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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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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死了。
我正这么估摸着的时候,一大群医生和护士正忙着把我推进手术室,企图在我断气之前取出我身体里的子弹,然后把我缝起来,缝好,就像一只又破又结实的麻袋,还能装一百斤土豆或者白菜。
我还活着,眼睛都还睁着呢,但我觉得我就要死了。这不是什么压力很大的事儿,更何况我现在心情不错,连这个正骑在我肚子上给我做心肺复苏术的家伙都不会惹恼我。他那么努力。医生总是很努力,就算他们不愿意,也还是很努力,至少我认识的都是。不过我倒也没认识多少医生。
我听着从太空中传来的声音,它们在互相吼叫着我的脉拍、血压和需要的药,然后这群疯疯癫癫的天使准备电击我。好主意,但是有点儿迟了吧?我血流得太多了,我自己都知道,我有经验。为什么还要让我的心脏跳起来?它都空了,要它泵出点儿什么好呢?果汁么?真逗。
别来烦我了好么?你们看不出我就要死了么?这静谧,冰冷,巨大的世界正在对我敞开大门,里面一定很像子宫,非常温柔,非常安全,密不透风,充满爱意。而且只有我自己。
所以说……
“苏航!!”
有人叫我,然后是什么东西撞在铁门上的声音。
是他。
1.
半年前的一个周六的早上,苏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和他躺在一起。苏航没大吃一惊然后慌乱检查自己是否□□,这不是什么酒后乱性风流一夜的戏码。他不是陌生人,而是楼下诊所的老板兼医生,姓林名堰,三十四岁的单身父亲,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没错,十七岁那年就喜当爹了——在此敏感前提之下却是个风评良好到莫名其妙的正派人;现在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往往是当他们都觉得第二天不会很忙,今晚很闲又不想做别的事情,心情和气氛都不错时,两个成年人——虽然是同性——之间的文明友好互利单纯的性关系就建立起来了。
不过他们很少一起睡到天亮,倒不是有什么规矩,就是很少。
苏航眨眨眼,林堰就醒了,这人的浅眠一向夸张,这大概是他们很少一起过夜的原因之一,他记不清了。林堰使劲蹙着眉头眯着那双好看得要命却高度近视的眼睛来看他,也不知是确定了什么,反正突然就放松了眉头,往后委了委,重新陷进枕头里。他准是以为苏航要起床,但只要没工作他是不会十点之前起床的。苏航估计他不知道这个,于是用力翻了个身,面朝他,继续睡。
“不起来?”林堰咕哝着问,苏航没睁眼。
“不起。”
林堰呼吸长长的,好像又睡了。
“几点?”结果又冒出一句来。苏航扭身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告诉他七点过三分。他对着枕头发出一阵极不情愿的长吁短叹,然后稍微欠起身子,伸手把苏航往跟前拉拉,开始吻他。据说早安吻会让人长寿,苏航觉得有点儿道理。不过这个吻是更多事情的前奏。他们懒洋洋地磨蹭了好一会儿,然后苏航抬起腿,让他滑进来。
和林堰□□感觉很好。他很有耐心,也很有耐力,做的时候很专注,细心而且没废话,也没有任何诡异的嗜好,一夜能给你一辈子的错觉;非常适合苏航。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那种娇弱不抗折腾的类型,实际上他是被折腾的太久了——在这间半住宅半办公室的公寓里开了这家私人侦探社之前,他曾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MB。
