么我都‘好啊’。”说完就准备回去。
他看上去十分欣喜。既然唐无乐不阻止,那他自然是勾上亲爱的哥哥的腰一起回去了。
倘若他们之间的相处还能有第三人在边上的话,就会看见,每当唐无乐对唐无影懒得有办法而妥协的时候,这位唐家堡少当家的笑容才是最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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