脸皮厚如苏航这般,也不会把那段日子当做什么光辉岁月,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职业生涯”中未曾卷入任何难看的场面之中,不曾有人为他挥金如土,也不曾有人为他争风吃醋,四平八稳地干到后来,攒够了经验也能硬憋出“气质”来了,还上了点儿档次,变成了只在高级场所接待高级客人的高级MB。但再怎么高级也只是个卖的,他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男——还不错,但自己看常了没啥感觉,而且他最近有越来越不爱看自己的趋势——那成不了一辈子的营生。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发觉不管他把下巴刮得多光,往脸上抹多少层,做多么骚包的发型,穿多么好看的衣服,都已经掩盖不了一种颓势——这种颓势会让爱你的人更加爱你,而让他以外的人开始觉得你不够让人激动。二十七岁,放一般人身上还没资格说老,但他却感觉好像活了两辈子,而且两辈子都很倒霉。他呆坐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苍老衰败,无依无靠,失望透顶,惊恐万分。
他开始和客人们告别。所剩无几,都是常客,多亏他们出手大方他才衣食无忧。他们中的两位分别送给他两笔不菲的“告别费”;年纪最大的那个——够当他爷爷了——听说他要不干了,竟然相当不舍,情绪激动之中把一只玉坠子送给了他,老坑玻璃种,过后肯定悔青了肠子;不过那老头儿也不算很亏,苏航在他身上花的时间也挺多的,那种年纪的客人更多是想要人陪着说话,为了能跟上他的节奏,苏航可是硬着头皮看了不少名著导读之类的东西;在床上的时候当然也是年轻人比较辛苦。
他本来打算离开这座城市,结果没走成。不想走。刚开始打算的时候觉得离开这里是必须的,甚至是一种幸福和解脱;但真到了拎着包就可以走的时候,又觉得离开这个念头实在荒谬。这里不是他老家,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也没有亲人,这里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熟悉的地方,而他居然想要离开它。
他没走,但搬了家,从城市的最北面搬到了最南面,换了手机号,用所有的积蓄和“告别费”买下了这个独筒小公寓,一次付清,手续齐全,花一周时间整理,又无所事事、吃吃喝喝地潇洒了一个月之后,他在卫生间里割了自己的手腕子。
据说这是个极不靠谱的自杀方式,常常一刀下去一觉醒来还活着,连地方都没挪,囧得让人不想死了。为了让它更靠谱些,他特地打了盆水放边儿上,自己坐在地上倚着墙,割开的手腕泡在水里,这样应该就可以一直流血到死了吧——他是这么合计的。然后他就坐着看自己的血把水染红,很快就红得看不清手在哪儿了。
多好,干干净净地死在自己的房子里。
他猛地推开水盆,起身朝外跑去。血已经流多了,身子发软,还没出门就摔倒了爬不起来,好不容易挣扎出去,全靠着楼梯扶手才半走半爬地下了楼。三层楼好像走了两万里,一路上一个人都没遇见,出了公寓大门倒是遇见了人,但显然吓到了人家,没敢伸手扶他。他撑着墙走出去,脑子已经不好使了,但好歹还认得诊所的红十字标识,便全力以赴地扑了过去。
苏航和林堰就是这么认识的。
林堰把他扛进屋里做了紧急处理,还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输血。据说并没有费多大事就把他救过来了,那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一脸豪气地说他的求生意志很强,身体也很好——这应该让一个中途放弃自杀的人感到高兴和自豪么?反正苏航只觉得可笑。他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就回家了,买了礼品去诊所道谢——本来想送面锦旗,但是不知道该提什么词才好——林堰没有客气,收下了礼品,还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但没问那天闹的是哪一出,至少当时没问。后来他们滚上了床,他才平淡地问了句怎么又不想死了?
苏航回答他说:“我忘了写遗书。”
他们再也没谈论过这个话题,苏航猜他能明白那种悲哀——死得毫无意义、什么都不会留下——而且他确实忘了写遗书。
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我应该写个遗书。”
等他们都开始穿衣服时,苏航这么说。林堰回头看他一眼,没吭声,把领带拉好,拿起搭在苏航唯一的椅子的扶手上的西装马甲——他的西装全是闷骚的三件套,热死也要打领带,鞋子上从来不沾灰——穿好,系着扣子。他总这样,没兴趣或不想继续的话题就干脆不予回应;但这个早上苏航还就想聊聊这个。
“没有什么建议么?”他问。林堰转过来,下意识地旋转了一下左手上的戒指——每当他勉强开口时都会做这个动作。
“我没写过遗书,也没替别人写过。”他说,俯视着只穿了条仔裤坐在床边的苏航,“你要遗书干嘛?”
“我从事高危行业啊!说不定哪天就壮烈了。而且我多少也算是有财产的人。”
林堰慢条斯理地系着袖扣,露出个非常接近笑的表情。
“就我所知,你接过的最危险的案子就是去查是谁杀了那条狗,结果发现那条狗是自己钻进铁丝网里勒死的。”他顿了顿,找补了一句:“它自杀了。”
然后他们俩一齐瞥向苏航的手腕。苏航把它翻过来,不让他俩看见那道疤。
“这世界越来越危险了,”苏航站起来,到处寻找上衣,“走个路还能被跳楼的砸死呢!而且往往砸中博士,最次也是个硕士。哎?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担心被砸中了?”
“那是因为其他被砸死的人不值得报道,比如像你这样的。”
“没人性。”他鄙夷道,在床底下找到了衣服,把它套在身上,“你听说了么,昨天,有个男老师在教室里被学生捅死了。连老师都要变成高危职业了,地球真可怕。”
林堰嘭的一声打开一瓶罐装咖啡,喝了它他就会彻底变成那个完美的单身父亲和好医生,让苏航又期待又遗憾。
“怎么了?”林堰问。
“什么怎么了?”
“你今早一直在念叨这种话题,所以我问你怎么了?”他语速变快了,这是生气的前兆。苏航有些惊讶:为什么生气?
“不怎么了,就是想起来了呗,很奇怪么?”
林堰愣了愣,大概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草草点了下头,转身穿鞋,准备走了。
“路上小心,亲爱的!”苏航故意在他身后大声叫,林堰连反驳都没有,只回头给他一个“别那么叫我”的眼神,然后无声地关上了门。这是他的习惯,病人喜静,但苏航不喜欢,他喜欢大声关门,这样才像是有人进出。有时候他觉得林堰还是把他当病人,至于是什么病,他可不想去猜测。
林堰不喜欢亲密。他们可以上床,可以讨论一些涉及隐私的话题,彼此深知对方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可以毫不留情地指出对方的缺点,同时也丝毫不指望对方会改正。但他还是不喜欢亲密,巧的是苏航也不喜欢。他很喜欢他们现在的关系,住上下楼,偶尔相互触碰,然后赶紧分开;对彼此都没有妄想。
很清爽。
上午十点多,苏航腹中空空,胃酸过多,窝在沙发里抱着笔记本看《电锯惊魂4》。这片越来越没意思了,也可能是起得太早,所以他昏昏欲睡。这时一个电话提了他的神,他把手机摸到手里看看,是个陌生号。不是诈骗电话就是客人。
“你好!”他以振奋的语调问候道,音量可能有点儿大,对方过了几秒才开口。
“是苏航先生么?”电话里的声音勾画出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人的形象。
“是我。请问您是……”
“有人向我推荐了你的事务所,我想现在过去一下,方便么?”他问,声音好听得让苏航寒毛直竖。
“当然!您知道地址么?”他没等对方回答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然后对方才不紧不慢地说他知道,而且已经在附近了,只是没找到门在哪。苏航指挥了一通,同时开始忙着找茶叶。客人总算找了门,他也找到了茶叶,然后他们就挂了电话。苏航泡上茶,洗了两只杯子,关上卫生间的门,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镜子——有点儿黑眼圈儿,再加上点儿胡茬儿就是完美的侦探形象了——拉上屏风挡住床,然后开始等待他的客人。
客人很快就出现了,苏航听见脚步声上了楼,犹豫地停在外面。没等他敲门,苏航先把门打开了,对站在外面的人说:“请进吧!”
TBC